第3章 】

記憶如細細霏雪,飄回了十二年前。

俞念潔依然記得很清楚,十二年前的那一天,時節剛剛入冬,還不算冷,但也談不上暖和,鎮上的人都已換上厚重的冬衣。

打出娘胎便有哮喘毛病的她,素來最怕寒冷,每每時序入秋便已穿上錦襖,外出時亦要披上厚重毛氅。

而那時的妙心堂交到她手裏,不過才第三年。

那時的她,身為俞家唯一的子嗣,她擔負起為人子的責任,為病逝的父親守了三年孝。

其實,守不守孝,于她而言,并無太大意義,最要緊的是那份心意。

自她開智以來,她從未離開過烏禾縣,不對,應當說,這小小的楠沄鎮,便是她所知的一切。

盡管如此,她并不無知。由于祖父曾經為官,父親又飽讀詩書,她自幼便上私塾讀書,跟着從京畿來楠沄鎮謀生的落魄老師傅學習。

打從年紀還小的時候,她便從出身顯貴的祖母口中,窺探王公貴族們的種種;後來,又從老師傅的口中,得知京畿一帶的風光與習俗,以及皇京朝廷裏的各種奇人異事。

因此,她不若尋常出身于鄉裏的女子那般無知,也由于爺爺年少時的不得志,對于許多世俗之事早已看破、看淡,因此俞家并無重男輕女的陋習。

父親對她期望甚重,她不僅識字,禮樂射數更是樣樣都沒落下,不能說完全精通,可至少樣樣皆略有涉獵。

她最精擅的,終究還是俞家的老本行——藥理。

父親雖然将她當作男子一般的養育,可終究舍不得她吃苦,就怕她學會了醫術,便當真一輩子離不開這間藥堂。

因而,俞父只許她研讀藥譜,以及較淺的醫理,不願将畢生所學的醫術傳授于她。

父親臨終前叮囑她,若遇合适的人家,便舍下妙心堂,莫要蹉跎了青春。

她明白父親的挂念,可放眼整個楠沄鎮,乃至于整個烏禾縣,能讓她放入心底的男子,卻沒有半個。

因此,打從妙心堂真正交到她手裏的那一刻起,她便下定決心要守着這間藥堂到老。

她也一直以為,日子會如她所料的那般,平靜無奇地度過。

直到他的出現。

那一天,天灰濛濛的,遠方天空似有風雪正在醞釀。

那個人……白辰一身月牙白錦衫,外罩一件連帽狐毛大繡如意紋飾大氅,俊美如斯,仿若天上谪仙,出現在妙心堂門口。

夥計通報時,還一臉懵的告訴她:“小姐,門口來了個仙人。”

俞念潔當下又迷惑又好笑,随着夥計來到藥堂門口,還未走近,便見雪花片片落下,前方門檐之下,伫立着一道仿佛白雪化成的人形。

他膚白似玉,眉眼俊秀,唇邊那抹笑,溫煦春暖,教人不自覺的想跟着笑。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地,就入了迷……

“小姐。”還是夥計連喊了她好幾聲,她方回過神來。

她眨了眨眼,确定眼前的人不是虛影,才小碎步的迎上前去。

她永遠忘不了,他開口的第一聲,第一句。

他俊顏皓然,面含微笑,問道:“姑娘可是妙心堂的當家?”

她雖是年輕,但經年累月陪着父親在藥堂裏把脈抓藥,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兒,早已習慣與人應對,可對上眼前這個如玉通透的絕美男子,當下竟有些發慌。

她強自鎮定,面無表情地回道:“我便是這裏的當家,公子有何指教?”

他依然笑着,細雪落在他梳起的發髻上,更添幾分虛幻,教人恍惚。

“在下姓白,單名一個辰字,祖籍在皇京,因為親人皆已不在,一個祖輩舊識原本住在烏禾縣開辦書院,我原想來投靠世交,怎料對方無意收留,于是輾轉來此……”

說至此處,他垂下眼,面上浮現一絲赧然,似是自覺羞慚,有些不知所措。

見此狀,俞念潔于心不忍,便接了話:“看來公子是遇上了困難,不知小女子能幫上公子什麽忙?”

