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日子過着,用秒來計數,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鍋上煎熬。終于,在正月十五那天,麥穗發了高燒。

幸好有鄧奶奶在一邊照顧着,後來讓村裏的年輕人幫忙把她送到了鎮醫院。

睡在病床上打着吊針,麥穗一直暈暈乎乎的。隔一段時間就有護士過來檢查一下她的情況。這裏的門大開着,走廊上不停有人路過,也有大喊大叫的。

“好吵……”她小心翼翼地側起身,靠着枕頭,嗓子如火燒般難受。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燒得厲害出現幻覺了,到後來,她看見一個穿着職業套裝的女人站在病床前,手裏還提着一包東西。

“這護士怎麽搞的?瓶子都空了竟然沒人來換……”

隐隐約約聽到有人在小聲抱怨,而後一個護士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有争議聲傳入耳中。

真的好吵……

“怎麽沒人守着?”待那護士離開後,孫知秋替她調整好枕頭的高度,又打量了一下病房的環境。

十平米左右的房間,說不清的味道混雜着,在角落裏的那張床上還躺着一位雙眼失明的老人。

“姐,聽得到我說話麽?感覺怎麽樣?”

麥穗費力地睜開眼睛,終于看清楚來人是誰。

“知秋……你怎麽來了?”

孫知秋把買給侄兒的東西擱到一旁,找了張椅子在病床前坐下。“我去了趟你的花店,發現沒人。就猜你是不是回這邊來了。”

“你工作不要緊麽?”

孫知秋替她蓋好被子,“沒關系。怎麽你一個人在這裏,沒人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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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奶奶回去給勵歌做飯了,我拜托了護士看着一下。”

說起這裏的護士,孫知秋就來氣,“哪裏盡到職責了,還跟我吵……”

“這裏缺人,一時間忙不過來很正常。”

“你吃午飯了麽?”孫知秋突然想起來,便問了句。

“嗓子咽不下去,也不餓。”

她從凳子上起身,“這怎麽行?喝點白粥吧,我下去給你買點白粥。”

等孫知秋再次回到病房,已經是十分鐘後的事情。

她将溫度恰到好處的白粥舀了點出來,遞到麥穗嘴邊,“吃點東西。”

雖然咽不下去,但麥穗還是嘗試吃了幾口。這場病來得突然又急促,不過一天的時間,她的精神看着就大不如從前。

孫知秋見她吃了幾口,再也吃不下,只好将粥放到一邊。

“知秋,你是剛從上海那邊過來的麽?”

孫知秋點頭:“怎麽了?”

“我聽說章雲嬌……好像出事了。”

孫知秋蹙眉,“好像是。不過最近沒風聲,我只聽生意上的合作人提及過她這兩天都沒露過面。倒是你,怎麽一個人帶着孩子跑到這裏來了?沈謙呢?”

麥穗半阖着眼,艱難地開口:“知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嗯。”

她的嗓音又沙啞了些,“你能幫我打聽打聽沈謙現在的情況麽?”

“沈謙?他怎麽了?”

“他……出了點麻煩事。”

孫知秋疑惑:“你聯系不上他?”

“嗯。有好幾天都聯系不上了。”

沉默幾秒後,孫知秋說:“好。如果能幫得上忙,我會盡全力。”

“謝謝……”

孫知秋摸了下她紮了針的那只手,跟冰塊似的。

“姐,你等着,我去給你買個熱水袋。”

麥穗腦子混沌地閉上眼,走廊上來往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繼續吵着。她小心翼翼地護着右手,終于支撐不住,腦海一片空白。

——

煩悶而難聞的汽車車廂裏,偶爾有兩三個人在竊竊私語。

她靠在少年堅實而寬厚的肩膀上,太陽穴被他的肩胛骨硌得有些發疼。

彼此緊扣的那只手粘連了對方的汗水,卻怎麽都不嫌親密,更緊更緊地糾纏在一起。朦胧的陽光照進車廂,照得人渾身發熱。

“還有多久才到家啊?”她問。

太熱了,這車廂悶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少年沒回答,只是輕拍了下她的頭。

她不停地問,“還有多久……”

“就快了。”

車子就是在那一刻颠簸起來的。像一艘在大風大浪中被肆意翻卷的小船,汽車颠倒過來。

有人在她耳邊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那樣溫柔和不舍。

睜開眼,手臂下一片血紅。

那不是她的血。

在不遠處躺着的少年變成了大人的模樣,鮮血順着他的那件黑襯衫不停地往外冒。他朝她看過來,嘴唇蠕動着。

阿謙,你想說什麽?

