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麥穗鼻尖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她靠在沈謙沒有受傷的那只手臂上,輕聲說,“餘向東從那群人販子手上救了我。我本來可能會被賣到更窮更遠的地方,最壞的打算我已經做好了,當時他來了,花了一萬多把我救下。”

沈謙雙眼通紅:“他們……對你……”

“沒有。”她很平靜,“我運氣好,同行的幾個女同胞有被侮辱的,我沒有……後來,餘向東也很尊重我。我找到機會,逃出了那裏。”

餘向東,餘向東……那個時候,他不在。

沈謙抱着她,像抱了一片羽毛,毫無份量。他想起在從長沙到重慶的火車上隔着車廂看她的樣子。

一身黑,皮膚慘白。

那樣子好像再沒有任何可失去的。

沈謙說了謊。他在長沙出差,偶然在火車站遇見她後,便跟着她來到重慶。一切都是臨時起意。

這四年,他怕得到她的消息。

他忽然說:“我是個懦夫。”

麥穗眉間淡淡愁雲,“別這麽說。”

見沈謙沒什麽反應,她繼續說,“今天我給餘向東下跪,是該的。他救了我,是我的恩人。”

沈謙回想起那個高高壯壯的男人之前在火車站說的話。

之前生活水平低下的時候,他一心想着掙錢搞關系,好讓麥穗上戶,兩人順利結婚。現在,他做到了,卻再也補不上這四年間形成的一條大縫。

他不配當她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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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謙渾身的傷口忽然都疼起來。

第二天,麥穗跟着錦竹到了解放碑。她一天多沒合眼,整張臉白得吓人。

錦竹放好她的行李,給她做了點吃的。

“我曾經也有過孩子,就是沒生下來,讓男方的媽拉去醫院打了。”吃完飯,兩個女人坐在一起聊天。

錦竹說起自己的往事,“我是貴州的,十八歲跟着我繼父一起去上海。後來他出車禍死了,我在附近的酒吧陪酒。有個比我大兩歲的大學生看上了我,他瞞着他媽和我一起在外面租了房子。他媽知道我是陪酒的,死活不答應。再後來我倆就分手了。那個時候孩子還沒出來,我都能感覺到做母親的喜悅。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真的。”

“那你以後打算去哪裏?一直呆在重慶?”麥穗問。

“等我攢夠了錢,就回貴州老家修一棟房子,領養一個孩子。別的不說,我這輩子大概是不會嫁人了。好人家都是看不上我的。”

麥穗聽她這麽輕描淡寫地揭開傷疤,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她想到之前薛路告訴過自己的事情。

錦竹和田清華,也是有緣無分。

“我本名叫王夢琴,‘錦竹’是那個時候取的。”她嘆了口氣,“你以後叫我小琴吧。”

麥穗點點頭:“別人知道你的真名嗎?”

錦竹瞥向她,笑了下,“就你知道。”

兩人又聊了些事情。後來錦竹問起她不讓自己跟着上路的原因,麥穗沉吟半天,說:“這條路很不容易,我好幾次差點死在外面,得虧我命大。”

錦竹說:“你現在有沈謙幫襯着,不用那麽辛苦了。”

豈料麥穗開始沉默。她也沒多說,過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再過了一天,薛路火急火燎趕到醫院。

他問起整件事的經過,田二草草給他描述了一番,說是有個從雲南來的男人差點把麥穗給捉走了。現在那個男人在局子裏蹲着,也不知道放了沒有。

“她人沒出啥子事,就是沈哥遭那個雲南崽兒打慘了。我估計打人的,要蹲個十來天。”

薛路沒再多問,等醫生從裏面出來後,他提着果籃走進病房。

錦竹也在裏面,他進來的時候,她正一旁擺弄着手機。

不遠處的麥穗擡起頭來,兩人的視線短暫地接觸了幾秒。他注意到她的眼鏡是腫的。輕嘆一聲,薛路将果籃放到一旁。

“麻煩你了。”沈謙淡淡開口。

薛路聲音很平常,“沒事。”

一時間,病房內沒有人說話,氣氛很詭異。

“我給你們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應該算是好消息。”薛路忽然說。

坐在對面的麥穗擡起頭來。

他也沒賣關子:“是這樣的,我核對了孩子失蹤那天的消息,然後最近論壇上有人透露,在三年前的同一天,還有兩個孩子也被拐賣,而且失蹤地點很近。那兩個孩子前不久已經被找到了。我就在想,這應該是一個團夥。或許這其中有關聯。”

沈謙緊抿着唇:“哪個地方?”