此時,細雪漸大,夥計已取來了傘,替俞念潔打着傘,擋去了落雪。

白辰孤身一人伫立于門前,笑容淺淡,眼底是掩不住的落寞,那姿态,那神情,看上去教人心酸。

“在下路經此鎮,素聞鎮上居民皆稱妙心堂是老藥鋪,便鬥膽來此自薦謀個差。”

“謀差?”俞念潔怔了。

他這樣的氣質來謀差?他想謀什麽職差?掌櫃?夥計?

仿佛洞悉她心中的疑惑,白辰複又開口道:“在下正巧略懂醫術,不知當家可否冒險一試,讓在下為妙心堂的客人把脈醫病?”

“冒昧請教公子,祖上可有醫者?”

并非她瞧不起人,而是面前這個男子看上去年紀極輕,興許大不了她幾歲,若非祖上有傳,怎可能懂醫術?

白辰笑了笑。“祖上并非醫家,倘若當家願意讓在下一試,在下願用醫術向當家證明自己是否适任這個職差。”

俞念潔猶豫了,并非她不願給他這個機會,而是事關重大,妙心堂的招牌是祖父與父親兩代打下的,可不能砸在她手裏。

可她又不忍心拒絕處境窘迫的他……

再三思量過後,俞念潔心念一定,道:“這樣吧,小女子願請公子入內一坐,幫小女子把把脈。”

白辰有些意外,問道:“在下不願強人所難,當家若是有所顧忌……”

“既然我是當家,想任用大夫為妙心堂的客人治病,自然得先過我這一關。”

閏此言,白辰算是聽明白了她的這層用心。

“當家果真思慮周全,這妙心堂當真與一般藥堂不同,莫怪鎮上衆人對妙心堂贊不絕口。”

“公子過獎了。”受了贊賞,性子內斂不外顯的俞念潔,竟忍不住紅了頰。

到底她還年輕啊……眼前男子又是這般豐神俊秀,能受他贊賞,她心生動搖是在所難免,人之常情。

“公子請進。”俞念潔側過身,一手提袖指路。

雨雪霏霏中,只見白辰朝她淺淺一笑,清澈的眉眼中,好似陳卧了一座青山碧湖,一投眼,一別瞥,俱是別樣風情。

她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兒,更別提這人還是個成年男子。

那天,楠沄鎮迎來了那一年的第一場雪。

而她,迎來了她命中的第一個情劫。

“夫人?”

掌櫃闵鴻的叫喚聲,讓俞念潔的思緒自十二年前飄回今時。

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她擡起頭,看着頂上的油傘,胸口驟然一陣縮緊。

曾經為她打傘,遮去風雨的那個人,如今何在?

“夫人,你的病受不得寒啊!”闵鴻手裏撐着傘,甚是擔憂地看着她。

“闵叔,謝謝你。”她笑着道謝。

闵鴻見她滿臉是淚,卻好似不自覺,他也不知該不該提醒,只好取出了帕子,遞給了過去。

俞念潔怔了下,這才驚覺自個兒失了态,連忙低下頭,抓起大氅便往臉上抹。

“夫人,方才那人……”

“我探過了,他不是白辰,是白辰的手足。”

闵鴻楞了楞。“手足?長得那麽相像……莫非是……”

“不錯,正是孿生子。”

“莫怪大夥兒會誤以為是白大夫回來了。”闵鴻恍然大悟。

“闵叔,你傳下去,讓堂裏的人近日少上西院。”俞念潔難得用起嚴厲的口吻發落。

“發生何事?”闵鴻從她異常凝重的神情裏,嗅出幾分不對勁。

“那人……不僅僅是白辰的手足,更是前兩年繼承爵位的羲王。”

聞言,闵鴻面色丕變。

俞念潔連忙安撫道:“他似是不想張揚,所以私下便衣前來,找我為他治病,且放心,他有求于我,不會擅動妙心堂半分。”

闵鴻可不似她這般冷靜,驚慌失色的低嚷:“夫人,那可是羲王……大名鼎鼎的羲王,夫人怎能如此鎮定?!”