“阿謙……阿謙……”

麥穗做了一個極其不詳的噩夢。睡了很久,醒來時身體意外輕松很多。

睜開眼,沈勵歌站在床邊,鄧奶奶正在替她調整放在手下的熱水袋。

見她醒了,鄧奶奶表情松下來:“可算是醒了。你睡了快一天。醫生剛才讓我給你量了體溫,差不多恢複正常了。你睡覺的時候,一直在胡言亂語。”

“媽媽,你好些了麽?”沈勵歌湊過來,将臉貼在她的手背上。

麥穗重重地吸了口氣,擡起手在他頭上輕撫了兩下,“媽媽好些了。”

“哦,對了。”鄧奶奶想起什麽,說,“孫小姐早上離開了。”

麥穗顯然還沒從剛才的噩夢中回過神來,心跳還出奇地快。

“她說這是她現在的電話號碼,讓我交給你。”

“這幾天麻煩您老人家了。”麥穗誠懇地道謝。

“哪裏的事。你現在就是要好好休息,別東想西想的。我看你臉色恢複得差不多了,想不想吃點東西?”

她看向窗外,“随便喝點粥吧。”

下午,麥穗出院。

回家的途中,她一直在回想剛才那個夢。那麽真實和殘忍。

她不敢往壞處了想,因此将它歸結為這些天以來自己的胡思亂想才導致的。

第二天中午切菜時,不小心切到食指,一股鑽心的疼痛瞬間襲上頭皮。鮮血順着手指滴落到案板上,格外刺眼。

連着好了幾天的天氣也立刻翻臉,天色因為滿布的陰雲,黑得比平常要早很多。一到晚上,一場不大卻格外刺骨的雨夾雜着小雪降落至大地。

麥穗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由于情緒的不穩定,頭發也比往常掉得厲害。

又像三年前那樣,沈謙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了般。

五天後,麥穗将勵歌托付給鄧奶奶,簡單收拾了下,坐上了去機場的大巴。

終究,還是放不下,還是想和他站在一起,遑論生死。

——

大巴上,味道很難聞。

胃裏很不舒服,嗓子眼兒也像是被東西堵着。麥穗翻了翻包,發現沒帶暈車藥。

旁邊坐着一個穿着打扮都很濃豔的中年女人,香水味兒飄到鼻中,麥穗再也忍不住,扯過嘔吐袋,嘔了半天,卻沒嘔出任何東西。

半路上,有人的手機鈴聲響了,前奏她很熟悉,就是那晚她唱的《等待》。

折騰了一路,下車後,麥穗一臉蒼白,拖着小箱子一步步往前走。

春運的高峰還沒過,機場也是人來人往。

麥穗剛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就被一個冒失跑過的人給撞了下。手機掉在地上,屏幕在那一刻亮起來。

那人趕緊停下,不停地道歉。

看着那串號碼,麥穗的心下意識就揪緊。

“小姐,你沒事吧?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馬上要誤機了……”

麥穗彎腰撿起手機,“沒事,你趕緊去趕飛機。”

她站起身,接起電話。

那邊先是沉默了一下。

“姐。”

“知秋。”

——

麥穗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上飛機的。

渾身都開始冰涼,手更是抖得厲害。

空姐走過來詢問她的身體狀況,她迷惘地擡起頭來,“我沒事。”

“女士,您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給我一杯水。”

空姐很快便端來水,“女士,您要的水。”

她用雙手捧住水杯,仍然鎮定不下來。

身體裏的力氣都被抽盡,整個人像是飄在空中,沒了靈魂。

她往外面看去,厚厚的雲層遮擋住高空下的風景。

飛機降落在浦東機場。

孫知秋趕來接機。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麥穗。她走得很慢,眼神很空洞,臉上更是血色盡失。

孫知秋對這個姐姐的記憶不是很多。關于她和沈謙的事情,她也是後來才知道。

麥穗踏出出口,見到她,還咧開嘴笑了下。

不知為何,孫知秋有點心酸。

相比她順風順水的一生,她的同父異母的姐姐,過得實在艱難。

幾年前丢失孩子,如今,還要面臨失去愛人的可能。

瑞金醫院。

沈謙的情況很不好,大腿、小腹中槍,內髒損壞,幾度危險。在這期間,醫院下了好幾次病危通知書。

雷勵進一只手臂纏着厚厚的繃帶,始終不讓簽。

“他會挺過來的。他的家屬還沒到,我們不能簽字。”

醫生很無奈,但也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說:“盡量通知家屬。”

劉言留在了醫院,李隊剛剛離開,走的時候臉色沉重。這次行動,雖然最終目的達到了,卻在一個重要的環節出了差錯。

醫生走後,劉言從長凳上站起身,準備下去買點吃的。一天一夜沒吃東西,守在手術室外面,身體再鐵也撐不住。

來到醫院外面,沒了那股消毒水味道,劉言裹緊外套,往快餐店走去。

過街時,一輛黑色奧迪在醫院門口停下。他無意間瞥了一眼——臉色白得跟鬼無異的女人腳步虛浮地從車上下來,然後沖進了醫院裏。

那一刻,劉言停下腳步。

他覺得,那可能就是雷勵進口中的“家屬”。

他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

幹警察這行,看多了生死,也麻木了。

能趕來見最後一面,對很多人來說,都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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