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諸佛如來
女英殿裏,燈燭垂淚。一人眠于內,一人守于旁。
“陛下。”
守于謝陵身旁的人聞聲回頭,見是陸岐,遂指了錦屏外,示意出去說話,怕吵着這入眠的人。
陸岐在錦屏外立着,看着錦屏所對的那方小榻上惠玄和尚默然躺在那處,像是入眠一般,不禁有些哽咽。他心下甚奇,也不知是在何時見過這人,偏就是有些難過。詢聲道:“這……當如何處置?”
“明日天亮,着人……”趙祚本在吩咐着的,卻突然猶豫了,将那句到嘴邊的“帶他回寺”咽了下去,改了口,“讓你父親決定吧。”
“您也覺得山人是我父親?”
“他是。”趙祚篤定地回應着。
他将入眠的謝陵抱入殿內時,瞥到了他鎖骨下的那道疤口。早先便留下了,那般隐蔽位置,只他和謝陵知。當然,他不欲道給這個毛頭小子聽。
況他也篤定謝無陵會活下來,只要他的那個好友祁知生收到了當初的那封傳書,他便一定去謝府帶走謝無陵。趙祚還記得在重闕內殿上,謝無陵伏身階下說,那是他讨得最後一個恩典。如果可以趙祚以為,那會是他第一次駁了謝無陵的讨要,但那個恩典,卻是一個為君者駁不了的——誅佞臣,遠小人。
他能做的,也只能是面上按着他的意思走,私下卻給了祁知生帶走他的所有方便,他是君王,他,也想做那個從山郎。
趙祚擡了首,看向天幕,想着上次來這清虛玄觀,還是個極惡劣的天氣。
他看着這個叫惠玄的和尚,一臉冰冷,一手握着那把謝無陵在府裏親自遞的長劍,一手抱着一個遍體鱗傷的女人,從那女英殿裏走了出來,像是從烈獄裏走出來的夜煞,眉目兇戾。
那女人,趙祚識得,是個極美極豔的真人,那時謝陵決定同他往扶風時,特來向這位真人辭別,他就站在觀外,遠遠觑見過這一女子,绮才豔骨,猶不為過。而在惠玄懷裏的她,又極其羸弱,或者說,是他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近奄奄一息模樣。她的婢子随珠舉着傘迎去,卻在看着那真人模樣後,號啕哭來。
而後那真人攬上了惠玄的脖頸,她手臂上的瘀青隔着雨幕,仍然清晰可辨,想來惠玄才見她時,當是多駭人的一幕。那真人附他耳畔,竊語着什麽,親昵而自然。惠玄那雙載滿煞氣又發紅的眼,在那一刻黯了去。
他側首,看到的是這位真人最後留下的笑靥,和那夏夜裏如一現的優昙一般,讓人被其驚豔,為其驚嘆,久久難忘。
午夜時分,昭行寺的沙彌在山頭撞着鐘。鐘磬盤桓在這一寺一觀間,這時聽入耳裏,倒更像在送別着,送別着這觀裏長眠的兩個人,送別着他們共有的那段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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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緣,是孽還是緣啊?”
十多年前的一個秋日,昭行客舍迎來了它的第一位女施主,是個極美豔的姑娘,那些只知誦經聽禪的小沙彌,平素見着她時都會忍不住停下步子,窺上兩眼。
昭行留宿的羁旅客衆多,他們除了有一腔游子的愁思,還有對美好事物的堅持。因着這姑娘,昭行寺多了許多慕名而來的江湖子。
他們都傳着姑娘是來自揚州的,彈得一手好曲,但寺裏無人聽她彈唱過;他們也傳着她是揚州有名的藝伎,卻在年前輕信了旁人,被困于崖上深洞裏,後被游方住持救下,自個兒贖了身,離了那燈火不休的是非地。
寺裏的僧侶不知她名姓,只謝陵憑她青颦微挑、眉眼橫波、兩頰靥、小檀口的嬌媚模樣,喚她一聲:“豔娘。”
但豔娘對謝陵這孩子不甚上心,只對那住持身邊的清俊小僧有意。平日那清俊小僧去大殿誦經聽住持授課,豔娘便在寺裏閑溜達,撷花枝,撲粉蝶,自得其樂。待他下了課,她便變着法子要他講經論道。
這日天好涼個秋,豔娘走到了寺裏一歇亭裏,看着那俊俏小僧,竟一人坐于石桌前,抄着經文。她随手拿起了置的一本經書念着:“如是妙法。”
突然她又将書叩了下去,問着一旁抄着經書的小僧:“惠玄小和尚,你可記得後句?”
“諸佛如來。”
“何解啊?”
“無解。”這惠玄筆下未停,只是待她态度并不算好。
“若是日後,我皈依了,便取妙法作號,你覺得如何?”豔娘似對惠玄這般态度見怪不怪了一般,也不惱,自顧自道。
“嗯。”惠玄不以為意,應了聲。倒不曾想,待到第二年春,姑娘當真做起了妙法真人,還搬離了昭行寺,搬到了隔壁的廢觀。
當時妙法才搬去時,惠玄曾聽掃地的小沙彌們提起她。
“廢觀都廢了多少年了,哪裏能住人啊?”