近年來,民間盛傳,諸王之中,羲王性情乖戾暴躁,發起脾氣來更是六親不認。

元晉諸王內鬥多年,各個王侯自有派系擁立,以瑞王為首的太子黨,原先并不被各方看好,原因無他,太子被廢多年,母系親族又多已凋零,朝中群臣自然少有人靠攏,更遑論是那些只求利益選邊站的武官。

可自從瑞王拉攏了羲王,過去老羲王累積起的朝中勢力,便全都向太子黨靠首。

老羲王是什麽來歷?他可是開國皇帝的嫡親後代,雖然傳至老羲王這一脈已是分支,可論其血統尊貴,怕是其他諸王也比不上。

羲王過去極少在世人之前露面,曾有傳言流出,他生來便帶有惡疾,此疾難除,反覆發作,因此方會長年待于王府之中。

誰料想得到,原來老羲王膝下竟然出了一對孿生子,這麽大的事兒,卻能守得滴水不漏,可以想見,多年來羲王府費了多大的心思,想方設法阻止這個秘密外傳。

畢竟,按元晉習俗,孿生子是不祥之兆,即便是權貴之家,自當有所忌諱。

近年來,坊間偶有流傳,繼承了世襲爵位的年輕羲王,性格甚是火爆,領着那一批長年跟随老羲王的高階武将,打遍了諸王底下的占據地,逼得許多王侯不得不投降,選擇靠攏太子黨。

如今,能與以現任國舅爺為首的外戚黨派抗衡的,就只有瑞王與羲王等人結盟的太子黨,其餘那些私下割據占地稱王的諸侯,早已不成氣候,更不足為患。

俞念潔見闵鴻甚是驚惶,遂又安撫道:“闵叔莫慌。你想,羲王既然便衣前來,身旁又只帶着一名随從,肯定是不願招人注目,況且……他說,是白辰引他來此治病,正所謂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再怎麽說,他都不可能對妙心堂不利。”

“既然白大夫是羲王的手足,那他怎沒有随同羲王一塊兒回來?”

這可把她考倒了……面對闵鴻的疑惑,俞念潔只能回以一抹苦笑。

“羲王只說,我若能治好他身上的怪疾,他便會告訴我白辰的下落。”

“這樣說來,白大夫是真的沒回來……”闵鴻嘆道。

俞念潔忍住胸中那抹酸楚,淡淡回道:“興許是有什麽苦衷吧。”

見她面色冷靜,闵鴻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風雪就要變大,夫人快些進屋吧。”

俞念潔接過油紙傘,道了聲謝,轉身返回大堂,繼續為上門的客人琢磨藥單。

待到外頭風雪轉強時,大堂裏的人潮已稀稀落落,衆人不敢多逗留,抓了藥便趕緊返家,生怕讓風雪阻了回家的路。

夥計們忙着送客,準備關上大門之際,卻見穆池領着一批馬車與一列戎裝護衛折返回來。

見狀,妙心堂的衆人全亂了套。

“夫人,那可是官衙的徽印。”老掌櫃指着馬車上的印記說道。

俞念潔還未來得及向衆人解釋,穆池已領着那班帶刀護衛浩浩蕩蕩走來。

這裏不是京畿,楠沄鎮上更無官府,衆人何曾見過這般大陣仗,自然全是看傻了眼,亂成一鍋粥。

俞念潔卻站得直挺挺的,從容地迎上前去。“官爺,這裏是民宅,你不能就這樣帶着人直闖而入。”

穆池直視着她,不客氣地道:“俞夫人,我家大人有令,讓我為他取來日常起居所需的瑣物,王爺身份尊貴,若要暫居此地,宅邸必得有重兵護衛。”

俞念潔知道,她無權抗拒,只能順從聽之,可面對外人這般侵門踏戶,她心口實在悶得發堵。

見她不語,穆池目光有些輕蔑的環視大堂一圈,随後敷衍地抱了抱拳,便領着衆人直往屋裏而去,絲毫不将妙心堂的衆人放在眼底。

這便是京畿來的官兵,他們瞧不起他們這些鄉下村人,将他們看作是無知庸輩……俞念潔抿緊了唇瓣,粉拳隐隐握緊。

天色方黑下,風雪便随之刮起,整座楠沄鎮如被冰封一般,入目所及俱是一片雪白。

銅盆裏的炭燒得通紅,俞念潔抱着手爐,坐在窗邊的大炕上,低垂眉睫,尋思出神。

直至敲門聲響起,她方擡起頭,望向門口。

“俞夫人,我家大人想知道過去世子住在何處?這裏可有落下他的東西?”

