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莫信他言

乍暖還寒,萬物複蘇時候,清虛玄觀迎來了它那一年的第一位客人。

早莺争樹,叩門聲輕響,門外檐鈴央央。觀內一仙人,拂簾牽幔而來。青絲绾高髻,她啓門探看。

門外是一柄油紙傘下,一春衫公子,一別經年,他仍是藍绶束發,仍是那雙桃花眸,惹得玄觀風月濃。

“無陵問真人安好。”他将油紙傘收了去,才邁步入。

“安好安好,倒是小陵兒你,又何哪家仕子渡了哪山哪河啊?三年未見,倒是長得更俊了。”妙法一邊問着他,一邊領他往明臺的那茶案前去。

“三年,泅渡扶風城呢。”

“哦?”妙法回身,挑眉觑他,上下打量了番,揶揄道,“是誰家的丫頭将你這俏郞管住了?”

“并無姑娘。”那時的謝無陵上前兩步,從妙法手下騙過茶盞,兀自斟酌起來,“這世間的姑娘,哪個比得過真人?”

“你就和你的師兄學吧,哄人是一套一套的。”妙法伸手,往謝無陵額前點了一下,又嗔他一句,才落了座。

清虛觀依山建着,山岚盛,撩撥了這滿觀的紗幔,還撩撥着那真人的額前發。妙法将發往兩鬓捋了捋,裝作漫不經心般觑了他伴手的那盒子,道:“那可是給你的師兄帶的?”

謝無陵依言将那一方木盒置于案上:“不,是要真人替我收着的。”

“扶風城裏的東西?”妙法聞言,蹙了眉頭。盛京的東西多是值錢的玩意,揚州歡場的娘子都羨慕着盛京來的客人賞下的玩意兒,但這些玩意兒,也給許多娘子帶來了災禍。那些薄命的紅顏命絕時的模樣,她還記憶猶新。

“是,也是小陵兒的命。”

“如此貴重?”妙法擡手作勢将那木盒推去,卻又帶着幾分不果斷,“那我可不收。”

謝無陵只顧低首抿了口茶,将她這手勢視若無睹。妙法的性子慣來如此,早年有時疫時,住持開寺門納游民,她一壁嫌着游民不知禮,一壁仍是開了觀門,做衣發物;再後來遇着師兄在山道上撿回來的丫頭,也是一通生氣,道是不會養,卻還是日夜照料,直至那丫頭的家人尋來。這般不過刀子嘴,豆腐心罷了。

謝無陵還未開口,她終還是将那木盒收入了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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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我這處也好,畢竟我這兒也是個阿鼻獄,”她将目光投向了那女英殿,想起了那時的玩笑話,“旁人可不敢來。”

笑語嫣然模樣也不知是在戲谑還是在安慰自己。

謝無陵聽她玩笑話,卻真被逗笑了,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老梅樹梢頭,那處是有暗衛的,今天的事,想來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他仍是和着妙法的調,打趣道:“要是有那旁人來,敢傷真人,你小陵兒必得給你報仇。他傷真人一分,小陵兒便還他兩分。”

“那不行,那肯定還輪不着小陵兒出手,你師兄啊便會忍不住。”

“那小陵兒,就……”謝無陵微頓,“嗯……就幫師兄擦屁股吧。好歹小陵兒也是個官呢”

“一別三年,小陵兒還做了官?那我那琴,你可還記着彈呢?”

提起琴,謝無陵握盞的手不禁顫了顫,茶杯裏的茶都給潑了些許出來,妙法疑起,卻聽謝無陵觍顏道:“弦折了,贈了人。”

妙法聽後,心下恍然那“泅渡扶風”的字句,遂探道:“那可是因為這人才去了扶風?”

當初妙法教謝無陵撫琴時,怕他不安生學這琴藝,便告知他,這琴在撫琴人手裏,便當如命。但妙法到底不是那什麽道法山上授劍與長生的長老,她只是個揚州歡場的豔家女,她只知這風月情濃與詞話山盟。遂她教謝無陵的也是,如遇這想白首共老的人,便當将這命折了,予他才好。

這折弦一約,也只她與謝無陵二人才懂了,所以當謝無陵道折弦時,她心下已然明了。

而謝無陵也将茶盞歸于案,低了首,像是才被父母問了心上人可是這人一般,難得腼腆道:“是。”

