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良久,湛子宸方松開了唇,而她,已是嬌顏酡紅,抵在他胸前的雙手緊握成拳,隐約顫抖。
湛子宸目光專注,凝視她嬌柔的神态好片刻,出言卻滿是惡意的嘲諷。
“倘若白辰知道我吻了你,你說,他會怎麽樣?”
“我不是他,無法代他解答王爺的疑惑。”
見她一派安然,并無赧色,抑或羞愧,湛子宸皺眉,不禁心生懷疑。
“你不是非白辰不可嗎?不是為了他,甘願守十年的活寡,如今卻不在乎這麽被我抱着,甚至是做出會毀你聲譽的親密舉止,俞念潔,你對白辰究竟有幾分心?”
俞念潔并未被他這番話惹惱,相反的,她異常平靜地迎視着他。
“我與白辰之間的感情,唯獨我與他最清楚,外人無須置喙。”
他只覺她那句“外人”聽來,格外刺耳,不由得一把捏住她的皓腕,緊鎖于掌。
“你三番兩次用言語頂撞我,你可還記得我是身份尊貴的王爺?”
為何她能一臉毫無所謂,莫非,她對白辰的情意,沒有他想得那般深?
“我記得,是王爺不記得。”她微微一笑,絲毫不受他陰狠的警告影響。
“王爺無比尊貴,怎能容忍我這樣的村姑?”
聽出她話中的挖苦,湛子宸不怒反笑。“因為我想知道,是怎樣堅貞的女子,能讓白辰甘願留在此地,甚至忘本入贅。”
“我也想知道,為何白辰甘願抛下羲王世子的身份,來此隐姓埋名。”
他明顯一窒,面色倏然沉下。“究竟是我在問你話,還是你在質問本王?”
“王爺百般刁難小婦,甚至毀我清譽,又是為了什麽?”她目光幽幽地問道:“莫非王爺只是為了羞辱白辰,方會做出這些失節之舉?”
湛子宸陰沉一笑。“你可別忘了,是白辰讓我來找你治病的,說到底,是他給了我毀你清譽的機會。”
“敢問王爺可有娶妻?”她突如其來地問道。
“我有沒有娶妻,又與你何幹?”
“小婦毀譽事小,卻不願讓另一個真心待王爺好的女子為此傷心。”
聽完她的答覆,湛子宸不知該怒抑或該笑。
她一點也不擔心自己的名節,反倒關心起根本不存在的羲王妃,他這個意圖毀她清譽的人,都不禁替她感到憂心。
她如此聰慧,如此仁善,如此善解人意,偏偏遇上了白辰……遇上了他。
莫名地,湛子宸心底升起了一股濃濃的痛恨感。
他恨起白辰,亦恨起自己,還有眼下這個事事不能自已的身軀!
驀地,湛子宸胸口一陣熱流竄動,平靜數日的疼痛,竟在此刻又複發。
“王爺?”察覺他面色有異,她探手撫上他的臉。
怎料,下一刻,湛子宸眉頭緊皺,只手揪緊了前襟,神情痛苦地彎下身。
俞念潔連忙出手攙扶,急切地追問:“王爺可有喝下我送來的藥?”
湛子宸不應聲,只是命令道:“扶我上榻。”
俞念潔聽話照做,将他扶回榻上,欲起身時,冷不防地被他拉回去。
“不準走。”他忍着撕裂般的痛,啞嗓低語。
“王爺沒有乖乖喝藥,是不?”她難得板起臉孔,語氣嚴厲。
只見那張蒼白的俊顏,浮現一絲極淡的別扭,他惡狠狠地反瞪她,斥道:“那藥惡臭非常,根本難以下咽,你竟敢端來我面前,還要讓我喝下那教人作嘔的東西!”
他都還沒跟她算帳呢!
見他這般孩子氣,一改方才強吻她的野蠻霸道,她心中一軟,好氣又好笑。
她忍住笑,一本正經的解釋道:“那是抵當湯,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喝了對王爺有好處的。”
他不領情的回道:“我是來治病的,不是來這兒休養的。”
是,他是來治病的,可問題來了,不論她怎麽看,只覺得他氣血凝滞,體內有陳年瘀傷,除此之外,并無明顯病症,教她如何治?