俞念潔放下手爐,攏好披在身上的大氅,起身前去開門。

“你家大人為何問起這些?”她直視着态度目中無人的穆池。

“既是我家大人想知道的事,哪還需要什麽原因。”

感覺得出穆池對她的不以為然,俞念潔雖然胸中有怒,卻也只能隐忍下來。

“那麽,勞煩你回去禀報你家大人,我夫君的東西,除了我,誰也不能碰。”

“俞夫人,你這是在跟我家大人作對?”穆池冷冷的提醒她。

俞念潔抿緊唇瓣,掩在大氅之下的嬌小身軀,因為怒氣而起伏着。

“小婦不敢與王爺作對,可你也得弄清楚,這裏是妙心堂,是我的地方,任何人要碰我的東西,得經過我的首肯。”

“這些話,俞夫人自個兒去跟我家大人禀報吧。”穆池懶得跟她多費口舌,嚣張的命令道:“還請俞夫人莫要再為難我,趕緊把白辰的東西交出來。”

“白辰?我聽你家大人說過,他可是原本的羲王世子,哪怕如今已不是了,你怎能這般喊他?”

俞念潔素來心細如發,随即從穆池的稱謂中,嗅出一絲不對勁。

自覺失言,穆池面上閃過一絲局促,随即改口道:“不錯,我是跟夫人讨我家世子爺的東西,還請夫人乖乖配合。”

“你家世子爺人在皇京?”俞念潔抓緊時機追問。

“這我不能說。”穆池又豈是省油的燈。

俞念潔微微一笑,仰起姣好的麗容,有條不紊地說道:“那你去跟你家大人說,白辰留在妙心堂的東西,除了白辰與我,誰也碰不得,哪怕是皇太子來了也一樣。”

見她百般抗拒,态度如此不敬,穆池登時被惹惱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目而瞪。

這一幕,全落入不遠處游廊上的湛子宸眼底。

他一身玄黑滾白狐毛大氅,立于燈下,面無表情,偶爾幾朵雪花飄過眼前,掩不去那雙漆黑銳亮的目光。

他望着與穆池起了争執的俞念潔,見她被抓住了手腕,嬌顏怒紅,秀眉緊蹙,原是無動于衷,不覺有什麽。

可莫名地,他的胸口如遭重擊,陡然湧現一股鈍痛感。

他皺眉,這點痛尚不至于令他有所動作,可古怪的是,當他看見俞念潔被穆池扯住手臂,一把從屋裏拉了出來,身子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時,那股疼痛感竟然無端加劇。

體內好似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在怒吼、痛斥,他被動的感受着,随後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不知怎地,竟然成了奔走,然後來到穆池的面前,體內有另一道力量箝制着他,阻止他停下。

而後,他看見自己伸出手,粗魯地推開了穆池,彎下身扶起了俞念潔。

“大人?”退了數步的穆池,一臉詫異的低喊。

俞念潔美目圓瞪,不敢置信地望着将自己扶起的男人。

湛子宸雙手緊扶着俞念潔,面色卻異常陰沉,連自己也無法解釋此刻的行徑。

他僵在原地,動也不動,目光灼灼地凝視着面前的女子,他總覺着,這一刻雙眼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另一個人”……

不!不可能!

