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陳年舊債(四)
在伊賀忍者心中,小滿是一個怪人。說她是女忍者,卻是唯一一個不學媚術的女忍者;說她是忍者,一雙纖纖玉手保養得如同嬰兒一般柔嫩,根本找不出刀光劍影的痕跡,更別說她的身體了。與她一起沐浴過的人——當然都是女人——都說,小滿的身子千金難買,她的窈窕體态和肌膚,連女人看了都怦然心動,更別說男人了。
而這一切,都是經過精心保養的。
“幹嘛要扛着一副傷痕累累的身子出去?巴不得別人認不出你是忍者?”她嗤笑,“而且,我是女忍者,但我更是女人。”
溫婉如流水,娴靜如落花,誰能想到這麽一副柔弱的外表下,竟然隐藏了一個雙手沾滿血腥冷面殺手?
她的外表騙過了很多人,包括自認為眼光犀利的森蘭丸。
所以他很放心地出門公幹,就在拉門阖上的一瞬間,躺在床上的少女睜開了雙眸,眼神清明。她拿出了藏在木箱夾層中的東西,細細裝扮,轉眼間,一個二八少女就變成了一個相貌平平,眼神黯淡無光的中年婦人。她細聽門外動靜,确定沒有異常後,打開拉門,大大方方走了出去。因為事先已經做過詳細調查,她對織田家的路線都很清楚。
關于那把太刀的安置地點,她曾經和百地丹波有過一番讨論,織田信長要這個東西是秘密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肯定都是極其信任的人才知道詳情,比如森蘭丸之流。
那他會把這個東西放在哪裏?自己的房間?不可能。即使是傳說,但這麽不祥的玩意兒,誰都會下意識讓它離自己越遠越好;
森蘭丸或是寵愛的側室吉乃比夫人那裏?憑信長的性情,他可舍不得,至少現在還舍不得;
織田家的密室?放寶物的寶庫?可能性也很小,因為除了織田信長之外,他寵愛的小姓也可以進,根本不安全。
等一下,還有一個地方。
信長的正室夫人,齋藤家的女兒,濃姬歸蝶的住處。
她是信長的正妻,卻不是他的愛侶。她與信長是少年夫妻,卻至今一無所出,膝下無一兒半女。與其說妻子,她更像織田信長的戰友,她有智慧,有謀略,信長信任她如家臣謀士,卻很少有男女之間的情意。自從信長得到她的家鄉美濃之後,她就找了一個安靜的地方,每日潛心禮佛,深入簡出。東西藏在她那裏,再合适不過。
濃姬所住的地方并不難找,古樸簡單的院落,安靜的只有樹葉沙沙作響,侍女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小滿端着下了藥的晚膳,走進了屋內,來到裏屋門前。
“夫人,您的晚膳已準備好了。”她輕聲說道。
沒有任何回音。
有呼吸的聲音,微弱的幾乎察覺不到,裏面有人,佛像中一縷淡淡熏香,是貴族女子喜歡的味道。
濃姬應該是在裏面,莫非睡着了?這樣的話就省事多了。心中有了打算,她将手中的托盤輕輕放在榻榻米上,決定先在外屋的香爐中放一塊迷香,讓她睡得更沉一點。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屋裏響起,如游絲一般:
“端進來吧。”
小滿動作一滞,心中暗惱,但轉念一想,只要她把加了料的東西吃了,自然就有機會下手。
拉門緩緩打開,一個身着深紫色十二單的婦人,靜靜地坐在那裏,看着院子裏的潺潺流水,神色漠然。
“夫人,您的晚膳。”小滿低首說道。
婦人轉過頭,看着她,目光炯炯,緩緩開口,“你,有些面生。”
“奴婢是新剛進府的,名叫阿菊。”小滿壓着嗓子說道。
“大人,很少招你這個年紀的下人。”濃姬錯也不錯地看着她。
“奴婢是吉乃比夫人的遠親,家中除了變故,實在沒有辦法,才厚着臉皮過來投靠,想找份生計。”她說出了早就想好的臺詞,反正濃姬也不會特意去問她的情敵有沒有阿菊這個人。
“原來如此。”她淡淡地說,“吉乃比說的話,大人都是願意聽的。”
小滿的頭又低了幾分,即使多麽精明強幹的女人,也會為情所困。同樣身為女人,她同情她;但作為一個剛入府的下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謹守本分,保持沉默。她安靜地為濃姬擺好晚膳,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濃姬坐在那裏,貌似并沒有用餐的打算,只是不斷地将手中的折扇打開,阖上。
小滿心中焦急,森蘭丸不知何時回來,如果發現她不見了,肯定會引起他的警覺,那樣就不好下手了。即使如此,表面也要做波瀾不驚狀,心底期望濃姬快些用餐。
“啪——”折扇被扔到一邊,濃姬靠在墊子上,意興闌珊。
“吉乃比的親戚,我也見過幾個。”濃姬轉頭看着她,“你跟他們,不一樣。”
小滿微微鞠躬,“請夫人示下。”
“吉乃比的出身并不算高,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即使她是個識相的女子,但她的親戚嘛,”她嘴角彎了一下,“頗有一些第一夫人親眷的感覺呢。”
小滿也笑笑,“阿菊只是一個遠房親戚,如果不是這次找上門,吉乃比夫人都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對于他人來講,阿菊說不定只是一個厚顏無恥的假親戚。”
“呵呵,”濃姬笑了,“你很有趣,阿菊。”
“夫人過獎。”小滿神色不變。
濃姬再次把目光投向院子,神色黯然,“男人,會因為什麽喜歡一個女人呢?”