再者,她畢竟只懂藥理,并非真正的醫者,若遇上棘手少見的怪疾,同樣束手無策。
“王爺的病十分奇妙,不是一時半刻能治得好,要想治好根本,得先調養一段時日。”
她輕輕掙脫他的掌,返回明間外廳,取來了涼透的抵當湯,坐在榻旁,舀了一匙喂近他嘴邊。
孰料,湛子宸竟然閉緊薄唇,把臉扭開,不願乖乖配合。
“王爺這是在跟我嘔氣嗎?”她只覺好笑,手中的調羹又挪近。
峻眉一攢,他惱怒地瞪她一眼,終是張嘴含住了那口藥湯。
氣味異臭的藥湯甫入喉,他立刻咒罵出聲:“這是什麽該死的藥!”
“是能王爺快些好起來的藥。”她邊說邊喂,手沒閑下。
他皺着俊顏,一口接一口,将她親手喂來的藥湯全數飲盡。
喂完了藥,她抽出繡帕,為他擦拭嘴唇,動作做來甚是娴熟自然。
過去……她也是這麽伺候白辰的吧?
念頭一起,湛子宸身上的傷疤,又是陣陣灼痛,似一簇簇的火苗在燒。
見他面色痛苦,俞念潔伸手去掀他衣襟,欲探他身上的傷疤,霍地,他攫住了她的手。
她擡眼,對上他陰晦的視線,不禁怔住。他怎麽……這般陰晴不定,莫怪會因暴躁而聞名元晉。
“你對我,到底存什麽樣的心?”他寒嗓問道。
“那麽,王爺對我,又存着什麽樣的心?”她反問。
他擰眉,似怒,似痛,随後放開了她的手,躺了下去,不再言語。
“我總算明白,為何白辰會喜歡你。”
俞念潔望着榻上那張俊美面龐,好幾次想伸手觸摸,可終究還是忍住了。
湛子宸亦望着她,神情已不若先前痛苦,但那雙好看的峻眉依然緊攢。
想及那個吻,他的心口竟有些刺痛,他不由得想笑,怕是“他”在作祟吧?
“王爺是為了羞辱我,才碰我的嗎?”她淡淡問道。
湛子宸未答。
事實上,他自己也弄不清,何以方才會那般失控……是因為何知秀嗎?
思及昨日在鎮上,何知秀一見到她便百般獻慇勤,雖是以姊弟相稱,眼中卻是不争的愛慕,方才在廊上的拉拉扯扯亦是。
一股妒意湧上心頭,湛子宸冷着臉命令道:“往後,我不許何知秀來妙心堂。”
俞念潔聞言只覺好笑,他雖是王爺,可何知秀并未犯法,他這是拿哪條法來阻止何知秀上妙心堂?
“我與何縣丞只有姊弟之情,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湛子宸怒駁:“你是你,他是他,嘴長在別人身上,你就不怕衆人閑言閑語?”
“那麽,我與王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王爺就不怕衆人閑言閑語?”
他這分明是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理。
湛子宸見她眸光盈盈,直接不諱,那語氣雖柔軟,實際上卻是在誘他吐真言,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敢。
他嘴角一揚,神态頗傲的道:“本王不怕,你也甭怕。”
“憑什麽是王爺,我就不必害怕?”她問得越發深入。
他也懶得再兜圈子,直截了當的說道:“我若離開妙心堂,你便随我一起離開。”
“既然這病一時半刻好不了,那麽,你便得跟着我,一路為我治病。”
“王爺是在同我說笑嗎?”她微笑,面上不見一絲慌張。“倘若王爺這病一輩子都好不全,那我豈不是得一輩子跟着王爺?”
“不錯,正是此意。”他态度嚣張地說道。“既然你得跟着我,那就不必擔心閑言閑語。”
“再怎麽說,我都是別人的妻,王爺這樣……豈不是敗壞自己的名聲?”
湛子宸見她似有勸阻之意,以為她這是抗拒随自己離開,心下一急,不假思索地脫口道:“難道,你不想知道白辰究竟去了哪裏?”
“王爺當真知道他去了哪裏?”
“世上除了我,沒有第二人知道。”
湛子宸以為她不信,有些惱火的問道:“怎麽,你不信?”
她正欲開口,此時,門外卻傳來穆池的請示聲:“王爺。”
“何事打擾?”湛子宸不悅地回道。
“瑞王殿下來了。”
聞言,湛子宸皺眉坐起。“瑞王怎會尋來?”