驀地,湛子宸俊臉一陣扭曲,如同惡鬼般的猙獰起來。

“啊!”下一瞬,他扶在俞念潔肩上的雙手扭抓成一團,将俞念潔捏疼了,跟着發出痛呼聲。

“大人,請放開我……”她掙紮起來。

看着眼前的男人滿臉冷汗,高大身軀僵硬地弓起,雙手卻緊抓她不放,饒是冷靜如她,亦不由得心生恐懼。

湛子宸張開了嘴,似想對她言語,聲嗓卻哽在喉頭,怎麽也出不來。

他雙眼赤紅,大口喘息,好似就要斷氣那般的痛苦。

“大人!”穆池見他臉色不對,連忙湊近欲攙扶。

怎料,湛子宸猛地一個揮臂,竟将穆池攆飛了五步之遠,硬生生跌坐在雪地裏。

俞念潔見他好似發了狂,力大無窮,當下又驚又怕,偏偏一肩又遭他大手箝制,動彈不得。

“王爺……你怎麽了?”她逼自己沉住氣,好聲好氣地詢問。

從那雙晶亮的烏眸中,看見自己陰郁可怖的臉龐,湛子宸能感受得到,體內那道亟欲掙脫掌控、狂亂的力量,在她恐懼的凝視當中,逐漸消退。

湛子宸瞪着被他牢牢箍在掌裏的女人,他試着尋回自己的聲嗓,卻怎樣都無法如願,直至他喊出那個名字——

“念潔。”

聽見他這聲近乎啞透的撕喊,俞念潔先是一楞,尚未回神,那惡狠狠瞪着自己的男人,忽然眼一閉,龐然身軀倒落而下。

她屈膝蹲下,雙手将他抱住,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同時,她圈在他背後的那只手,下意識地探向他的後頸……

顫抖的纖指,撫按過那道突起的疤痕,再三确認那份真實的觸感。

這一刻,她的眼中不再只布滿驚惶,更多的是淚水與迷惑。

從夥計手裏接過托盤,繞過紫檀嵌玉座大插屏,穆池将冒着熱煙的藥湯端進了裏間。

榻邊,俞念潔手握濕錦帕,為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子宸擦去滿臉冷汗。

“夫人,藥來了。”一改先前的嚣張無禮,穆池垂着眼将藥遞過去。

俞念潔卻沒有太多心思放在穆池身上,對于他前後判若兩人的改變,更是毫無所覺,只是自顧自地,舀起碗中黑稠稠的藥湯,一口口喂湛子宸喝下。

“王爺出現這樣的病症已經多久了?”喂完藥,俞念潔将碗往茶幾一擱,擡眼望向退至後方的穆池。

穆池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估量着該吐露多少實情。

俞念潔複又問道:“這樣的病症,經常發生嗎?”

“不常。”穆池總算開口,卻也是謹慎寡言。

但凡攸關湛子宸病情的事,他便格外小心,俞念潔不笨,幾次交涉下來,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殊不知,穆池對湛子宸的病情越是謹慎發言,越發引人疑窦。

“王爺可曾經對誰做出這樣的事?”

“夫人指的是什麽事?”穆池不解。

俞念潔垂眸,望着自己的肩,不必翻衣查看,光憑感覺便知肩膀一帶的肌膚已瘀青發腫。

穆池随她目光望去,自然當下明了,随即皺眉回道:“王爺不曾在病發的情況下,對任何人失态。”

“再請教穆公子一件事。”

“夫人請說。”不知出于何因,此時穆池看待她的目光,既敬畏又忌憚,矛膚得緊。

俞念潔無心去細究原因,腦中卻忽爾浮現,方才自己被穆池拉出房外跌倒時,湛子宸走過來扶起她,并攆走穆池的那一幕。

“為何王爺會說,是白辰……不對,應該喊他一聲世子爺才是。”

俞念潔面容沉靜,眸光定定地觀察着穆池的表情。

穆池不敢有任何異舉,只是垂下了眼,平視前方的地磚。

“世子爺為何會說,只有我能替王爺治病?”

穆池萬般謹慎地答道:“這是大人與世子爺私下的事,我無權亦不得過問。”

“穆公子可曾聽過世子爺提起我的名字?”

“不曾。”

聞此言,俞念潔沉默了,好片刻方又啓嗓:“王爺身上的傷疤是從何而來?”