這是在問“阿菊”嗎?小滿的心思轉了幾圈。
“你說呢,阿菊?”
果然。小滿心裏有些無奈,“夫人這個問題,阿菊不敢妄言。”
“我沒讓你妄言,我只讓你說實話。”濃姬轉過頭,似笑非笑,“你的年齡,應該也是閱歷豐富了。”
小滿抿抿嘴唇,“那阿菊就鬥膽猜測一下。男人喜歡女人,可能會因為相貌,性格,青春,還有就是,”她頓了一下,“純粹。”
“純粹?”
“沒有任何利益牽扯,僅僅因為好感而産生的羁絆。”還有就是,男人并不喜歡太過聰明的女子,這也就是你明明比吉乃比年少,卻還比不過她的原因。當然這半句,小滿沒說。
濃姬神色一變,似乎想到什麽,黯然神傷。半晌,她轉過身,看着小滿的眼睛,“你不是阿菊。”
小滿心中慢跳了一拍,但神色依舊冷靜,“奴婢是阿菊。”
“你也許是阿菊,但不是我眼前的這個阿菊。”她笑笑,指着院子裏一棵樹,“這樹上,每天都會有鳥兒在這上面歡騰,這些孩子很敏銳,有一點聲音都會飛走。可是今天,它們飛走的時候,我剛剛聽到你的腳步聲,也就是說,他們之前根本就沒有被驚動。”濃姬看着她,“你後來的腳步拖沓,是你刻意為之;其實你的腳步輕盈敏捷,連鳥兒都不會驚動,實在是好身手。我不知道你的實際年紀,但肯定不會是你現在扮相的這個年紀。”她盯着她,“我說得對嗎,伊賀的忍者?”
小滿靜靜看着她,笑了,“夫人的想象力,着實豐富。”話說的很平靜,手卻已經做了發射暗器的準備。
見她不承認,濃姬也只是笑笑,“我不僅知道你是忍者,也知道你是為什麽來的?”她一轉身,搬出放在牆角下的一個木盒,放在她面前,“是不是它?”
小滿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用打開,她就知道裏面裝的就是那個血氣撲鼻的刀。
“大人說過,你們絕對不會那麽輕易就把它交給我們,果真如此。”濃姬撫摸着那個木盒,輕聲說道,“都說這把刀關系到一筆巨大的財富,你們也信嗎?”
“夫人說笑了,阿菊只是一個死了丈夫的貧家婦人,只求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其他的,不敢妄想。但是,”她抿抿嘴,“雖然阿菊見識淺薄,也知道一個道理:既然知道有人要殺自己,那就決不能再往他手裏塞一把刀。”
“原來如此,你們也只是想自保,是嗎?”濃姬笑笑,攏一攏頭發,“但是我又怎麽敢保證,你們不會把那把殺人利器,對準我們大人?”
“夫人,阿菊只是一個下人,只會做洗洗涮涮的粗活,平時練條魚都不敢殺,怎麽會有膽子殺人?”小滿垂眼微笑,“不過就算阿菊再蠢笨,也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惹任何人,也不要去惹第六天魔王。”
“噗嗤——”濃姬掌不住樂了,“不管是不是阿菊,你确實是一個有趣的人。”
“奴婢是阿菊。”小滿微微低首。
濃姬收斂了笑容,靠在墊子上,看着那個木盒出神,半晌,她說了一句話:
“你把它帶走吧。”
小滿一愣,擡起頭,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夫人,阿菊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要背叛你的丈夫?
“你不用那麽看着我,我這麽做,就是為了自己。”濃姬笑笑,神色凄楚,“你剛才說,男人會因為純粹喜歡一個女人,那我跟他,注定今生無緣成為一對純粹的夫妻。如果上天不能幫我得到他的一絲憐愛,我就要保留他對我的信賴與尊重。如果他真的因為這把刀上的秘密坐穩了江山,還有我歸蝶的一席之地嗎?”
小滿心思轉了幾圈,她在思考濃姬這番話的真假,事情的發展實在出乎她意料,不由得要多想一想。
對此,濃姬只是一笑,“你應該很年輕,可能,還沒有去思慕一個人,當你戀上一個男子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即使你明明知道有些事是假的,也會自己欺騙自己,相信那是真的。就如同我明明知道他只會在困擾的時候來找我,我也會一廂情願地去想,他對我,是不是也有一絲愛意?”她随手将木盒抛給對面那個所謂的侍女,“至于這個,我只交到你手裏,你怎麽帶出去,跟我無關。”
小滿拿着手中沉甸甸的木盒,垂首說道:“請夫人用餐。”只有這樣,你才能平安無事。
濃姬笑笑,拿起筷子,“我會睡多久?”
“阿菊不知,”小滿也笑笑,“但您肯定會看到第二天的花開花落。”
濃姬彎彎唇角,舉起酒杯,“真希望,能做一個美夢。”
只有在夢裏,才會看到他對自己的情深意長。
作者有話要說: 濃姬是我很喜歡的人物,這個聰明的女人并沒有得到婚姻上的幸福,織田信長死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的也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