門外的穆池略帶遲疑地回禀:“……郡主也來了。”
郡主?俞念潔一怔,下意識望向湛子宸,他已下了榻,準備着衣。
“為我着裝束發。”他側着身,居高臨下地命令道。
她沒有回絕推辭,乖順地照做,繞到他身前,為他穿好外衫,扣上盤扣,系好腰帶,佩上玉環绶,而後為他束發。
這一連串的動作做來,流暢大方,不見絲毫扭捏或者回避。
湛子宸越是觀察,越發覺着摸不透這個女子,她性格堅毅,忠于白辰,甚至能等他十年,可他不明白,為何她不曾對他避嫌?
“過去,你也曾為他着衣束發嗎?”
湛子宸望着銅鏡裏,站在他身後的俞念潔,正在為他束上玉環,神态娴雅淡然,每一舉動無不優雅。
“那是自然。”她輕聲回道,粉色嘴角上揚。
湛子宸卻只覺那抹甜笑無比刺眼,他收回視線,薄唇緊抿,霍地站起身,朝門口走去,将微怔的俞念潔晾在原地。
推開房門,門外,穆池屈身抱拳。“王爺。”
湛子宸淡睐一眼,還未揚嗓,一道粉色身影翩然而至,難掩激動的小碎步奔來,伸手抓住了他。
“子宸哥哥。”嬌甜的聲嗓,滿懷欣喜,襯上那張秀美的臉蛋,更是讨人歡喜。
緩緩步出寝房的俞念潔,一近門口便看見貌美的妙齡少女半倚在湛子宸懷裏,興奮地訴說思念之情。
她眼底的笑意逐漸斂起,不由得望向湛子宸,欲看清他的面色。
可惜的是,他高大身影背對着,她站的角度,怎麽也看不清。
西院花廳裏,兩側太師椅分別坐着一名年近四十,面貌端正且蓄胡的錦衣男子,以及方才找至寝房的貌美少女。
少女長發編成花髻,簪飾着彩色瑪瑙珠玉,身披雪白狐毛大氅,與那一身雪膚相得益彰,更烘托出那與生俱來的美貌。
湛子宸則是坐于另一側的太師椅上,依然一身玄黑衣着,更顯神色冷峻。
俞念潔與何知秀以及穆池等人,立于一旁,屈身颔首。
“王爺怎會來此?”湛子宸望着對座的瑞王,語氣隐帶一絲不悅。
瑞王是被廢太子的外戚親族,過去曾拜在老羲王門下,視老羲王為師,受其提拔,後因政治理念不合,方分道揚镳。
卻不想,老羲王辭世之後,瑞王與羲王府複又恢複來往,并且拉攏了湛子宸加入太子黨,從此逆轉了太子黨的頹勢。
“你只讓人上瑞王府捎口信,說是來此治病,此後就沒了消息,你說,我這個從小看你長大的世交叔叔能不擔心嗎?”
說這話時,瑞王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俞念潔,才又往下說。
“況且,碧兒一直挂念着你,鎮日在我面前叨念個不停,我實在是拗不過她,只好把她一起帶來。”
貌美少女同樣緊瞅着立于一旁的俞念潔,眼中滿是困惑與猜疑,可礙于場合,始終只能隐忍不發。
“我聽王府裏老家在烏禾縣的嬷嬷說及,一到冬天,烏禾縣經常下雪,比起皇京要冷得多,我擔心子宸哥哥的身體會受不住,所以想來看看。”
孫碧茵望向對座的湛子宸,眉眼彎彎,笑容甜美,愛慕之意盡顯于表,小女兒家的嬌态甚是可愛。
忽焉,她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模樣,以及二十歲的心情,竟是滿腔愁緒。
很多年前,她亦曾這樣向“他”撒媽,如今,十年過去,“他”離去之後,她一人肩負起打理妙心堂的責任,只能收起小女兒家的心态,獨立自強。
否則,以她一介女流,如何能服衆?