“我聽說她和她的小婢跟住持提起時,住持還猶豫了,不知怎的,就同意了。”
“唉。我還聽她的小婢說,住持本是打算囑咐惠玄找幾個師兄弟去給那真人打掃玄觀的,是真人自己拒絕了。”
那時惠玄還是一心向佛的。倒是謝陵不同于昭行寺裏的衆人,他本就是住持收養來的野賊兒,自然不拘于這寺內一方天地。他愛聽走南闖北的宿客講故事,也愛仿那些個師父的友人說話做事的姿态,更愛這豔娘的灑脫性子。但他自己也沒想到,後來的他聽懂了那些個故事,學得了附庸風雅的情致,承從了豔娘的灑脫性子,卻也将這些個癡兒怨女的一往而深體會得徹底。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說起來惠玄不記得清虛觀是這兩個女子何時清理好的,也不記得他是何時開始惦念這位妙法真人的;他只記得每夜他會等着謝陵去幫了忙回來,才熄了屋裏的燈;他只記得寒冬将至,他囑咐向寺裏的沙彌囑咐了幾次要往觀裏搬炭火的事;只記得冬夜他生了擔心,獨身往清虛玄觀叩門的事。
那日和尋常無異,只是玄觀院中那株老梅樹的紅梅骨朵盡數開了。謝陵累了寐于女英殿內那真人的卧榻上,一晃眼便是日暮了。謝陵幾日前還被師兄教導,不能宿于這玄觀,更不當寐于真人卧榻。他搖了搖腦袋,逐了缱绻在腦海裏的睡意,翻身下了榻。走出女英殿,是一段駕于山溪上的直橋。妙法坐于直橋那頭庭院中的老梅樹下,替自個兒斟了一碗酒。
她身下是一席狐裘,就墊在那雪上,白狐的毛倒似和雪色融為一體,不細瞧,還當她是生于雪中的仙人。
“小陵兒,醒了?”
“真人,竟在吃酒?”
“你可要嘗上一口?”那束着女冠的真人端起了陶碗,問他。
謝陵慌忙擺手,他記得師父的教誨,慌忙道:“沾不得沾不得。”
“酒肉穿腸過——”妙法悠悠地念着,也不再多勸,直飲下了那一碗。她扯袖拭了唇邊酒漬,又道:“你那小師兄,怎的從不來觀裏啊?”
“師父交代過,讓寺僧莫要來擾您,許是這個緣由罷。”
聽了這解釋的妙法不再多話,只一味吃酒,連吃了三大碗,謝陵覺得她的臉色都快同她身後的梅花一個色了。他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惹得眼前人不痛快了,但他知這般飲下去,必不是好事,遂上去勸道:“真人,你莫要喝了。”
這時的妙法眼神有了幾分迷蒙,她笑将這玄觀當作了揚州歡場。她舉盞邀謝陵道:“來,你吃了這碗,我便聽你的不吃了,如何?”
這便是謝陵第一次沾酒,他似被這酒辣着了,卻又為這酒味着迷。想再嘗一口,卻被突如其來的叩門聲打斷了去。
謝陵無奈起身,替來人啓門,卻見得外間,掌一燈的人,披了一肩雪。謝陵側身,待他入內,合了院門。卻見這載了一襟風雪的人,就站在這處,看着梅樹下的人。
小雪紛紛,覆上一片殷紅的老樹梢頭,樹下是一美豔娘子,舉盞仰首,玉液落檀口。
“一爵長情,相思殺盡。”
真人一句冷嘲,一聲苦笑罷,醉卧狐裘,酩酊入夢。
這大概是惠玄今生所能得見的絕色景致,殺盡了衆生,俘獲了他的所有,明明該是比凜冬寒還冷的嘲語,和着比春時還美的滿山門的桃夭景。懾得他不敢邁步,只敢遠觀。
也正是這一景,讓他覺得書中所著,姑射仙人,當如是。饒是那妙法蓮華所言的優昙,也比不得的。
惠玄怔愣,嘴下卻不自覺地将聽來的話重念了一遍:“一絕長情,相思殺盡。”
語畢的那一刻,這漫天的小雪像是覆滿了惠玄的心頭,那年冬夜,他生了慌張,似将那清規戒律都忘在了腦後,他認了,眼前人,當是牽他七情,予他七苦的優昙花。
謝陵從這一景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這女英殿內,他下意識推開了身上蓋着的外袍,未多留意便想往直橋去,他甚至覺得可能他出去看到的就是那老梅樹下的飲酒真人。但他還未出女英殿便看着那錦屏對着的小榻上,躺着他的師兄。
那個風雪裏的人,而今安靜地躺在這一方榻上。
謝陵跑至小榻前,伏于惠玄身前,一遍又一遍的喃着:“師兄……師兄……”
謝陵幼時自打嘗了酒後,便常往觀裏來,那時他看着師兄和妙法真人,就在想着,這世上大概就只這一對璧人吧。師兄是士族出身,風骨是天生的,妙法是風塵娘子,灑脫是世事錘煉來的。偏他二人相輔相成,如非師兄為僧……恐他二人情深,當羨煞世人。
天色尚暗,夜還長,謝陵卻失了睡意。他跪坐在榻前,思索着那句“黃泉回頭”。
“黃泉到底,是何處?”
謝陵趴在小榻邊沿,看向了門廊那處正蹁跹搖曳的紗幔,視線模糊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 “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昙缽華,時一現耳。”
---《妙法蓮華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