穆池一僵,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慌亂,久久沒出聲。

俞念潔笑了笑。“看來,穆公子有口難言,我這是在強人所難。可倘若不弄清楚王爺身上的疤是如何留下,怕是很難對症下藥。”

穆池緊皺眉頭,眼神閃爍不定,幾度望向床榻上的湛子宸,面色猶豫。

俞念潔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也不開口催促,就這麽等着。

良久,穆池吞吐地說道:“王爺生來便帶有惡疾,每當發作時,便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得有人制止王爺……”

“你的意思是,王爺身上的那些傷,全是人為所致?”俞念潔驚愕不已。

穆池不語,那神情一看便是默認。

“他身份尊貴,王府竟然容許這樣的事情?”

“……還請夫人見諒,這是羲王府裏的私密之事,事關重大,我不能亦不敢向夫人透露太多。”

俞念潔正欲再旁敲側擊問話,床榻上的人影驀然有了動靜。

“大人!”穆池激動的湊上前。

湛子宸緩緩睜眼,先是看了穆池一眼,随後又望向榻旁的俞念潔。

他明明無病無痛,卻是面色蒼白,異常虛弱,呼息與脈搏甚是淩亂……俞念潔一直握着湛子宸的手,為他把脈。

湛子宸順着臂上那陣溫熱望去,看見那只細瘦雪白的小手,輕按在他的腕上。

倏忽間,他混沌的腦海中,浮現一張流着淚的面龐。

那張臉,是他自己……卻也不是他。

湛子宸皺起墨眉,不知在對誰生氣,猛然揮開俞念潔的手,斥道:“滾開!”

俞念潔怔住,眸中除了驚詫,更掠過一抹受傷。

見狀,湛子宸只覺胸中一陣攪動,好似天翻地覆,劇烈的疼痛正撕扯着他。

“夠了!夠了!”湛子宸咬緊下颚,大手揪緊前襟,俊雅的臉龐因承受不了胸中的劇痛而扭曲。

見湛子宸雙手緊按胸口,又将發作,穆池急忙上前查看。

豈料,這一回他竟晚了俞念潔一步。

面對亟欲發狂的湛子宸,俞念潔沒有躲開,而是主動靠上前,探手按上他的手背。

緊緊握拳,僵硬得近乎痙攣的大手,被那份柔軟覆住的那一刻,如遭雷殛。

猛地一個激靈,湛子宸擡起眼,反手抓住了她。

卻見俞念潔不驚不懼,美眸盈盈,迎視着湛子宸的惡瞪。

湛子宸心底清楚,自己這一連串詭谲的反應,全是因為“他”在作祟!

“沒事的。”

嬌柔安撫的聲嗓,比起那一碗碗藥湯,竟要來得奏效。

當她的手拉開他按在胸膛的拳頭,當她反覆念着那句“沒事的”,當她扶着他的肩,以着無比柔弱的力氣,将他壓回榻裏,身上那股劇痛,竟然奇異般的被治愈了。

重新平躺下來的湛子宸,不再抗拒俞念潔的安撫,反而緊緊抓住她的雙手,試圖從她身上尋求治愈這痛的解藥。

退至一旁的穆池,看着眼前這情景,竟是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俞念潔坐在榻畔,不抵抗亦不閃躲,就這麽任由他緊握雙手,甚至将她扯近身前,幾乎是半摟的姿态依偎着。

兩個人,目光相接,黑墨般的瞳眸裏,浮映着裏兩張面孔。

湛子宸望着這個女子,只覺多年來一直糾纏着他的夢魇、痛苦,全在她的凝視與碰觸之下,不藥而愈。

……他被算計了。

待到疼痛漸緩,湛子宸心中浮現這個念頭。

他記得很清楚,怕是到死都不會忘,白辰最後一次對他說的話——

“很痛苦吧?把這痛給記牢了,這痛,終其一生都會跟着你,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白辰當時的面孔,早已不複往昔的溫雅,只剩下憤怒與仇恨,以及淩亂的狼狽。