“碧兒怕冷,還随瑞王爺一同前來,辛苦你了。”湛子宸朝孫碧茵微笑。
受到他這抹笑的鼓舞,孫碧茵笑容更盛,兩頰紅撲撲的,那模樣當真嬌憨可人,一看便知她心性純良,沒有心機。
“這位便是妙心堂的女主人?”瑞王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落在俞念潔身上。
俞念潔直起身,合袖颔首,不卑不亢地回道:“小婦俞氏,見過瑞王殿下。”
瑞王上下打量起來,孫碧茵亦然,眼中難掩好奇與猜忌。
許是看出俞念潔的不安,一旁的何知秀上前抱拳請安:“下官何知秀,烏禾縣縣丞,給瑞王殿下請安。”
“喔,烏禾縣的縣丞怎會在這裏?”瑞王的目光在俞念潔及何知秀兩人身上打轉。
“回王爺的話,下官與俞夫人乃是舊識,日前适逢大雪來襲,下官擔心妙心堂,便前來探視俞夫人。”
何知秀這一席話,說得雖是冠冕堂皇,可聽在旁人耳中,卻是極為暧昧。
俞念潔不由得輕蹙眉心,親了身側的何知秀一眼,不明白他為何要刻意将兩人的關系說得如此暧昧。
湛子宸沉下臉色,冷冷插話:“據我所知,何縣丞與俞夫人以姊弟相稱,弟弟關心姊姊,這也沒有什麽。”
聽出湛子宸亟欲替那兩人辨明關系,瑞王心下了然,不由得多看了俞念潔幾眼。
“能讓羲王親自登門求醫,想必俞夫人醫術了得。”瑞王笑笑地褒贊。
“王爺謬贊了,小婦不懂醫,只識藥材與藥理。”俞念潔始終低垂眉眼,未曾擡首。
瑞王訝然。“既是如此,羲王怎會不辭千裏來此登門求醫?”
湛子宸方道:“瑞王有所不知,是語辰留下口信,讓我來此求醫。”
瑞王面色微變,連忙岔開話題:“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多慮了。那麽,病醫治得如何了?可有好轉?”
俞念潔可不傻,她一眼便能看出瑞王的态度閃爍,似乎發覺自己失言,看來,羲王府雙生子的事,他亦是知情。
俞念潔不動聲色地凝親座上的孫碧茵,見她同樣面色有異,臉兒低垂,不見笑容,反倒有些憂慮。
原來,這個天真可愛的郡主,亦是知情人之一……唯獨她,一直被瞞在鼓裏。
心口沉重發悶,俞念潔難忍黯然的垂下眼,袖中合握的雙手,慢慢收緊。
“自從來了妙心堂,我的病便好上許多,俞夫人親手煎的藥湯果真有奇效。”
分明不是藥起效用,而是她這個人……湛子宸心下忖道,面上卻紋絲不動的撒着謊,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俞念潔。
對上那雙銳利的黑眸,俞念潔先是微怔,随後在他眼神中嗅出一絲促狹,她不由得笑了出來。
這一幕,孫碧茵全看在眼底。
“藥再靈驗,終究治标不治本。”瑞王語重心長的嘆了口氣,又道:“子宸,我府裏來了個祭司,聽說能通神靈,能替人治病,是我為你特地找來的,這次我把祭司也帶上了,此刻人就在烏禾縣城的別苑裏,你随我一塊兒回去吧。”
湛子宸沉默了片刻。“多謝王爺為了子宸這般費心,可過去羲王府已找過無數的祭司為我治病,我這病卻依然好不全,難得來到這兒,總算能見好轉,我想留在妙心堂一段時日。”
聞言,瑞王面色微變,轉向一旁的閑雜人等,道:“我與羲王有些私事相談,還請衆人先行回避。”
俞念潔與何知秀等人魚貫退下。
離開花廳之前,俞念潔忍不住回眸親了一眼孫碧茵,不想,後者竟然也看着她。
短暫一個眼神交會,一者淡然,一者微帶敵意,而後又分開,毫無交集。
大堂的門口前,俞念潔随同闵鴻一起為何知秀送行。
何知秀神情略顯黯淡,目光始終定在俞念潔面上。“這兩日有諸多叨擾,還請夫人見諒。”
俞念潔颔首淺笑,不失禮儀,卻顯得有些生疏。
何知秀心底有數,只能苦笑,朝她抱了抱拳,轉身上馬,沿着鋪上厚厚白雪的道路離去。
“夫人,您跟何大人……”
“我對何大人只有朋友情誼,是他誤解了。”俞念潔淡定的說道。
