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陳年舊債(六)
“回家?”
“是,回家。您要的東西上面不是關系一大筆財富嗎?我需要錢。”
織田信長冷冷一笑,“你回家需要那麽多錢嗎?你缺錢嗎?”
“如果就我一個人,自然用不上;但是如果上百口人,就需要了。”
“你要拿這筆錢幫助伊賀?”
“我沒有那麽大能量,我只想回家。”小滿笑笑。
“你家在哪裏?”
“我家在明國的江南。”
織田信長明顯吃了一驚,“你不是東瀛人?”森蘭丸也是瞪大了眼睛。
“不是。”小滿神色清冷,“我六歲被帶到了這裏,我的村子被你們國家的浪人洗劫,我的父母和鄉親都死了,就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帶到伊賀後,我被訓練成了一名忍者,但我一直想要回家,雖然已經過去十年,我無法為他們收屍,但至少可以為他們修一個墳。而且我也不想再做忍者了,一直過着見不得光沒有自由的日子,我覺得累,我想要買房置地,過平穩的生活,您告訴我,這些哪個不需要錢?再說我還是個女人家,一個人生活更是艱辛,沒有充裕的銀錢,怎麽過得下去?”
織田信長沉默片刻,開口說道:“就算你說得頭頭是道,但如果你需要銀錢,有很多種方法,為什麽非要這把刀?”
“因為我要報恩。”小滿淡淡地說:“雖然我要逃離伊賀,但丹波守對我要養育教導之恩,我想在臨走之前,為他解決一個麻煩。”她冷冷地說,“信長公,你就是伊賀的麻煩。”
“大膽!”
“讓她說。”織田信長攔住了森蘭丸,看着小滿,“按你的想法,你想怎麽解決我這個麻煩?”
“奪走太刀,讓你無暇他顧,這樣伊賀就多了一些喘息之機,與你決戰就有了更充分的準備。”
“刀在哪裏?”他問。
“扔了。”
“扔在哪裏?”
“忘了。”
“現在還有說謊的必要嗎?”
“沒有,所以我說實話。”
簾子裏寒氣逼人,“你剛才說,想要解決我這個麻煩,但是,你可以殺了我。”織田信長目光陰冷,即使隔着簾子,小滿也能感覺到身上的寒意。
“我可以,可我不能。”小滿低聲說道。
“為何?”
“因為現在東瀛除了你,還沒有一個能把握局面之人,你一死,東瀛必亂。”小滿苦澀地笑笑,“這個國家會怎樣與我一點關系都沒有,但我知道,國家動蕩,受苦受難的都是老百姓,而不是你們這些貴族。我自己是孤兒,我不想讓其他孩子也變成孤兒。”
在小滿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空氣仿佛停止流動了,院子裏鴉雀無聲。半晌,織田信長再次開口:“看你還算有些見識,為何不勸你師傅向我投誠?”
小滿好笑地看着他,“信長大人,就算我們真的向您投誠,您真的能相信我們嗎?”她說:“明國有一個故事,叫《水浒傳》,講的是我們國家宋朝的事,書中的山賊投降了朝廷,結果死的死散的散。我們如果向您投誠,最後活下來的還能有幾個人?而且,甲賀已經向你投誠了,那我們更沒必要向你低頭了。”
信長沉默了,而後只見他突然起身,掀開簾子,站在小滿面前,小滿擡頭看着他,說道:“世人都道信長公是難得一見的英俊男子,今日能這麽近看到你,确實名副其實。”
信長笑了,蹲下身,擡起她的下巴,“讓人聞風喪膽的伊賀小滿,竟然是這麽一個秀麗的姑娘,怪不得蘭丸會動心。”
森蘭丸心頭一震,想到自己的所作所為都在主公的監視之下,冷汗打濕了脊背。
信長卻仿佛沒看到家臣的慌張,他湊到小滿耳邊,呼吸噴到少女的臉上,低聲問道:“你說我英俊,那你覺得蘭丸如何?”
小滿眨眨眼睛,“蘭丸大人的美貌,連女人都覺得羞愧,所以,只适合做情人。”
信長一愣,随即放聲大笑,森蘭丸漲紅了臉,又狠狠看了一眼小滿。
信長對她感了興趣,“這麽一大筆財富,你吃得下?”
“我本來就沒想全拿走,”小滿一臉淡然,“我只是想找到地方,帶走一些容易攜帶的金銀黃白和珠寶等物,只要夠給鄉親修墳和買家置業的錢,剩下的就跟我無關了。”
“你倒不貪心。”他挑挑英挺的眉毛。
“我本來就很容易知足。”小滿嫣然一笑。
撫摸着她光滑的下巴,信長說:“我有一個建議,你想不想聽?”
“不想。”
“為何?”