彼時,他用着憎惡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開始嘲笑他的無能。

他說:“如若你不去找她,那麽,你便準備承受這痛苦至死。”

“她是誰?你為什麽要我去找她?”湛子宸沖着那張宛若照鏡般如出一轍的臉龐吼問。

“楠沄鎮,妙心堂,俞念潔。”

說這話時,白辰端着笑,他面龐削瘦,渾身浴血,披散着長發,襯上那一身白衣,曾經的翩翩谪仙,成了地獄惡鬼,淩厲駭人。

而後,他離開了。

白辰一走,湛子宸如遭詛咒,不分晝夜,不分時序,身上每一道舊疤,總在想起白辰,以及他所提及的那個名字時,仿佛烈火灼燒似的劇痛難耐。

他不信邪,就是不信!

死活拖了兩年之久,哪怕每當病發時,會痛不欲生的倒在地上打滾,哪怕痛起來便會發狂似的六親不認,他依然不信邪!

直到不久前的夜裏,他發覺白辰曾回來王府,甚至在書房裏留下一封手信,他終于無法忍受,領着一批随身護衛找來了楠沄鎮。

如今,見着俞念潔,他總算明白,何以白辰會引他來此。

這分明是“他”的詭計!

湛子宸眯起眼,心中聚滿怒氣,可看着眼前這個神色溫婉的女子,用着柔細聲嗓安撫自己,他忽然有些明白白辰的心思。

看來,俞念潔并沒有撒謊,十年前的白辰,确實是喜愛她的。

白辰與她,當真是夫妻……只是,白辰為了躲開羲王府,躲開他,竟然甘願隐瞞身份入贅到俞家,甚至在離開楠沄鎮之後,又引他回來見俞念潔。

思緒一層一層地被梳理開來,湛子宸閉起眼,只覺疲憊不堪。

“……沒事了。”

他睜眼,看着俞念潔俯下身,一縷長發垂落在他眼際,低掩的美眸直直凝視,似想從他臉上尋覓白辰的痕跡。

眉頭皺起,他不悅的啞語:“我不是白辰。”

俞念潔只道:“我知道你不是。你是羲王,湛子宸。”

當她吐出他的名字時,他的眉頭一松,體內那股蠢動的異感,如被封印一般,慢慢退回最陰暗的角落處,安分地待在那兒。

他閉眼,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掌中那只柔軟的小手,而後,沉沉入睡。

入睡前,意識昏昧之際,他依稀能感覺到,那只柔軟的小手繞到他的頸後,輕輕撫過上頭的一道舊疤……

連着數日,風雪漫天,整座楠沄鎮如遭冰封。

碰上這麽大的雪天,妙心堂自然不可能開門做生意,可藥房的爐竈卻沒冷下,俞念潔依然天天上藥房煎藥。

俞念潔将煎好的藥逐一倒入一個個紅漆木桶裏,再逐一将蓋封上,一旁的夥計随即接手,将封裝好的紅漆木桶放上竹簍。

待到煎好的藥分裝完善,俞念潔也沒閑下,幫着夥計與掌櫃們提着竹簍來到大堂。

大堂門外已備妥馬車,車上亦已裝載了數個竹簍,兩個身穿茶褐色棉襖的夥計,哆嗦着身子等在馬車旁。

雪,下下停停,有些低窪處的積雪已高至膝蓋處,上頭的雪,甚是潔白,一看便知是剛落不久。

“外頭天冷,夫人就別出去了。”見俞念潔特意換上了深色連帽大氅,闵鴻知道她肯定又想親自外出送藥,連忙勸說道。

“不要緊的,我怕阿武他們若是弄混了藥,分錯了藥,那可就不好了。”

俞念潔邊說,邊探手将帽子戴上,掩去大半清麗面容,不顧掌櫃的勸阻,背起了竹簍便要往外走。

“慢着。”