闵鴻只好打住還未出口的話。其實,他也看得出何知秀對當家的那份心,只要是男人,不,但凡是人,都看得出何知秀的那片誠心。
何知秀年輕有為,雖然只是小小縣丞,可來日方長,日後仍然大有可為,夫人若是能得他庇護,至少下半輩子有夫有子。
然而,這些話他根本沒機會說出口,只怕當家的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他是妙心堂裏年資最老的掌櫃,服侍過已逝的俞老爺,如今物換星移,老爺走了,小姐成了夫人,又成了當家,妙心堂由曾經的風光,再到如今的寥落,他不禁感慨起來,俞家人的命運,還真是不順遂。
“闵叔,蓁玉回去了嗎?”俞念潔忽爾問道。
闵鴻連忙回過神。“還在後院屋裏,說是要跟你說些體己話才要回去。”
闵鴻的宅子就在妙心堂附近,只是偶爾堂裏忙得不可開交時,闵鴻便會在妙心堂的西院客房過夜。
俞念潔來到後院的客房,推開門便見闵蓁玉坐在窗邊大炕上,低下頭,專心入神地繡着枕套。
小丫頭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等到立春之後,便要嫁給鄰鎮的青年,近來多在家中置辦嫁妝。
“蓁玉。”俞念潔來到大炕前,笑吟吟地望着小丫頭。
“姊姊,你身子還好嗎?”闵蓁玉扔開針與枕套,起身相迎。
俞念潔趕緊替她拾掇好針線,好笑地罵道:“都是快當新娘子的人了,怎麽還是這樣丢三落四,萬一紮到身子那可就糟了。”
闵蓁玉赧紅了臉,接過針線往茶幾上一擱,随後挽住俞念潔的胳臂,親昵地倚着她,道:“姊姊,那個羲王當真不是白大夫嗎?”
盡管當年白辰來妙心堂時,她不過五、六歲大,記憶有些模糊,可她把白大夫的容貌記得可清楚了,怎樣都不可能錯認。
俞念潔笑笑問她:“你為什麽會這樣認為?”
“他們長得一樣啊!”闵蓁玉理所當然地回道。
“長得一樣,不代表就是同一個人。”
“姊姊的意思是……他們是雙生子?!”
“我沒這麽說。”俞念潔語氣溫婉地反駁。
闵蓁玉滿臉苦惱地尋思起來。“既不是同一個人,又不是雙生子,那他們究竟是……”這是在打啞謎嗎?也太難了呗!
“不說這個了。”俞念潔打斷她,不想再繼續這話題。
“可是,我看那個羲王對姊姊很是關心,莫非他對姊姊……”到底還是姑娘家,闵蓁玉說至此處便紅了臉,不好意思再往下說。
“說真話,我不清楚羲王對我究竟是存着什麽樣的心思。”
俞念潔在大炕上落坐,目光有些惘然,心中更是堆滿謎團。
方才她聽見瑞王提及祭司,元晉習俗多是拜佛,貴族們更是禮佛至誠,大興佛寺禪院,道教反而是平民百姓信奉居多。
佛家講的是因果,是輪回,是報應,可道家講的是修仙,是養心煉丹,信奉天地陰陽,信奉鬼神。
貴族信輪回,百姓信鬼神,這是元晉一直以來呈現的風俗,畢竟,貴族與平民過的日子不同,衆人心中所求亦不同。
堂堂瑞王怎會想到找來祭司為湛子宸治病?民間會找祭司治病,多是病人中了陰邪之術,抑或撞見不幹淨的東西,被纏上了,導致舉止失常。
湛子宸聲稱他身患怪疾,發作時便會劇痛難耐,瑞王不是為他尋來大夫,竟是尋來祭司……這舉動未免太過反常。
“姊姊?你在想什麽?”闵蓁玉見她兩眼出神,不知在揣思些什麽。
“我在想,楠沄鎮上有哪個祭司最厲害。”俞念潔尋思道。
“祭司?”闵蓁玉驚呼:“姊姊可是撞見不幹淨的東西了?還是妙心堂裏有什麽……”
“別瞎說。”俞念潔笑罵一聲,正欲往下說時,目光卻被門口一道高大身影引去。
闵蓁玉随她目光齊同望去,卻見那一身玄黑衣衫的湛子宸立于門外,俊朗面容可見一絲不悅。
“我有話同你說。”湛子宸一雙深眸只注視着俞念潔,絲毫不将旁人看在眼底。
在俞念潔的眼神示意下,闵蓁玉福了福身,退出客房。
湛子宸走近,垂睨着仍坐在大炕上的她,餘光卻被茶幾上的鴛鴦枕套吸引。
他探手執起枕套,細細端詳,道:“是你繡的?”
