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于是, 西薩爾·裏帕生平第一次走進了警察局, 還是以嫌犯的身份。他之前為了趕去接羅曼, 和警車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戰,甩掉警車後将自己的車(和勞倫斯)随便丢在一個路口,步行跑到人魚跳躍酒吧。勞倫斯決定大義滅親,向随後趕來的警察指出了西薩爾可能的去處,最終警方成功逮捕了這個危險的嫌犯。
西薩爾百般解釋自己是為了趕去救人才不惜違反法律的。羅曼的遭遇和愛德華的證言佐證了他的說法。最終西薩爾免于被起訴,但罰款還是要交。
那個襲擊羅曼的女子的身份很容易就能查出來。她的兇器遺落在了現場,上面沾滿了她的指紋。羅曼和愛德華也能指認她的相貌。她甚至沒想到躲避路邊的監控探頭。只需幾天工夫警方就能将她逮捕歸案。
西薩爾做完筆錄, 去走廊上倒咖啡,在咖啡機旁意外地撞上了同樣剛做完筆錄的愛德華。兩人無言地各沖了一杯咖啡,然後分別站在咖啡機的一側,好像他們是守護咖啡機公主的騎士一樣。
西薩爾啜了口杯中苦澀的液體, 直直瞪着前方,看也不看身邊的男人,說:“所以你果真參軍了?”
“對, 海外維和部隊。”愛德華保持着同樣的姿勢。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年年初。”
“都這麽久了, 為什麽不去見布萊克森先生?”
“拜托你搞清楚,是他不想見我。”愛德華揚起嘴角。
“跟他和好吧。如果你願意跟他低頭認錯, 他絕對願意……”
“我沒錯。”愛德華斬釘截鐵,“我早就認清了,我們不是一類人, 永遠也不是。你和老頭子是沉迷在幻想世界裏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 可我不一樣。我要面對現實的人生。用過真刀真槍的人就再也不會去玩你們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兒了。”
“你說得對。我們不是一類人。”西薩爾颔首同意。
愛德華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我以為你會反駁幾句。”
“跟話不投機的人沒什麽好說的。”
愛德華喝完咖啡, 将紙杯窩成一團,抛進垃圾桶。他弓着背走向大門,好像頂着無形的凜冽狂風。
Advertisement
“再見了,小恺撒。”他背對西薩爾,舉起右手揮了揮。
大門關上後,羅曼抱着疼得快要裂開的腦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他完美錯過了西薩爾和愛德華的對話,只來得及目送那位被放逐的小少爺離開。
“他就這麽走了?我還沒謝謝他呢。”
雖然初次見面時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摩擦,鬧得有點兒不愉快,但愛德華怎麽說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多多少少有些改觀。
西薩爾沒有回答他,一動不動地凝望着愛德華離開的方向。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幾個字。
——再見了,黑太子。
***
“聽說你終于進局子了,西薩爾?”
第二天,極光俱樂部,西薩爾剛一進入員工休息室就受到了同事們熱情的歡迎。他們一點兒也不為西薩爾的遭遇而痛心,反而普天同慶,好像聽聞一個無惡不作的犯人終于落入法網了似的。
“不是你們想的那樣!”西薩爾暴跳如雷,“我是作為證人去做筆錄的!”
“對,還交了罰款。”勞倫斯翹着二郎腿,冷冷地揭穿他的謊言。他依舊為昨晚西薩爾把他丢在車裏那事而耿耿于懷。
“你還敢說,你這個叛徒!都是你出賣我!”
“我只是做了任何一個守法市民都會做的事。”
西薩爾跳過去毆打他。其他人紛紛興高采烈地拿出手機,以便将這段難得的奇景留存下來(以及發到網上供人圍觀)。要不是布萊克森先生剛巧推門而入,他們倆能從休息室一路打到訓練室。
“早上好,女士們先生們。”布萊克森先生從他的半框眼鏡上方端詳着他年輕的員工和合夥人。今天的他依舊一身老派西裝,銀白的發絲一絲不茍地梳到腦後,襯衫熨得平整妥帖,連一絲皺褶都看不見。不論遇到什麽意外狀況,這位老先生總是從容不迫。
西薩爾和勞倫斯停止了追逐打鬧,背着手對老先生低下頭,一齊小聲說:“早上好布萊克森先生。”
“看到你們如此精力充沛,我深感欣慰,希望你們能将活力用在工作上。”
“明白了先生。”他們唯唯諾諾地說。
簡短晨間訓話結束後,布萊克森先生拄着手杖登上樓梯,準備前往他的辦公室。西薩爾躊躇了幾秒,接着追上去。
“布萊克森先生,我有話想跟您說。”
“好的西薩爾,我在聽呢。”
西薩爾跟着老先生走進他的辦公室。這裏布置得就像維多利亞時代的起居室。
“我昨天見到愛德華了。”
“是嗎。”布萊克森先生脫下外套,将它挂上衣架。
“您怎麽絲毫不驚訝?”西薩爾眯起眼睛,“您該不會早就知道他回來了吧?”