“因為我知道你的建議是什麽,而我絕對不會接受。雖然我已經決定逃離伊賀,但這麽大張旗鼓的背叛師門,我還做不出來。”
“你今天做出這種事,已經毀了伊賀的名聲。”
“錯了,我臨走前留了一封書信,告訴師傅就當我死了。而現在,”她仰頭看看星星,“消息已經放出來了吧。”
事情也确實是這樣,小滿臨走前與百地丹波約定,如果任務一旦失敗,就放出消息小滿已死,但兩人誰也沒想到事情能到這一步。
“你真的不想聽我的建議?”信長猶不死心,他是非常希望這個女子能效忠于自己,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
小滿搖搖頭,眼神堅定。
信長的手指滑過少女的面龐,半晌他嘆口氣,對蘭丸說道:“把她關押起來。”
“是。”
傍晚,夕陽透過樹葉撒在石板路上,有一種破碎的美感。
當森蘭丸走進來的時候,小滿正在閉目養神。他略微舉起手中的燈籠,想找出當時她做月姬時那嬌羞少女的影子,可惜,他失敗了。
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已有月餘,他們翻遍了安土的每一個角落,卻沒有找到一點蛛絲馬跡。知道那把刀下落的只有小滿,但小滿卻一字不說,更是咬定這件事與伊賀無關,全是自己一人所為。
所有人都以為織田信長會對這名女忍者大刑伺候,他卻下令誰也不準動她。森蘭丸屢次請命,願去提審此女,卻被信長制止。
“如果你去審問她,最後肯定會有人瘋掉,那個人絕對不會是她,”他撓撓頭,“你的忠心我是相信的,蘭丸。”
森蘭丸只能作罷,見信長确實如以往一般信任他,心中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但信長也并不是什麽都沒有做,他将小滿關在一個石室裏面,沒有光亮,沒有聲音,出了自己的呼吸,感受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所有的活動都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進行,氣味難聞;每天只給兩頓少量的糙米和水充饑,加上陰冷潮濕的環境,沒過多久,小滿就覺的全身酸脹疼痛,身上起了一層的疹子,奇癢無比。
其實要說什麽聲音都沒有也是不對的,石室的那一邊就是刑訊室,白天無人使用,每到夜晚,就會響起犯人受刑時撕心裂肺的痛呼,刑具刺進身體裏或者骨頭折斷的聲音,還有女俘虜遭受侮辱時絕望的悲鳴,與此相伴的,還有濃重的血腥之氣。
沒有人會在這樣的環境裏堅持十天以上,但小滿住了一個月。她到底是怎麽堅持的?蘭丸想不通。
他不知道,他人無法忍受的折磨,對她來說無非就是轉瞬即逝的刺痛。在她心裏,她在十年前就該死了,現在她已經多活了十年,還有什麽不知足的呢?別說沒有在她身上用刑,就算用了又如何?對于一個早就死了的人來說,身體遭受怎樣的苦痛,都是微不足道的。
“蘭丸大人。”
森蘭丸回過神來,“你知道是我?”
“腳步聲,香味。”她回答得很幹脆。
“主公讓我來看你。”
“有勞信長公惦念,小滿感激不盡。”她淡淡地說。
“要是一般人,早就在刑訊中過了一遍,你現在毫發無損,難道不該心存感激嗎?”他冷冷地質問。
“我當然心存感激,所以我每天都向上天祈禱,希望信長公長命百歲,”她閉着眼睛,“而且我一直乖乖呆在這裏,沒有跑,讓你們一心一意去尋寶,而不是要分了心思去尋人,這難道不是報恩嗎?”
“你!”森蘭丸大踏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她的頭發,狠狠地看着她,“你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女子皺皺眉頭,“你當然敢,所以我很奇怪,你怎麽還不動手?”
“虧我當時還想救你!”
“呵呵,”女人笑了,“蘭丸大人,這裏沒有別人,你就別騙自己了,你對我,不,是對月姬,也無非就是對一只寵物而已,沒有你想象得那麽深情。”
蘭丸語塞,被人說中心事不由大怒,将她一下推到牆角,扔下一句:
“你就一輩子呆在這兒,看着自己的身體被鼠咬被蟲蛀吧!”
聽完蘭丸的講述,信長沉吟半晌,說了一個字:“殺。”
蘭丸神情一動,“是。”
“可是舍不得?”信長問。
“屬下不敢,這樣不知好歹的人,只有這一個結局。”他咬着牙說道。
“不必撒謊,我也舍不得她死。”信長笑笑,“但是她必須死。一把好刀,如果不能自己用,也不能留給別人用。”
“屬下明白。”他咬咬嘴唇。
“将她放出來,過幾天舒心日子,然後,留個全屍吧。”信長嘆了一聲,轉身離開。
“是。”
安土城外一個木屋裏,一個中年男人拿出了被驚心保存的太刀,細心擦拭,目光決絕。
“夫君,”一名女子在他身後,神情哀婉,“你是真打算要這麽做嗎?”
“阿秋,”竹下總一郎緩緩轉身,面容沉靜,“我本來就欠她一家四口的命,她當年沒殺我,我這條命就是她的。”
“夫君……”阿秋哽咽着,欲語淚先流。
“阿秋,”總一郎看着愛妻心懷愧疚,“我這裏有一封信,你交給小滿小姐,她一定會照顧你們母子,這些年,跟着我你也沒享什麽福,委屈你了。”
“夫君!”阿秋撲在丈夫身上,痛哭失聲。
“母親!你怎麽了?”剛滿六歲的竹下志保被母親的哭聲驚醒,沖出屋外,抱着母親的腿。
“志保。”總一郎看着兒子,目光慈愛,“父親,要出一次遠門,可能要很久才回來,你是家中唯一的男人,要照顧好母親和妹妹,懂嗎?”
志保似懂非懂點點頭,“那,父親,你什麽時候回來?”
總一郎淡淡一笑,“父親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會有一個小姐來照顧你們的生活,你和你母親和妹妹,父親都托付給她了,你要聽她的話,知道嗎?”
“是的,父親。”志保點點頭。
總一郎溫和地摸摸兒子的頭,走進裏屋,看着熟睡在襁褓中的女嬰,不禁流下了淚來。那是他剛剛出生的女兒,還沒有起名字,現在不好好看看,也許就是陰陽兩隔。
即使心中悲痛,即使萬般不舍,但他依然決定,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我欠你的,很快就會還給你,小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