“雲南昭通。”

薛路說完後,轉向麥穗:“我記得你去過昭通。”

“嗯。”

事實上,這麽漫無目的地走,哪怕孩子和你只有一牆之隔,緣分沒到,也難以見上一面。

錦竹問:“……那個餘向東也是昭通的?”

麥穗搖頭:“他是鄰縣的。”說着,她站起身,往窗戶的方向走了兩步,停下幾秒,最後走到窗戶前站定。

窗外陽光燦爛,天空蔚藍。

“我得盡快去趟昭通。”她低低開口。除了沈謙,屋內的另外兩人都很平靜,仿佛這件事再平常不過。

沈謙煩躁地扯了扯領口:“這個消息不一定是準确的,等我确認了再說。”

“我等不了,阿謙,我等不了……”她轉過身來,看向薛路,“那兩個孩子的家長,能聯系到嗎?”

薛路肯定地回答:“能。”

她動了動嘴角,喉嚨發幹。“我得去那裏……”

這時,沈謙說:“錦竹,你和薛先生先回避一下。”

錦竹點點頭,走到薛路身邊。兩人心照不宣地離開。待他們走後,屋內一片寂靜。

麥穗站在離病床兩米遠的地方,背着光,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吊針還有一點沒打完,沈謙直接把膠帶扯了,拔下針頭,掀開被子下床。

“非要去那裏嗎?”他走到她身邊,問。

麥穗注意到他正冒血珠的手背,心思亂起來,“你的手……”

“回答我的問題。”

他被餘向東揍得不輕,眼角、嘴角還挂着傷,狼狽不堪。她深吸口氣,點頭:“要。”

沈謙握緊拳頭,隐忍着,靜默很久。

“如果……我是說如果,阿謙,如果我出事了……這幾年,你有沒有想過找一個好女人過?”她問。

如果,說白了還是有那個想法。麥穗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問這個問題。她只是想起這幾年受的罪,感謝命大。可,好運總有用光的那天。

他眯起眼睛看向她,帶着探究和不甘。

好久之後,“我沒有想過找別的女人,哪怕一刻都沒有。這麽多年,我守着你,連看別人的心思都沒了。我以為你過得很正常,好幾次我都想打探你的消息,可我怕……那個男人的話我想了很久,如果你出事了,我大概也活不了。”沈謙緩聲說。

麥穗伸出手去抱住他的腰。她身上有股舒服的香皂味兒,這是當母親後才有的味道。

沈謙沒有因為她的主動而高興起來:“我把尋人啓事放出去,到現在都沒有消息,剛才那個薛路進來,說個似是而非的消息你就信了?”

她不敢看他,“我……以前也是這樣。只要有一點消息,哪怕再遠也會去。”

他動了動喉結,帶傷的唇角動了動。“這件事交給我。”

“阿謙。”

“嗯。”

麥穗得到他的回應,踮起腳在他的側臉輕輕吻了一下。這讓沈謙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經也這樣吻過他。

“我之前問過你,能不能回到從前。現在我想通了,不能。”她緊貼着他的身體,感受到他緊實的肌肉。

“阿謙,我要去雲南。等找到孩子,我們就結婚。”

沈謙抹去手背上的血,“萬一……”

“沒有萬一,一定會找到。”

“我和你一起去。”

她微訝,“你的公司……”

“我會休假半年。之前攢了很多假期。”

麥穗松開他,很嚴肅地問:“你是認真的?”

