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關心則亂
崖底的風急促,盤旋在腳下,深淵如巨獸的嘴,猙獰冰冷。
步驚瀾拽住他的手腕,眼眸一利,将他往上拉——他跳下來時,另一只手卻還攀着危崖邊緣。
侍衛們已經匆匆趕到,也幫忙。
等到回到危崖邊,徐禾驚魂未甫,格老子的,吓死他了。
還沒回過神,又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回望——本來打開的石門,在這一刻,又重新關上了。
步驚瀾拿帕子擦拭着手,漠然道:“你救那刺客做什麽,注定是要死的,他還試圖傷害你。”
徐禾一愣,那刺客老兄居然真報了仇,又想起步驚瀾那一箭,不由頭疼道:“哦他那不是想殺我,”至于那老兄想幹什麽他也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湊了過來。
徐禾如實道:“他前面剛剛救了我。我眼睜睜看他死去,不太厚道。”
“救你?”
徐禾道:“你沒來之前,有個官員跟被鬼追一樣,瘋了似的掐住我脖子。”說到這裏,徐禾的神情一下子古怪起來,看步驚瀾:“洞裏那些事,你幹的?”
步驚瀾明知故問,笑:“洞裏哪些事。”
徐禾:“殺人,放火。”
步驚瀾輕描淡寫應了聲,道:“我此行來錦州,一是接人,二便是調查貪污之事。這晚林裏,無論男女,死不足惜。”
他說罷,目光便移向徐禾的脖頸處,少年的皮膚很白,所以被掐過的紅印現在還明顯。
步驚瀾微一皺眉。
徐禾不由自主想到了步驚瀾從黑暗裏走出來的一幕,啧,是有夠陰森的。
Advertisement
而此刻步驚瀾落到他脖子上的視線,叫他心跳都吓沒一拍。
徐禾往後縮了縮,左右四顧,發現危崖是沿着山邊的,一路通往山下,道:“先下去吧。”
他又想到那刺客老哥,“那刺客呢,被困在裏面了麽?”
步驚瀾收回視線,笑了下,“哦,我派人将他先送出洞了。”
死也不是現在死。
“嗯。”
山道一路直下,盡頭是晚林。
紅楓如火,在這金秋九月。
濃烈的黑煙從山頭冒出,熱浪一陣一陣撲出洞口。
玉桌碧樹的富貴地方,一下子變成了血色地獄。
徐禾這一晚大起大落太多,神情恹恹,很疲憊。
步驚瀾見他如此,安排手下,将他送回了住所,知府府衙已經不能再住了。
徐禾一走,步驚瀾臉上的笑意便淡了。
将袖子裏那封信抽出,交給旁邊的護衛,聲音冷漠:“将這封信送往京城。”
護衛接過信,猶豫了很久,才鬥膽問出藏在心裏的問題:“殿下這一行,為什麽要捎上這位徐公子。”
一片楓葉飄到了步驚瀾的掌心,玉色衣袂翻飛在月色裏,他低頭,遮住了幽海極光般絢麗而深邃的眼眸,笑吟吟:“有他在不好麽——我原先最放心不過的便是薛成钰那一關。突如其來的貪污案,突如其來的火和信,其餘人等好忽悠,薛成钰可不,長樂珠玉,到底名不虛傳。”
那片楓葉在他掌心落下,粉碎,步驚瀾轉身,語氣懶洋洋,笑意卻森然道:“現在有他在——薛成钰,怕是會關心則亂。”
護衛一愣,世子這番話很有道理,但他又覺得有哪個地方不對勁。
還有一個問題,他沒敢問出口。
就是——為什麽剛剛危崖之前,又要那麽危險地、舍身去救那位徐小公子呢。
一封信火急火燎送到了京城。
徹夜入宮,揭發了錦州多年的貪污惡行。此同時,牽扯到的,還有京城貴不可言的顧家。只是一個旁支的顧家子弟罷了,但長達十幾年的賣官鬻爵,藏在盛世和平之下,還是如根刺,卡在了皇上喉間。
大怒之下,皇帝招了顧侯爺入宮,将折子直接甩到了顧侯爺面前。