低沉的聲嗓霍然響起,大堂裏的衆人一怔,循聲望去。

只見湛子宸一身單薄玄衫,長發以白玉環盤髻,面色已不若前幾日來時那樣蒼白,高壯的身子立于堂中,頓顯壓迫。

每當衆人看着他,總會露出不敢置信的目光,畢竟,那張臉分明是離開妙心堂十年的白大夫。

鎮上誰人不知,妙心堂曾經出了個年輕俊雅的白大夫,他不僅接替了已逝的俞父替鎮上村民把脈醫病,亦讓一度沉寂的妙心堂,找回了往昔的熱鬧風光。

最要緊的,還是衆人皆樂見這個醫術精湛,外貌俊秀且人品甚好的白大夫,與才貌雙全的俞念潔結為連理,成為楠沄鎮一段佳話。

豈料,十年前的一個冬日,衆人愛戴尊敬的白大夫,只留下短短幾句話給妻子,便離開了楠沄鎮,從此杳無音信。

是以,當湛子宸出現在楠沄鎮,衆人無不驚愕。

“大人。”堂裏的掌櫃與夥計們手忙腳亂地行禮。

無視滿堂行禮的閑雜人等,湛子宸大步走向門口外的俞念潔,穆池則是亦步亦趨地緊随在後。

“外頭雪還下着,你這是打算上哪兒?”湛子宸緊皺眉頭,不悅地質問。

俞念潔福了福身,素淨的麗容在毛帽下更顯小巧細致,由于個頭嬌小,她得高高仰起頸子,方能看清他的表情。

略略觀察過他的氣色,她眉睫微彎,嘴角一揚,道:“小婦見過王爺。”

湛子宸懶得與她客套,語氣不善地道:“你沒聽見我在問你話嗎?”

衆人親着這幕,全替自家的當家捏了把冷汗。

眼前這位可是名聲響亮的羲王啊!烏禾縣不過是地處偏遠的小縣,距離皇京可是十萬八千裏之遠,這兒的人想都不敢想,有生之年,竟能親眼見到羲王這樣身份尊貴的皇族後代。

外頭風雪雖大,卻阻擋不住人們傳遞流言蜚語的慇勤,想必今時今刻,羲王人在妙心堂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座楠沄鎮,甚至是整個烏禾縣。

俞念潔淡笑回道:“大人有所不知,鎮上有些孤苦無依的老者,由于諸多原因,無人奉養,長年久病,必得日日服藥,這藥可斷不得。雪下得這麽大,那些老者不方便前來取藥,我們得幫他們送去。”

聞言,湛子宸眉頭攢得更緊,斥道:“你是開藥堂的,可不是開善堂,大雪天的,你幫他們送藥去,萬一發生什麽事,誰來擔負這個責任?”

俞念潔眨眨眼,柔嗓反問:“大人這是在關心小婦?”

對視着那雙晶亮的水眸,湛子宸無端一窒。

這些天裏,她一直陪在他身邊。她親手為他抓藥煎藥,親自端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口飲下。

夜裏,每當疼痛難耐之時,他一睜眼便看見她坐在榻旁。

他不知道,為何她的态度,會從一開始的百般抗拒轉變為主動,可他懶得深究,只曉得,有她在身旁,那折磨他的怪疾,竟和緩許多。

即便他很清楚,這是白辰的詭計,故意引他前來見她,他也不在乎。

只要那火燒一般的疼痛莫再糾纏他,只要他別再控制不住自己,就算要時時刻刻将這個女子帶在身側,他亦不在乎。

思及此處,湛子宸不以為然的嗤道:“這是當然。你若有什麽閃失,誰來替我治病?”

俞念潔面上依然端着笑。“大人且放心,雪天送藥這事,年年有之,并非首例,況且,有堂裏的夥計與掌櫃們陪同相照應,小婦很安全,不會出什麽亂子的。”

話罷,她垂下眼,轉過身便朝馬車走去。

欲探手掀開錦簾時,驀地,一只大手抓住了她。

她微楞,撥開帽檐,側身望去,瞥見湛子宸神色冷峻的回睨着她。

“王爺?”

“在這裏悶了幾天,我也煩了,我随你去送藥。”

此話一出,堂裏衆人愕然,就連穆池亦一臉驚詫。

“可是……”俞念潔正欲勸阻,怎料,那個男人不由分說的拉着她,一同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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