他順着她紅腫的眼睛一路看下去,盯着她的鼻梁看了會兒,點點頭。

只是沈謙沒想到,一個不速之客很快就會插入其中。

江北機場。

章雲嬌下了飛機後,同行的助理告知她沈謙在醫院的事情。

“怎麽不早說?”她皺眉,拿出手機立刻給沈謙打了過去。

沒人接。

她轉向助理,問:“在哪個醫院?”

“西南醫院。”

“怎麽回事?”

助理答:“據說是在街上鬥毆,被人打了。”

聞言,章雲嬌連酒店都還沒下榻,就匆匆趕往那邊。坐在出租車上,她精致妝容下掩蓋不住的疲憊愈發明顯。

終究是快到中年,累不得了。

——

下午三點左右,一碗還泛着熱氣的番茄排骨湯被放到了沈謙面前。他撐起身,問錦竹:“她呢?”

“在我住的地方歇息,有田二和薛路陪着。”錦竹乘了一碗湯遞給他,“這是她專門讓我帶過來的,讓你趁熱喝。”

他接過碗,“麻煩你了。”

“沒事。”

錦竹坐到一邊去削水果,空隙間輕聲開口:“謙哥,你打算怎麽辦?”

微酸的湯流進胃裏,唇齒間全是熟悉的味道,這讓沈謙緊繃的臉部稍微松下來。“找到孩子再說。”

錦竹:“這幾年她肯定受了不少苦。孩子對母親來說意義重大。有了孩子,再鐵的女人都會變軟。”

沈謙沒說話,将空碗放到一邊,盯着對面空無一物牆看。

過了片刻,他順手拿過放在一旁的外套,從裏面掏出手機,找出定位。

錦竹無意間瞥了一眼,提醒他,“有未接來電。”

這個未接來電就是章雲嬌的。

沈謙沒在意,繼續幹着自己的事情。當他看到麥穗的位置還在解放碑時,松了一口氣。

他轉向錦竹:“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給她做點補湯。”

錦竹爽快地應了,半個小時後,她提着保溫盅離開病房,打出租車回解放碑了。

——

沈謙初初幹事業那段日子裏,章雲嬌幫了他不少。她脾氣硬,手段好,看上誰也不評估風險,使勁兒往裏砸錢。

後來沈謙有了出頭之日。有次某個合作商旁敲側擊地問起章雲嬌和他的關系,他敷衍而過。

“你別當真。那女人總有落水的一天,她在外面養的小情人也不少。”那人像囑咐後輩一樣,“人老珠黃,手腕再硬也是女人。你掂量掂量,把她的江山搞到手,委屈個四五年也值得。”

沈謙只是說:“張董,我待章姐如長輩,并沒有其他的想法。”

“哎……憑你的資質,過個幾年要大發也很容易,可有個免費墊腳石……”

沈謙一開始也很尊重章雲嬌,直到他二十七歲那年,她邀他參加一個晚宴。

那晚,他喝了點酒,坐在章雲嬌的車上。透過外面投射進來的路燈,他瞥見了她眼角的皺紋。

章雲嬌買了一枚和田玉,讓他鑒賞。

“謙子,我也快老了。”她疲憊地閉上眼,妝容雖精致,卻仍能看出歲月的痕跡。

“章姐在同齡人中,算年輕的。”

她也不置可否,只是哼笑了一聲,随後從他手裏拿過和田玉。那枚玉溫潤富澤,摸上去冰冰涼涼。而那一瞬,她仿若無意地将手指擦過他的手背,連帶着和田玉,又涼又刺。

沈謙沉了眸。

“現在外面有不少人觊觎着我這塊肥肉。”章雲嬌半阖上眼皮,“我也累不了幾年,想過自己的生活。你看,你要不要接手我的事業?”

“……”沈謙沉默。

章雲嬌将手覆上他的手背,大拇指在上面蹭了兩下,繼續說,“你是個好苗子,我很器重你。可惜……”

可惜什麽,她沒有說出來。

大抵也是在感慨歲月無常之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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