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薩爾朝他按按手,示意他少安毋躁。

“技術雖然失傳了,但記載技術的文獻還保留着。過去的武術大師留下了很多教科書。兵擊就是通過研究這些文獻複原古代武術、再以這些武術進行搏擊的運動。

“我自己最擅長的是德國式劍術,也叫理查特納爾流派劍術。它由14世紀的德國劍客約翰內斯·理查特納爾所創立。德式劍術的集大成者是16世紀的劍客約希姆·梅耶,他留下了目前所知的最詳細、最完善的武術教科書。我們所學習的大部分劍術都是從他的書中複原而來的。但是當時肯定還有其他德國劍術流派,但因為它們都沒留下文獻,所以早就被人遺忘了。

“留存到今天的劍術文獻還有很多,比如意大利的菲奧雷派,西班牙的卡蘭薩派,還有我們英國的西爾弗派……”

羅曼心想,聽起來就像中國武俠小說裏的情節一樣,什麽主角偶然找到了失傳已久的劍譜,修煉大成後震驚天下……

“既然能通過文獻複原,那就不算失傳吧?”

“沒你想的這麽簡單。那些教科書多數都有幾百年歷史了,很多只剩下殘篇。有些書中只有文字,沒有圖解。有些書只有圖片,沒有文字解說。還有一些書幹脆是用密文寫成的。要通過這些文獻複原古代武術,就需要現代人的解讀。可不同人解讀出來的結果是不一樣的。我們所複原的武術,和作者的本意,真是同一種東西嗎?沒人知道。”

“在實戰中試驗一下不就好了?能打贏實戰的就是正确的武術。作者總不至于把錯誤的方法記錄下來吧?”

“怎麽試驗?”西薩爾攤開手,“中世紀的武術是殺戮的藝術,用最有效率的方法殺死敵人,同時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可是我們不可能為了驗證技術的正誤而去殺人,頂多只能在實戰時看看用這些技術能否‘擊中’對手——兵擊比賽和擊劍一樣是按擊中數算分的。但是‘擊中’就一定能‘殺死’敵人嗎?未必吧。既然不能真的在決鬥中殺人,我們就永遠不可能知道複原後的武術和作者所要傳授的武術是不是一回事。”

羅曼驚訝:“那麽兵擊還有什麽意義?”

西薩爾看起來比他更驚訝,好像羅曼問了一個愚不可及的問題。

“兩個人拿鐵條戳來戳去有意義嗎?二十二個人在草坪上追着一個皮球跑來跑去有意義嗎?”

羅曼說不出話來。他很想反駁這些運動都很有意義,但是仔細一想,一群人追着皮球跑好像确實沒什麽特別的意義啊?

“有些人覺得這樣好玩,有些人覺得這樣帥氣,有些人是為了強身健體,有些人則是為了追逐榮譽和名利。競技項目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它的意義是所有參與這項競技的人所賦予的。你覺得它該有什麽樣的意義,它就有什麽樣的意義。”

羅曼心頭一震。他從沒思考過這個層面的問題。他一直覺得擊劍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吃飯和呼吸一樣自然而然且必不可少。所以當他黯然離開賽場後才會那麽失落。他當初是為了什麽才拿起劍的?他似乎迷失在了競技的迷宮裏,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練習室的門被人推開了。那位曾經解說過西薩爾與阿列克斯之戰的黑發教練探進半個身子,說:“西薩爾,琳賽讓我帶話:你想買的那件——”

“啊!你來得正好!”西薩爾誇張地打斷黑發教練,“你現在很閑吧?能不能幫我拿一本教材來?”

“什麽叫我很閑?”黑發教練蹙眉,“我待會兒還有課。琳賽讓我跟你說——”

“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的!有什麽話之後單獨跟我說就行了!上課的時候不要提無關緊要的事!”

西薩爾雖然滿臉堆笑,卻笑得極為猙獰,仿佛下一秒就要抄起菜刀将黑發教練大卸八塊做成人肉料理。黑發教練在他的獰笑之下退卻了,老老實實替他跑腿去了。

“那是勞倫斯,我的同事。”

目送同事離去後,西薩爾轉向羅曼:“趁他去拿東西的時候,我們來做點兒練習吧!我向你發起進攻,你試着格擋下來。還記得應該劍的哪一部分格擋嗎?”

“強劍身。”

“很好。”

西薩爾将長劍舉至與顏面同高,接着右腳前踏一步,劍刃斜向劈下來。羅曼豎起長劍格擋,準确無誤地用劍刃後半部分接住了西薩爾的劍鋒。他擔心自己擋不住西薩爾的劍勢,所以格外用力,死死抵住劍身。

眼看兩人就要進入劍刃交纏的僵持狀态,西薩爾唇角忽然浮出一抹計謀得逞的弧度。他的長劍貼着羅曼的劍刃向後一卷,再輕輕一翻,就将自己的強劍身移動到了羅曼的弱劍身處。羅曼的劍鋒原本直指西薩爾的面門,卻被他輕巧撥開。長劍長驅直入,正中羅曼的面罩。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羅曼委屈。

“剛才你格擋的時候,是不是在幻想電影裏兩個劍士武器交纏、互不相讓、大眼瞪小眼的畫面?”