“蓁玉在立春之後便要出嫁。”她解釋道。
“原來是那個小丫頭。”他嘴角略揚,将枕套放回幾案上。
她目光泛霧,輕聲道:“她還小的時候,曾經生過一場大病,險些夭折,是白辰救活了她,後來她一直把白辰當作救命恩人,總嚷着要嫁給白大夫。”
她同他說這些做什麽?湛子宸眉心一皺,睐向炕上的人兒。
只見她目光迷濛,面上是追憶,嘴角一彎梨渦,淺淺甜笑。
“轉眼十年過去了,小丫頭長大了,也明白她早就沒機會嫁給白大夫,因為白大夫早就是別人的夫君。所以,後來她又改口了,她說她的心願便是讓白大夫看着她出嫁。”
她笑着,打住了話,擡起眼仰望面前的高大男人。
他俊顏滿是不耐。“這是白辰的事,你與我扯這些做什麽?”
“我同王爺說這些,只是覺得感慨,小丫頭要出嫁了,可她心心念念的白大夫卻不能看着她出嫁。”
湛子宸總算聽明白了她這席話背後的真正用意。
他冷笑。“你究竟想說什麽?”
她目光幽幽,烏亮水眸中閃爍着一抹難懂的光彩,凝視他良久,良久,良久。
良久,她方啓唇:“白辰人在何處?”
他抿緊薄唇,下颚隐約抽動,明顯動了怒。“等你治好我的病,我便告訴你。”
“不,即便我治好了王爺的病,王爺也不打算告訴我。”
“你認為我在騙你?”他勃然大怒。
“我不認為王爺會騙我,可我也不認為王爺會對我說真話。”
他眯起眼,終于弄懂了她真正的意圖,然而,這一次他并未發怒,亦未發難,只是沉下臉,并且沉默。
俞念潔站起身,毫不畏懼地迎視那張怒顏,道:“王爺是來治病的,可瑞王爺卻幫王爺找了祭司,這是為什麽?”
“你這是在質問我?”他嘴角一勾,笑得猙獰,好似修羅。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你憑的是什麽?!”
無懼他的怒斥,她越發仰起秀顏,态度溫軟卻不軟弱的說道。
“就憑我是白辰的妻,就憑我一心一意等了他十年,就憑我始終相信他會回來找我,就憑我……”
湛子宸猛然扣住她的肩,好似想捏碎她一般,制住了她的話。
“那是你跟白辰的事,與我何關!”他低狺,宛若野獸。
“大大有關。”她直挺挺的望入他眸心。“王爺心底有數,何須由我來提醒。”
他僵住,從那雙異常清澈晶亮的眼眸中,察覺了什麽,瞬間清醒。
大手略顯倉皇地松開,他退了一步,面上布滿戒慎之色。
而她,只是伫立在原地,靜靜地看着。
“王爺,白辰究竟在何處?”
她聲嗓清脆,問得有禮,聽在他耳裏,宛若萬針灌耳,字字紮心。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麽?抑或,揣測了些什麽?
不,不可能的!即便她聰慧非常,也不可能察覺他與白辰……
思緒亂了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湛子宸,此刻面對眼前這個嬌軟渺小的玉人兒,竟然打從心底升起了恐懼。
不是怕她,而是怕她心底猜的那些事,萬一,真被她猜中——他不敢再往下深想。
湛子宸瞳眸緊縮,面色丕變,不發一語,轉身便走。
俞念潔目送着他離去,眼底緩緩起霧,濃濃失望烙在秀顏上,更顯憔悴。
“我一直相信,你會回來,可沒想到,你竟然是以這樣的面貌回來。”
當日,湛子宸便随瑞王等人離開妙心堂。
俞念潔并未送行,只是待在房裏,坐在繡墩上,懷裏揣抱着一只紫檀木匣。
她取出小巧的鑰匙,解開木匣的鎖,推開上蓋,匣子裏躺着兩樣物事。
不是金銀珠寶,亦非瑪瑙珠玉,牢牢鎖在木匣裏的,不過是一只梳篦,以及一朵樣式再簡單不過的珠花。
白辰曾經用這把梳篦為她梳頭,珠花則是她十九歲生辰時,他親手贈與她的生辰禮。
當他離開後,她整理起他餘下的東西,這才驚覺,他只留下幾件衣物,幾件文房四寶,以及幾本親手謄寫的醫譜,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兩人的生活起居向來簡單,未曾奢華鋪張,是以,當她又試着整理兩人共有的物事,竟然只拿得出這兩樣。
亦是在那個當下,她方明白,她對他這個人,除去名字與幾語帶過的身世背景,一無所悉。
“小姐,那白大夫雖是心地良善,品性溫和,可我們并不清楚他的家底,您當真……當真要嫁給他嗎?”
