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世
第70章 一世
醫院素來是最能見證人情冷暖的地方,每天都有生離死別在這裏不斷上演。
周易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過去,只能遠遠地站着。
這一站就站到天黑,圍觀的人群悉數散去,偶爾會有兩三個人過來瞅瞅,連齊家兩個老人也回去了,搶救室外只剩下他們三個。期間有人從裏面出來,讓賀西寧簽了好幾次字,可最終還是沒有任何作用。
一張白布從頭蓋到腳,陳君華就這樣被推了出來。
事情來得太突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醫生護士紛紛勸慰賀西寧節哀。
陳君華這一生開端太好,前二十年耗盡了畢生氣運,所以二十年後基本沒順遂過,蹉跎了大半輩子,連半天清福都享受不到。她顱內長了惡性腫瘤,起先沒查出來,但漸漸地自己也感覺到不對勁,在一次劇烈頭痛後瞞着賀西寧再次去醫院檢查,結果這一次就檢查出來了,之後再去華西複查,還是被告知是惡性腫瘤,而且腫瘤已經壓到血管和神經。所有醫生的建議都是趕快治療,可以做開顱手術。
別說當時的醫療條件,就連十年後醫療界對于惡性腫瘤和開顱手術都沒有太大的把握,說白了就是治愈的可能性極低,低到幾乎沒有,即便手術成功,也可能會造成患者癱瘓或者症狀加重等等情況,治療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花天價拖延死亡時間,幾個月,一年,或者兩三年。
在有些偏遠地區,貧窮人家的老人得了無法治愈的重病,為了不拖累家人,他們會主動帶上一兩天的口糧,走得遠遠的,選擇死在外面。
陳君華做了類似的選擇,她在一月份已經出現過突然暈厥和抽搐的情況,所以當老爺子打電話過來時,才會一口應下,否則依她要強的性子,怎麽會平白無故接受老爺子和楚雲明晃晃的好。她本來是打算去廣州的,但因着老爺子突然要幫忙,便選擇回縣城,其實正月在家裏過完十五,再回縣城後她就已經在那邊租了一個單間,只有偶爾才會去老板那裏做工裝裝樣子,至于打回家的工資,不過是把另一張卡上的存款全部轉到賀西寧那裏,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一直能拖一天算一天,但沒想到竟然能拖到九月份。
大概老天爺都不忍心太快把人帶走。
因為不常見面,加之陳君華總是在電話裏說很忙很累,所以即使她一直在變瘦,周圍人也未曾察覺。
不止賀西寧和楚雲,連姥姥她們都沒發現不對勁。
她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只盡力做一件事,就是瞞過所有人。
誰敢相信呢,陳君華只是看起來瘦了,與平時沒什麽兩樣,結果突然就倒下,再也沒起來過。
都說人死之前會回光返照,陳君華或許知道自己要走了,才回來陪賀西寧過最後一個中秋,只是沒想到未能過完。她早寫好了遺書,後事也全部安排妥了,對賀西寧對姥姥他們,一個都沒落下。
賀西寧從頭到尾一個字沒說,木然地揭開白布,低頭看着。
陳君華的臉色只是有點蒼白,唇色略顯烏青,嘴皮子幹幹的,跟平時差別不大。
齊碩在旁邊直接落淚,不遠處的周易站着一動不動。醫院裏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燈光偏冷,顯得寂寂無聲的過道裏更為沉寂,之前那些看稀奇的全都不見了。
撞見死人晦氣,會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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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幫着處理了後續的事,醫院附近沒有車願意送死人回家,他出高價包了一輛破舊的小貨車,親自開車送回廊橋院子。
舊俗人死回家要在門口點鞭炮,彼時大院裏許多人都已經睡下,一陣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驚得大家趕快從床上爬起來,除了過年的時候半夜點鞭炮
