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違約
白素錦趕到小荷莊的時候,一號院外院天井裏站滿了人,都是織造坊裏的雇工,見東家過來,自動讓了條路出來。白素錦目不斜視穿過人群,直接進了中廳。
“東家。”
“莊主。”
待客的廣蚨祥闫大掌櫃和織造坊關管事見白素錦進來,忙起身打招呼。
白素錦示意他們入座,自己轉身坐到上座,從容自然地接受了幾家織造坊東家的見禮。
盡管诰命在身,但對商場上行走的人來說,也不過是形式上多了層禮數而已,在他們的骨子裏,趨財逐利是根本。大歷初年太祖皇帝雖頒下賤商令,但實際上,朝廷對商人的态度向來是“賤而不限”,名義上商人地位比較低,可經商活動非但不受限制,從中央到地方,對商貿的秩序極為維護,所以,即便背靠周慕寒,白素錦也不能明着扯出這面大旗,在商言商,若想在商場中獲利,就只能按商場的規矩來,以軍政壓商,可能一時利好,卻絕非長遠計。
白素錦深谙此理,旁人自然也知道,是以,坐在堂下的幾位東家面色頗為沉穩。
來時路上,許大管事已經将這四位的身份背景大致描述過了,都是臨西府內小有名氣的織造坊,規模雖不及五福、榮生,但坊內織工均在千人左右,年産值在臨西乃至川省都占據一定份額。更重要的是,他們,追本溯源,都和臨西首富蘇家有着或金錢、或沾親的關系。
如今看他們一個個氣定神閑的模樣,白素錦心下了然。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周慕寒雖手握軍政實權,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至于白素錦,沒了白家做後盾,即便頂着白家人的出身,說到底也不過一介女流。而蘇家則完全不同,四象之首,世代盤踞臨西,關系盤根錯節,如今更與白家結為姻親,無論是從眼前看,還是論長遠計,蘇家都具備籠絡人的資本。
趨強淩弱,商業資本運行的鐵律,自己勢弱,白素錦也不會去怪別人不道義。商人的道義,說到底,不過是披在利益之外的面紗而已,千破萬破,唯有利益是颠簸不破的。
四人之中,城南永源祥的郭東家顯然是發言人代表,一番借口說的冠冕堂皇,總結下來無非兩點:一,幾家擴大了織造坊規模,織工奇缺,廣招熟練工,小荷莊織造坊原材料短缺,織工相對閑置,希望能尊重織工的個人意願解約;二,不管小荷莊願不願意,只要織工想走,幾家願代付違約金。
盡管這種情形事先預測會出現,但萬沒想到,臨時提出解約的織工人數會這麽多,白素錦接過關管事遞過來的名冊,到目前為止,統計人數為一百一十八人,幾乎占織工總數近七分之一。不過,竟然都是短工,長工無一人離開。
白素錦由始至終臉上的神情都是淡淡的,目光逐一打量了一番堂下四人,而後起身走到郭鴻澤近前,擡手拿起茶壺,将他手邊的茶盞斟了個十分滿,輕抿的嘴角微微一勾,淡聲道:“既如此,那便按規矩來吧。”
常言道,茶斟七分滿,日後好相見。白素錦當下之舉,無疑是變相的撕破臉面。以郭鴻澤為首的四位東家詫異之餘,臉面上難免有些不好看。
小荷莊織造坊短工每日工錢二十文,轉織花綀後提高到三十文,每月月底一結,因為涉及到紡織工藝的教授,所以契約書上規定,轉到別家織造坊做工,違約金十倍月錢,也就是每個織工需付違約金九兩銀子。
白素錦站在中廳門口的臺階上,看着院子裏的人群,四下寂靜無聲,她此時的表情卻不再是廳內時那般淡然,而是從未有過的端肅,眸光如炬,緩緩打量了一圈,再開口時,絲毫不掩飾言語中的凜然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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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是自由之身,何去何從自然全憑各自意願,但此時之舉意味着什麽,相信不必我明說。當下,我也沒什麽旁的要說,只一句話:但凡今日解約踏出我小荷莊的,日後無論何種情形,直系親屬在內我莊一概永不錄用。作何選擇,但憑大家心意。”
白素錦此話一出,院中的氣氛登時冷凝下來。
囑咐關管事和闫大掌櫃登記好解約名冊,白素錦同郭鴻澤幾人打過招呼後便一路出了院子回扶雲軒。
不想走的,白素錦出不出面也不會動搖,打定主意要走的,自然也不會因為白素錦的一番話而輕易改變決定。關管事和闫大掌櫃辦事向來利落,當即指揮着幾個小管事桌開數個,開始登記名冊、清算違約金,水也沒顧得上喝一口,晌午剛過,統計整理好的名冊就交到了白素錦手上。
許大管事随白素錦從将軍府回來後,遵照她的吩咐将織造坊內的織工都聚到一起開了個會,只說一件事:有意離開的,盡可在晌午之前到一號院解約。
解約人數總計一百三十六人,皆為短工契,短短幾個時辰,織造坊的短工便少了三分之一,得解約賠償金一千二百二十四兩銀子。
“關管事,這筆銀子先挂在賬上,你再到賬房另支一筆添上,按每人二兩銀子的标準備着,當做給坊內未動織工們的額外花紅,端午的時候再發下去。”
關管事忙不疊應下,心裏的慚愧更甚幾分。不僅是他,就連許大管事和闫大掌櫃也是同樣。東家明明事先交代過會出現織工流失的現象,今天的情形卻大大超出了原先的預計,委實是他們辦事不利。
白素錦看着比自己年長一大截的三位老骨幹一臉凝重地默默罰站,忍不住抿嘴輕笑,“三位無需自責,今日的情形也不是你們能控制的,人心難測,最是不能計算的,不過這樣也好,此時為了看清人而付出的一些損失算不得真正的損失,相反,我倒覺得是幸事。而且,莊上的長工一人也未流失,就這點上說,咱們還是成功的。”
東家向來是個明辨是非之人,不會怪罪他們早在意料之中,可正因如此,許大管事三位才更覺得慚愧。
“東家,這兩年甘陝兩地鬧災荒頻繁,我瞧着不少災民湧進府城乞讨,半大的孩子不在少數,小人私想,咱們不若趁機收納一些進莊,死契或長契都可,從小教養着,用起來也靠得住,這次就是很好的例子。”
這個想法其實闫大掌櫃已經醞釀許久,也同徐大掌櫃和莊上幾個管事商量過,今日短工聚衆解約一事爆發,這才讓他鼓起勇氣當着東家的面提出來。半大的孩子領進來,氣力小,開始的兩三年非但不能替莊子上賺什麽錢,反而是莊子供吃供喝供住養着,幾乎要倒貼錢。
白素錦聽了闫大掌櫃的提議眼前一亮,不過,她想的可不僅僅是給莊子上弄一批家工、長工預備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