帝怒難消,着怒火甚至蔓延到了後宮的容妃娘娘身上。
禁足一月,不得出宮。
長夜将明。
天邊一絲魚肚白,破曉的光點亮巍巍皇城。
翰林院內。
官員們低聲相報。
“顧侯爺出宮時,臉色鐵青,想必心情也不是很好。”
“錦州那邊,知府後山起了一場大火,燒死近十餘名官員。那火聽聞是一名刺客所放。”
“那刺客的妹妹,被錦州知府玷污而死,恰趕上知府設宴迎接燕王世子,便潛入其中報仇雪恨。”
“皇帝大怒,對容妃娘娘也施行了處置。”
“下……下官還聽說,前月不久才任平陵縣知縣的徐家小公子,也……也參與了此事。”
一直背對衆人,邊聽邊提筆審閱折子的薛成钰,突地筆墨一頓。
他動作一停,所有向他彙報的官員也都噤聲,不敢說話了。
曾經冠絕天下的長樂珠玉,如今依舊氣質越發清絕,也越發叫人心驚膽戰。
這位年紀輕輕的相府公子,已成整個朝廷一座新的大山。
銅柱搖晃,燈光明滅。
淺銀色衣袍上繡暗金祥紋,黑邊壓下珠玉光輝,內斂華貴,薛成钰垂眸,話語清冷:“徐禾?”
最後上報的哪位官員也不知道薛成钰會是這反應,緊張到流汗:“是是是,正是這位徐小公子。”
果然。
薛成钰閉了閉眼,心裏竄上一股無名火。
再睜開眼,他唇角極淺極淡地勾起,卻沒有笑意。
将手中的宗卷翻頁,重新扯過來一張潔白的信紙。
下筆,每一筆鋒芒畢露。
薛成钰的聲音斬碎冰雪——
“他這知縣也不用當了。”
徐禾莫名其妙,被革了職、換了官。
這事就跟天上掉下似的。
他正在吃飯,剛把饅頭塞進嘴裏,一臉欣喜的侍衛沖進門來告訴他——他從平陵縣這麽個破爛地方的窮知縣,成了錦州鶴山書院的院判。
鶴山書院是當今的有名的五大學府之一。
而院判之職,清閑自在,又德高望重。
跟天上掉餡餅似的。
徐禾把饅頭當餡餅吃了,非常震驚,又有點疑惑:“你沒騙我?”
侍衛點頭如搗蒜,他發自內心小公子高興——平陵縣過的那都是什麽日子!
“貨真價實,文書已經傳過來了。”
徐禾忙喝一口水壓驚,咽下饅頭,嘀咕着:“估計是我娘求的吧——啧,現在知道心疼我了?”
他終于擺脫了平陵縣這破地方,但臨走前卻還是有一點不舍的,這種不舍裏慘雜了很多無奈、心酸以及同情。
在侍衛帶領下,專程回去了一趟。
将錦州的所有文書調查清楚後,新的錦州知府很快地撥了一千兩下來,給平陵縣修壩、建屋。
平陵縣這幾日都籠罩在歡天喜地的氣氛裏,大街上還有鞭炮燃燒後的痕跡,彩紙飛揚。
徐禾重新回來,一路上被他們敲鑼打鼓,喜炮相迎。
還專門有人給他贈了塊匾,看到上面的字,徐禾嘴裏的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艱難地扯着王生問道:“這什麽意思。”
王生笑眯眯道:“這不是誇贊大人您治水有方、機智過人麽——又往錦州勇鬥貪官,換回了平陵縣的安樂平靜,鄉親們絞盡腦汁,便想到了如今的薛家公子,因為聰慧絕倫而被帝上親喻長樂珠玉。我們比不得帝上,但誇贊您為平陵珠玉還是可以的。這塊匾啊,就是這個意思——你生得如珠如玉,品性如珠如玉,智謀也如珠如玉——”
“打住打住!”
徐禾又羞又惱,看着那匾上金晃晃的“平陵珠玉”四個字,鑽進地縫的心思都有了。
侍衛在旁邊,強忍住才能不笑出聲。
徐禾只想捂臉不見人。
媽的這也太羞恥了吧!
什麽鬼平陵珠玉,一看就是冒牌貨。
要是讓薛成钰知道——操一想到薛成钰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就頭皮發麻!