,只有死了人才會如此。連廊橋院子周圍的人都被驚動,好些人聞聲趕過來,看到小貨車後門打開,周易和齊碩從裏面擡出一個蒙着白布的架子,賀西寧跟在後面,就紛紛明白了。
有些平時不待見母女倆的街坊鄰居,看到架子擡遠,一低頭就擡手抹抹眼淚。
人死燈滅,什麽偏見什麽隔閡,通通都沒了。
陳君華今年三十八歲,再過兩個月才三十九。
二十歲嫁人生女,二十多死了男人,三十出頭公婆相繼去世,之後含辛茹苦養女兒,算來一共十八年,卻吃了別人二十八三十八甚至幾十年都吃不到的苦。
“這都什麽事兒啊……”有人嘆息。
各家各戶把陽臺上的燈全部打開,大人們守着不讓家裏的小孩子出去,有些膽子小的,知道怎麽回事後,躲在家裏都不敢往外望一眼。
陳君華被暫時放在客廳。幾個年輕的什麽都不懂,還是院裏的一位上了年紀的婆婆主動過來幫忙,教他們應該怎麽做。
賀西寧自始至終沒落一滴淚,聽婆婆的話,按照習俗把自己該做的一一做完。周易和齊碩都不敢開口,像啞巴了一樣。
周易早就給楚雲發了消息。
楚雲一收到消息就買了機票飛回來,淩晨下半夜打車趕到廊橋院子。
以往這時候大院門口早沒人了,現在卻聚集着一大堆,所有人都在小聲說着賀家的事,大抵國人就這德行,人家活着的時候怎麽都看不慣,死了就什麽都好了,所有人都在說陳君華有多好,這些年過得有多不容易,又在可惜賀西寧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子以後該怎麽辦。
收到周易第一條短信時,楚雲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下飛機以後她又看到了周易發的第二條短信,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
打車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給家裏打了電話,老爺子他們最遲明天下午就會過來。
院子裏燈亮得晃眼睛,沒一家把燈關了。
一單元靜悄悄的,陷入了死寂之中。
楚雲進門的時候,賀西寧正在婆婆的指導下給陳君華整理儀容。別人會害怕早已死去的陳君華,但賀西寧不怕,周易和齊碩也不怕。
她想過去看看,卻被周易一把拉住。
周易和齊碩都站在一邊沒插手,幫着做其它事情。
“別去。”周易小聲說,沉靜地搖搖頭。
陳君華沒了,賀西寧正處于随時都要崩潰的邊緣,壓抑到絕望,她現在就是在送陳君華最後一程,其他人得給她一點時間緩緩。
楚雲看得眼淚直落,眼角都是紅的,她別開了臉,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整整一個晚上,賀西寧都在做事,一刻沒睡,一分鐘都沒停下,沒有說話沒有落淚,把該做的事情先做了。倒是來幫忙的婆婆不住地抹眼淚,問楚雲他們:“通知親戚們了嗎?”
三人這才趕快打電話。
縣城姥姥那裏,是楚雲打的,姥姥已經睡下了,接電話的是舅舅。她都說不出話,喉嚨裏像被堵住了一樣,還是舅舅看了看來電顯示,問道:“阿七,怎麽了,咋大半夜打電話過來,有什麽事嗎?”
她小聲哽咽了一下,才說道:“陳哥……君華姐走了……”
舅舅他們連夜叫車趕到市裏,姥姥聽到消息就直接暈了過去,走到廊橋院子門口又險些倒下去。一家人到的時候已經快天亮了,外面越來越亮,他們的心卻越來越沉重。
陳君華的屍.體放置在涼板上,底下墊着她生前蓋過的棉被和毛毯,她身上的衣服是新的,本來是為了中秋節專門買的,她一年到頭都沒穿過兩次新衣服,這是最後一件,還算“體面”。
姥姥還沒跨進門,再次直直栽倒。
沉寂的賀家響起了哭聲,吵鬧得很,但周圍沒有一個人出來罵太吵。
所有人都在嘆氣,可憐。
死了人就是天大的事,其餘什麽都不重要了。
楚雲強忍着,跟周易一起處理喪事,聯系殡儀館那邊。
根據長輩們的挑選,挑了個合适的時候送陳君華過去。姥姥哭得撕心裂肺,站都站不起來,老年喪女,白發人送黑發人,誰又能體會。
好些街坊鄰居站在路邊相送,看着靈車開遠。
這年頭連火化都需要排隊,要不是周易和楚雲幫忙找關系,陳君華怕是得送回縣城土葬,連墓地都是楚雲找的,就在賀爸爸旁邊。
人生前再如何,大火一燒,就只剩下粉末和骨頭塊,再往盒子裏一裝,埋進地裏,塵歸塵土歸土,就這樣了。
老爺子他們抵達賀家。
楚雲出去接的,一大家子都沒多說什麽。
如今這家裏就只剩賀西寧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