記得當初兩人決定成親時,闵叔曾經憂心忡忡地勸阻。
彼時的她,不過笑笑的回道:“闵叔,他若真圖妙心堂的什麽,憑他的醫術早就能将妙心堂的客人搶走。再說,他不是要娶我,而是要入贅。”
“入贅?!白大夫當真願意入贅?”闵鴻不敢置信地驚呼。
任憑誰都看得出來,白大夫醫術精湛,為人更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等人才,甭說是在楠沄鎮這個小地方,怕是擺在皇京那兒,亦是教衆人驚豔風華。
這樣的男子,雖說少了殷實的家世,娶不上貴族名媛,但要想娶個富戶千金,或者書香世家之後,應當不是難事,怎可能選擇入贅俞家?
“是真的。”俞念潔臉頰泛紅,小小聲地說道,“他說,他願意入贅,陪着我一同打理妙心堂。”
衆人都說,是妙心堂收留了白辰,更贈予他一個妻子與家,在外人看來,白辰雖是入贅,卻也得到了俞家的全部。
然而,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在她心底,得到全部的人,是她。
打從他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這個俊秀如仙,仿佛不染人間纖塵的男子,便成了她心之所向。
“念潔,我白辰此生絕不負你。”
大婚之夜,他掀開她的紅蓋頭,美眸凝視,含笑承諾。
她眸光泛淚,笑靥盈盈,而後閉上眼,羞怯地承受他溫存的吻。
過往甜蜜,歷歷在目,而今,十年歲月已過,伊人何在?
俞念潔低眸,執起木匣裏的梳篦,握在手心裏,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曾握過的餘溫。
她從沒想過,原來他竟是羲王府世子,更沒想過他竟是雙生子。
十年歲月,他去了皇京,究竟都做了些什麽?又為什麽要讓湛子宸回來找她?
妙心堂對他而言,是一個家,抑或,只是一個暫時避難的處所,随時可抛棄?
她對他而言,是妻子,抑或,只是排遣寂寞的短暫慰藉?
一個女子能有多少個十年,能夠這般無止境的等下去?
即便她有足夠的堅強能抵擋寂寞,可這些話,這些疑惑,仿佛一根細針,在心中反覆挑刺她的肉。
執起梳篦,緩緩梳過一頭青絲,她擡起未施脂粉的容顏,端詳起銅鏡中的自己。
發如墨,膚似雪,清澈水眸,秀挺小鼻,瑰紅唇瓣,這張臉孔談不上是絕世美人,卻也秀麗不俗。
比起二十歲時的青澀,如今的她,已蛻變成熟,眉眼流轉自是風韻。
可若是比起青春正盛的妙齡少女,恐怕這樣的她,相形失色,只能算是個糟糠妻。
想起孫碧茵的青春貌美,她的天真爛漫,俞念潔停下梳發的手,垂下眼,不敢再看銅鏡中的那張臉。
将梳篦收回木匣,她的目光落在匣裏的那朵琉璃珠花,素雅的蘭花樣式,點綴着幾顆碎珠石,不是特別華麗,亦不昂貴,是随處可見的尋常珠花。
這朵琉璃珠花,比起祖母與娘親留給她的那些珍珠瑪瑙花钿,她更加珍惜,也唯有這朵珠花,是一直鎖在妝匣裏。
這兩樣物事,對旁人來說,不起眼且毫無價值,于她而言,卻是無價珍寶。
她總盼着能有那麽一天,他回來時,她能戴上這朵珠花,站在妙心堂大門前,迎他入門,讓他明白,十年光陰,她未曾有一日忘過他。
可他始終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湛子宸走了,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可她還是會繼續等下去。
合上紫檀木匣,重新鎖起,将鑰匙放回繡枕之下,俞念潔更衣上榻,在一如往常的沉悶孤單中,安靜入睡。
這一夜,她夢見了白辰,卻也夢見了湛子宸。
他們兩人站在她面前,一個流着淚,一個在笑,笑着的那個,眼中卻也有淚。
而她伸出手,卻不曉得該撫上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