“我們這個圈子很小,西薩爾,消息總是傳得很快,而我的耳朵又較常人更敏銳一些。”
“您早就知道了,卻沒人告訴我。”
“你也從來沒問過。”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動向,要怎麽問?”
布萊克森先生将手杖倚在辦公桌上,拉開椅子,緩慢地坐下。“我是說,你‘從來’沒問過。自從他離開,我就再沒從你嘴裏聽到過他的名字。我以為你不想再跟他有所瓜葛。”
“我是為了照顧您的情緒才不提他的。”
“那還真是感謝你的體貼。”
“您不去見他嗎?還是說你們已經見過面了,而我又什麽都不知道?”
“你是我的合夥人,西薩爾,任何有關生意的事我都不會隐瞞你的。”
老人雲淡風輕地回避了西薩爾尖銳的問題。言下之意,與生意無關的事,哪怕西薩爾打破砂鍋問到底,他也不會透露半個字。
“對了,今年的‘西爾弗紀念賽’已經開始報名了,你手下的學生有要參賽的嗎?那個一直跟着你的孩子,和新來的那個小夥子都很有潛力,我很期待他們在比賽中的表現。如果要參賽就抓緊時間報名,可別稀裏糊塗錯過了。”
只聽“砰”的一聲,西薩爾重重按住辦公桌,用雙臂支撐身體,俯身死死盯住布萊克森先生。老人紋絲不動,十指交叉,惬意舒适地靠在扶手椅裏,若是再往他手裏塞一枚煙鬥,活脫脫就是個年邁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年輕人冰藍色的眼眸中閃爍着電火花,老人沉靜的深灰藍色瞳子則如同一泓遼遠寂靜的湖水。烈火蒸騰湖水,冰霜撕裂夜空,年輕人的張揚與年長者的內斂激烈沖撞。兩人就這麽互不相讓地大眼瞪小眼,過了好一陣,西薩爾妥協了。
他的瞪視固然充滿威壓感,但對布萊克森先生不起效。年齡與的差距使他們之間的段數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光憑借眼神是不可能擊敗這位人生經驗豐富的長者的。
仔細想想,八面玲珑的布萊克森先生怎麽可能連自己孫子退伍歸鄉的消息都不知道呢?當愛德華踏上英格蘭土地的剎那,消息恐怕就乘着風飛進老人的耳朵裏了。他只不過瞞着別人罷了。西薩爾生氣的是,他連自己都瞞。其他人就算了,可他西薩爾·裏帕從前是他的學生和被監護人,現在是他的生意合夥人,難道也沒資格知道愛德華的消息嗎?
跟老人糾結這些沒有意義。西薩爾從小就認清了這一點。如果布萊克森先生想告訴西薩爾什麽,他不用自己開口西薩爾也能知道。相反,如果布萊克森先生想保守什麽秘密,那麽這位執着的老人就能把秘密帶進棺材裏。
“我當然記得報名時間,不過還是多謝您的提醒。”
西薩爾生硬地說。他微微點了下頭作為禮節,然後氣鼓鼓地離開布萊克森先生的辦公室。他回到俱樂部大廳,剛剛上崗的琳賽正和另外兩個前臺姑娘有說有笑,交流彼此的美妝心得。西薩爾路過前臺,沒好氣地說:“琳賽,我今天要早退!”
“什麽?你才剛來耶!”琳賽心說合夥人就是能這麽任性,想上班就上班,想翹班就翹班。
“‘早退’難道還分早和遲嗎?反正都是退!”
“但你今天不是有課嗎?”
