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舊畫一幅

坊州行宮,隐于青山。栽千杏,築館庑,飼林鹿于園。每年花朝節後,帝會領宮人往此處小住。今年的隊伍卻比往日龐大許多,說是大皇子信陵主趙羨之,和異姓王陸岐同往。

深山林裏,碧瓦飛甍,獸頭角印,陸岐第一次步入這座皇家行宮,便生了留戀。

他由宮人領着走往深處,移步換景,一般孩子都會為看着這暗香浮廊的景致而興奮不易,畢竟這樣的景致只有在江南可見,在扶風那樣的地界可見不着。

不,也見得。

在現今的聖上還是秦國公,居于扶風時,他府上西北角,有一處園子,名作“雲栖”。那園子,便和這處的景致如出一轍,同是迴廊橫橋,同是浮光窗後的一片杏林……唯一的區別當是這主館的名,雲栖的主館,聽爹說,是叫居衡;而這處,陸岐揚首看匾,卻聽身旁羨之念道:“平山?”

“平山,平山,平……”陸岐終究沒把那個“之”字說出來,“平之”這二字他知道不當說。這是他爹謝無陵的字,爹的友人平日來庭中嘗茶時都更愛稱喚他平之。

只是這個人,在宮裏是個禁忌,他養在聖上身側,更是在爹去後第二日便被宦官告知,他爹的名諱,不應當在那深宮裏再提起,連史官載入史冊的判詞裏,都給他爹批了“佞”字,但他知道他爹不是那一筆所寫下的人。

五年了,他噤聲了五年。他對謝無陵的崇拜,對謝無陵的喜愛,都在這些時日裏愈演愈烈。

直到到了這行宮,看着這般布局,旁人不知,他和羨之卻都心知肚明,那“雲栖”園子的格局擺設,乃至一花一木一岫石,都是他爹謝無陵着人做的。那園子,是他送給羨之最後的禮物。

如今在這深山裏,見得同一處園子,他如何能不思念故去之人,子生父死,這五年,他連自己的生日都不得安生,他愧,他疚,如是他那年不進宮,或許他的爹今時還安在。至于那為他行了生辰宴會,又賜他爵位賞他封地的人,起初還會陪他入眠,像他爹一般守在他身邊,後來就不了。

每夜他都想着他爹,醒來只有個睡于帳外的小宦官。第二年他也想了法子想去見見他爹,最後卻只得到了無冢可供他奉果。

哪是什麽無冢,他在宮裏跟着羨之受教于太傅,終知曉,如他爹那般的佞臣,不當有冢,草席裹屍已是厚恩。

這話連羨之都信了,只陸岐不信,他爹曾戲言過,說是自己有千條性命,旁人取不得。便就是別人說他去了,他也會守在他的岐兒身邊。

至今,他也深信不疑。

風傳花信,雨濯春塵。

這日雨後初霁,羨之同婢女尋鹿去了,這院中只得陸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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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爹謝無陵愛往花深處擺一方榻,假寐于榻上,一躺就是半天。他幼時好奇,愛往他爹懷裏窩着,現在他也愛擺一方榻在花深處,這被花環着,就像被他爹環着一般。

他仰躺于席上,從懷裏拿出一張箋,箋上寫着“昭行”二字。他将小箋置于眼前看了一番,又收回懷中。這是他爹留給他的最後,是陛下身邊那個宦官偷偷塞給他的。

他讓小婢拿來一幅畫卷抱于懷中,合眼小憩。

不知睡了多久,他只覺得有人來取他懷中的畫卷,他知婢子是沒這膽子的,羨之歷來知道他懷中物,不會來碰。

他睜開睡眼,朦胧間,看得來人一身玄袍,束玉冠,眉微撇,肅穆然。

他立馬翻身下了榻,躬身問禮道:“陛下。”

“岐兒,懷裏之物,不若讓寡人品品?”

陸岐将畫卷藏于身後,沉聲道:“陸岐只得這一物,畫裏有瑕,可能不入陛下眼,若陛下真看了,可否完好還予陸岐?”

“既是瑕物,還這般寶貝?”

“是。”

“那寡人應你,你還怕寡人搶了你的不成?”玄袍人輕笑二三,不以為意。

陸歧聽見應聲,才低首,雙手将畫捧過頂。宦官從他手中接過,才将畫展開于衆人眼前。

畫中一輪月高懸于空,一清秀男子鬓角簪了枝杏花,倚于一株老樹下,一地紅瓊,一席碧衫,一手舉盞,一手拈花瓣。本當是一幅極美之景,風流郞,拈花帶笑,只那畫中人眼下沾了一墨須,畫意毀了。

周遭人都知道這畫上的人是誰,卻都低首不敢言。

而那觀畫的玄袍人,卻踉跄了兩步。他将在那畫中人的容貌上徘徊了半晌。

“這畫,有瑕了,可賣不起價了。”

“是嗎?”陸岐進兩步,指着畫下落款道,“家父說,這畫在他那處值萬金。說來……”

他還想繼續說下去,卻看見玄袍人身側的宦官同他搖首。

如是在重闕裏,他必噤聲,只是在這行宮,旁側就是紙條上所寫的昭行寺,他心心念念的地方,他必要去那處。

不然他今日不必将那畫故意抱在懷中假寐,也不必拿出他爹留給他的最後來押一次機會。

他不為所動地繼續道:“說來,不知這位從山先生,陛下可識得?”

玄袍人掩在袖下的手拳了起來,他仍不改面色道:“識得。你尋他做何?”

“不做何,只是問問罷了。”

“從山,即寡人,趙祚。”趙祚落座于陸岐那榻旁的石凳,像是看透了陸岐的把戲般,挑眉又道,“你有何求?”

“岐兒求出行宮一日。”

“用這幅畫,只求一日?”

“用這幅畫,只求從山叔叔和岐兒共處一日。”

趙祚眉頭微蹙,他投目光往那宦官,宦官會意道:“明日昭行寺有賞鑒會,又是那江南二子的。陛下您看,不若……”

“那便明日吧。”他目光轉會陸岐這裏,詢問陸岐的意思,見陸岐颔首,遂也起身,準備離去。

“從山叔叔。”趙祚未停下離去的腳步,卻還是慢了下來。

“明日叔叔可以同我講講家父嗎?”

聞言,趙祚駐步,回首道:“知無不言,但那幅畫,回宮後送往大殿來。暇作于你精進畫技無益。”

言罷,即離。

陸岐目送他離,又躺回榻上,以手臂作枕,擡眼看着雲卷雲舒,嘴下喃喃:“平山……”

平山。平之,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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