“……你怎麽知道?”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錯誤。都怪好萊塢。”西薩爾搖頭,“你給我把電影裏看來的東西通通忘掉。那些招式在現實中根本行不通,全是武術指導為了視覺效果而胡編亂造的。你也見到了,實戰中那樣愣着不動只會給對手送人頭。”

“下次你能不能提前說一聲?”雖然有面罩防護,但被人迎頭刺上一劍滋味也不好受。

“用你的身體記憶,印象會更深刻。在實戰中站着不動就只有死路一條,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在擋下對方攻擊的同時送出自己的劍。這就是兵擊中的‘攻防一體’。退而求其次的方法是回避後尋隙反擊。再次的方法是卸開對手的攻擊,或是引導對手攻擊錯誤的地方。最差的當然就是為防禦而防禦,只防禦不進攻。真正的劍士從來不防禦。”

這時候勞倫斯回來了。他用一本厚重的書頂開玻璃門。“拿着。對了,琳賽讓我跟你說——”

“夠了!”西薩爾搶走他的書,将他一腳踹出門外,“正在授課,請勿打擾!”

羅曼憐憫地目送揉着屁股走遠的勞倫斯。“琳賽好像要跟你說什麽很重要的事,你不聽一聽嗎?”

西薩爾甩上玻璃門:“你更重要!”

“哇,你這麽說我好開心,但是琳賽似乎……”

“別管她了!”西薩爾将書塞給羅曼,“這個你拿着,我們俱樂部自編的教材,主要講解的是德式劍術,也就是我教你的這種。有些知識還是書本講得更詳細。當然,所有的知識我都會親自教你一遍,書是留給你備忘用的。”

羅曼大致翻了翻這本自編教材。雖然是俱樂部自行編寫的,印刷卻格外精美,圖文并茂,書後還貼着二維碼标簽,下方寫着“掃描觀看教學示範視頻”。

西薩爾猛地合上書:“現在就先別看了,我們繼續練習吧!”

“等等,教學視頻是什麽?”

“字面意思。都說了我會親身教你的,視頻不看也罷。”西薩爾将書奪過來,扔到一旁。

看到貴重的教材就這麽被随意扔來扔去,羅曼心中萬馬狂奔。西薩爾這麽不情願他看視頻,視頻裏肯定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難道示範者就是他自己,所以他害羞了?但是他這種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性格,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害羞的人啊……

之後練習相當簡單,西薩爾再也沒有發動突然襲擊,而是将德式劍術中的幾種基本架勢一一示範給羅曼看。所有的攻防都是從這幾種架勢演變而來的。每種架勢還各有極中二的名字,比如阿列克斯與西薩爾一戰時的起手式叫作屋頂式,因為高舉長劍猶如屋頂;西薩爾的架勢則稱作鋤式,因為握劍姿勢如握鋤頭。換作羅曼,可能會給它們起名叫“第一式”、“第二式”。他真是個既沒情趣又沒想象力的人。

示範完所有架勢,今天的課就結束了。羅曼取下面罩,深呼一口新鮮空氣。學新東西就是容易疲憊,以往他哪怕連續對練兩三個小時都不覺得累。不過也有可能是他體力下降了,畢竟自從出院他就沒怎麽鍛煉過。

“我去洗個澡。”他推開練習室的門,撥開汗濕的頭發,回頭問西薩爾,“一起嗎?”

“一起?”西薩爾停下腳步。

“哦,我忘了,琳賽不是還找你有事嗎?你先去吧,我知道浴室在哪兒。”

“沒關系,就讓她等等好了。”西薩爾亦步亦趨地跟在羅曼屁股後頭。

“沒準真是很重要的事呢。”羅曼不無擔憂,“你還是先過去一趟吧,老讓你陪着我怪不好意思的。”

西薩爾拽了拽防護服上的搭扣,恨恨地說:“好吧。”他踩着沉重的步伐沖向前臺,每一步都發出驚人的巨響,仿佛哥斯拉以摧枯拉朽之勢襲擊東京。羅曼覺得他和琳賽可能關系不大好。職場人際真複雜呀!

他在更衣室換下防護服,披着毛巾進入浴室,關上毛玻璃門,随手将毛巾搭在門上。過了一會兒,另一個人趿拉着拖鞋進來了。模糊的人影映在毛玻璃上。他在羅曼的隔間前停了一會兒,然後進入隔壁隔間。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來。

羅曼敲了敲隔板:“西薩爾?”

“幹什麽?”西薩爾的聲音被水聲覆蓋,顯得有些含糊。

“哦,真是你啊。你來得好快。”

“都說了沒什麽重要的事……”

“今天的練習很有意思,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正式和你比試。”

“以你的水平很快就能……唔噗!”

西薩爾發出了類似西紅柿被捏爆的怪異聲音。幾秒鐘後,淡紅色的液體從隔板下的縫隙蔓延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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