為了确認自己的記憶沒出差錯,琳賽特意在電腦上查了查西薩爾的課表,今天果然安排了一節給羅曼的私教課。這可真是奇哉怪也。別人的課西薩爾想翹也就算了,可是羅曼?那可是羅曼的課啊!只要羅曼有需求,哪怕西薩爾摔斷腿恐怕都會拖着殘軀爬來給他上課。今天的西薩爾是被人下降頭了嗎?琳賽認真地觀察了一下西薩爾的後脖子,有那麽一瞬間,她懷疑眼前這個銀發男人其實是個披着西薩爾外皮的外星人,只要認真找一找,就能在他背後發現外皮的拉鏈。
“羅曼來不了了!”
“你怎麽知道?他聯系你了?真是的,都說了如果預約變動,要先跟我說的。他想把今天的課改到哪一天?”
“我哪知道!等他醒了再說!”
***
羅曼睜開眼睛。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天花板上陌生的頂燈。那燈的邊框是木制的,燈罩上畫着鮮花和山雀。他可不記得自家的頂燈有這麽古典而富有少女情懷的燈罩。他家的裝修一向走性冷淡風格。貼着精美壁紙的牆上零星分布着幾點斑駁,好像牆上曾挂過什麽東西,卻被人取下來了一樣。羅曼可不允許自家牆上有這種瑕疵,哪怕沒有強迫症的人成天對着這種痕跡都會發瘋。
所以……這裏他媽的是誰家?
羅曼“騰”地坐起來。體位猛地變化給他帶來一陣眩暈。他忍耐着眼前此起彼伏的金星,摸索着下了床。踩到柔軟的地毯時,他意識到自己赤着腳。然後他才發現,除了腳,自己其他地方也赤果果的,只披了一件寬松的睡袍,現在腰帶歪到一旁,露出大片肩膀和胸膛。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難道他晚節不保,犯下了什麽不可挽回的錯誤嗎?!
他艱難地在記憶庫中搜索昨晚的片段,這非常困難,因為宿醉給他帶來了嚴重的頭痛,好像有一百個霍比特人在他大腦裏撞鐘。他記得自己被漢弗萊帶到酒吧,接着記憶中斷了一會兒,之後他獨自離開,在深巷中差點被一個女人捅了。趕來英雄救美……啊不,英雄救英雄的是愛德華·布萊克森(羅曼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那家夥救了),然後西薩爾也來了,他們一道去警察局快樂一日游……啊不,報案。
之後呢?他的記憶中止在了回程半路。之後發生了什麽?他睡過去了,一點兒也不記得。也有可能是酒意發作,混淆了他的記憶。他到底是怎麽從警察局瞬移到這個充滿歐式典雅風的陌生房間裏的?誰剝掉了他的衣服又給他換上新的?他的大寶劍呢?
羅曼越想越慌張。他不是沒假想過自己或許有朝一日會過上“風流浪子”的生活——每天早晨都在不同的床上醒來,身邊躺着不同的美人,而他事了拂衣去,徒留美人心傷……拜托,每個男人都或多或少意淫過自己有多麽受歡迎好嗎!
然而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羅曼可一點兒也不開心!他根本不覺得自己是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風流客,而是……被風流的那一方?
不不不,事情肯定還有轉圜的餘地,絕對沒這麽糟糕的!
羅曼環顧四周,試圖尋找有關房間主人的蛛絲馬跡。他很快有了新發現。床頭櫃上擺着兩副相框,裏面的照片都有些年頭了。一張是一對夫妻和小男孩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三個人傻了吧唧地穿着寫有“我愛紐約”的t恤。另外一張是長大後的小男孩和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某個頒獎典禮上的合影,男孩手裏舉着一張類似獎狀的紙。
“原來是西薩爾家。”羅曼頓時松了口氣。謝天謝地,還好不是在酒吧邂逅的419對象的家。如果419之後他連人家是男是女、相貌幾何、姓甚名誰都不記得,那就太尴尬了。
……哎?等一下?他為什麽會在西薩爾家?
且看這房間的布置……一般人不會在客房床頭櫃上放自己的家庭照片吧?也就是說,這兒不僅是西薩爾家,還是西薩爾本人的房間,而他就坐在西薩爾本人的床上。
——他在西薩爾的床上睡了一夜。
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中的瞬間,羅曼渾身像着火似的發起熱來,就算他當場人體自燃化作一地灰燼也不是什麽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