這面子得丢光。
看徐禾的表情,王生以為大人是在害羞,笑呵呵:“大人不用謙虛,這是你應得的。”
徐禾惱羞成怒:卧槽什麽應得的!薛成钰是長樂珠玉,他就只能是個平陵縣的珠玉麽?
媽蛋,回去就看看能不能混上個長樂黃金、或者長樂翡翠。
徐禾一臉血,卻也不好拒絕平陵縣的一群熱心群衆,只能招人用紅布蓋上那四個閃瞎他眼的金色大字,幹笑着:“我心領了,心領了。”
他又重新來到了杏石村。
在這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天藍草青。
聽村長說,那個女人最後還是受不了這疾苦,上吊死了,和她的丈夫兒子葬在一起。
或許對她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徐禾站在山坡上,看着淮河的水緩緩流動,映照着金色的光波。
就覺得那一日石室裏,他下的每一刀都沒錯。
“大人——”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徐禾轉過頭,是平陵縣的河道吏。
年輕的河道吏大人,在他面前還是容易緊張得臉紅。
徐禾一笑,啧兄弟,“你又是過來表衷心的?”
河道吏深呼口氣,搖搖頭,含糊道:“不,我……”
我就是想來看看您。
時候不早了,徐禾也沒時間再聽他訴衷腸,将随手折的紅色的花抛給他,笑道:“我以後可能很久都不會回平陵縣了,修壩一事,你別讓我失望。”
那花落入他的掌心,他只覺得異常燙手,燙到心尖上、靈魂裏。
花色殷紅。
就像那一日山川渾濁、地黑水黃裏,少年奪天地顏色,立滂沱大雨中央。
“我……我會的,”
他将花鄭重的握在手上。
這輩子注定無法企及的、驚豔一生的人,只要一想到在年少時曾這麽近的接觸過他,就會覺得,好歡喜。
好歡喜。
徐禾任職的前一天,是步驚瀾歸京之日。
新的錦州知府為了送別他,在山上辦了秋日宴,廣邀錦州的一衆官家子女、富貴子弟,設宴于錦州城外吳山寺上。
吳山寺種了半山的楓葉,遠看像一片紅色的霞,過雲岚間。
初聞秋日宴,步驚瀾意味深長看了徐禾一眼。
徐禾:“……”我知道你想到了什麽,但請閉嘴,謝謝。
他騎馬與徐禾走得近,殷紅長衣奢華高貴,笑意散漫風流,道:“你要不要作詩一首秋日宴?”
徐禾揚鞭:“駕!”
操,哪壺不開提哪壺。
鋪席在楓林間。
瓜果、糕點、果蔬,應有盡有。
金樽、石器、玉籌,一一陳列。
楓葉片片飄零,落在貴女的華麗羅裙上,她們素手執盞,巧笑倩兮,鬓間的青色絨花、琉璃水鑽,給秋日添了幾分嬌俏。
而其餘公子哥也盛裝出席,把酒言歡,只是視線一直飄啊飄地往世子殿下那邊瞟。
徐禾喝過一杯酒,告辭。
穿裙子就不要出來亂走了。
深居簡出就好。
不然真能被一聲又一聲的姑娘氣吐血。
他一走,忙有人跟上。
徐禾走到楓林間,被人喊住,聲音熟悉的很。
“姑、姑娘。”
徐禾回頭,啧,是那個酒樓裏作詩罵他的公孫鶴。
公孫鶴本來一肚子衷腸訴,她回過頭,一個眼眸,就又把他美得不能言語。
搖搖頭,他努力定住神魂皆蕩的心思,癡癡道:“姑娘,你、你今日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徐禾朝他莞爾一笑。
公孫鶴瞬間臉紅心跳,
然後他就聽美人開口。
“上次饒了你一回,現在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清脆幹淨的少年音。
咔。
笑容僵在了臉上,公孫鶴的目光都凝住了。
徐禾氣量也還好,隔了那麽久,怼他的心思都沒了,在楓林裏陰森森地朝他一笑:“公孫少爺,重新認識一下,在下前平陵縣知縣。你說的天高三尺的匾,什麽時候給我送到府上呢。”
公孫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