如此來妙法更起了好奇心,同他喝了半個日間的茶,打探着她小陵兒的心上人,說過來說過去,也不過“他極好”三字。二人相談與歡,至夜謝無陵悄然離去。他打馬歸京,以為着無事發生,卻不知道他入了玄觀的事情,過了幾月後,就演變成了一句謠言,道他藏了珍寶在賢山。

也正是這謠言,讓一個清淨地兒,成了真正的阿鼻獄,成了惠玄和妙法的阿鼻獄。

“後來呢?”羨之拉着随珠來到了庭中歇亭,那宦官侍其身旁。

随珠擡首看了眼宦官,像是被誰下了封口令般,羨之看了她的眼神,又道:“你且說,有事我擔,皇長子,他們動不得。”

“後來便是那歹人,趁着惠玄大師去了扶風,玄關裏只得真人和我的時候來了。他帶了一身傷,叩開了玄觀的門,真人看他蒼白模樣,便好心留他。”

“那便是被做成人彘的那個歹人?”

“不不不,他不成被做成人彘,而是死于惠玄大師的劍下。而說他被做成人彘的話,是從山郎君說的,要我說,就要做成人彘才好,千刀萬剮都是便宜他了。”随珠說着話,攢着袖子的手,也将袖子攢德更緊了,像是要将它撕爛了去一般。

“父王說的?是父王将這事推給了我老師?”羨之說話的調帶了幾分不穩,自從老師去後,他就不自覺地會拿最壞的惡意來揣測他的父王,他不知道他自己日後成為君王會不會像他父王這樣,但他想,他應該至少不會像父王最後對老師那樣,去對待陸岐。

他在雲栖見過謝無陵背後的所有腌臜事,因為謝無陵從不把避着他,謝無陵手上的所有文書,他只要想過目,只要同謝無陵開口,謝無陵都會給他。謝無陵給他看了那個相位,甚至是他父王當初那個即将到來的王位背後的肮髒,也給了他對這個世界最殘酷的認識,卻更像是在警醒着他;相反的是,謝無陵給了陸岐這個世界能給的美好,他曾去過謝府,在那個屋檐下,他看着謝無陵親自為陸岐烹茶,親自握着陸岐的手教他習字,更有時會撞見他給陸岐撫琴,領他莳花弄草。

後來,謝無陵走了,梁後曾說,謝相啊,躺在那株老杏樹下,做着他玉京先生的美夢。羨之則在他走後,撿起了他的那部分,将這世界的腌臜掩在自己身後,和陸岐打馬看花,同陸岐挽劍斬東風。他習以為常地将這份美好給陸岐,卻将腌臜的事都歸咎給了這個殿上的掌權者。

羨之一邊疑問着,一邊等待着随珠的一個否定,告訴他,這腌臜背後的苦衷,也好讓他替自己的父王在自己的心裏找到一個藉口。

“天色不早了,随珠娘子沿着這道走到頭,便是您的廂庑,這後話,還是讓老奴來說吧。”宦官站在羨之身旁,一句長嘆後,躬身道。

随珠聞聲,起身有些生疏地向羨之行了一禮,才離去。

“那公公您現在可以同羨之講了?”羨之見随珠身影漸遠,才出聲道。

“老奴所知甚少,只是這些個事兒,倘若是随珠娘子道來,恐主子您是保不住的。”

“有勞公公費心了,那公公要替我父王傳什麽話?”羨之不愛同親近的人迂回言,他理了理衣襟,正色問道。

“無話,這話是老奴替那故人帶的。他曾在雲栖園子裏,讓老奴日後同小主子說的。”

“老師?說了何話”

“他說,莫信他言。”

“可有解?”

“有解。清虛玄觀裏沒有人彘,有的是一個阿鼻獄裏被歹人鞭得傷痕累累的真人,有的是一個拿着劍從阿鼻烈獄救人的和尚,有的是一個應了他人所求,偷離盛京的皇子,有的是一張不能為外人道的紙條,和你剛剛所聽的約定。”

“我……”

宦官看眼前人眉頭愁色驟來,遂擡手輕拍他背兩下:“重闕裏,謝府裏的事,亦是同理。謝相當初說過他有一願,不知小主子可還記得?”問罷的宦官并不想聽這人給的答案,徑直于其前,躬身行禮,歸往平山殿去。

“他有一願……”

所願不過二字——“遇山”,這二字,原來羨之曾在謝府的書架上見過,如那人所言,是那人之願,也是那人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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