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三笠.阿克曼(往事)
三笠的主治醫師确實換了個人,是一位滿臉胡渣、挂著厚重眼鏡、面龐消瘦的男人,在他身上有著每個醫師貫有的氣質,不過又有些不同。
醫師自我介紹前,三笠的心思還沉浸在昨日的種種,如同以往她并不會去關注自己的治療師——她不能預知未來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後一位醫師,更不能知道對方将會颠覆她的人生,同時她并不認為這一位醫師與前面幾位有甚麼差別,她正真需要的就連她自己也不了解。
究竟是從這場長夢中清醒還是單純的想要放逐自己?如果是前者,那麼她的結果還是死,她還記得自己被巨人吞下腹時黏膩滑溜的食道壁推擠,迫使她掉入胃中;如果是後者,她其實可以繼續待在醫院,甚麼也不去思考,就像醫師們說的,讓自己游離在社會的邊緣。
「……『耶格爾』,這是我的姓氏。」
三笠擡起頭,照護她多年的護士吓了一跳,因為她雙眼綻放出驚喜摻揉著不可置信的強烈情緒在拉鋸。
主治醫師和藹一笑,用生澀的拉丁語試圖拉近自己與病患的距離,「很熟悉吧。我是德國人,德語的語法其實與你擅長的拉丁語比起現代的英文還要相似。我想我的猜測該不會錯,你故事中的艾倫與我同姓氏。如果是,我們很有緣,雖然耶格爾并不是甚麼特別的姓氏,艾倫這個名字也非常常見,但我的小兒子正好也叫作艾倫。」
「這是我們全家人的照片。」醫師确實成功了,當他拿出口袋照片時,三笠主動湊了過去,雖然身邊的護士想要阻止,不過醫師并不介意,「我的養子艾倫,這是我的大兒子利威爾……」
電視機、相片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如此逼真人與景物、動植物該如何被束縛在一個平面或者紙張上?曾經一位醫師有做出解答,不過三笠對於對方的解釋有些不了解,只知道電視和相片中的人物并不是真人,電視是靠某種叫作「訊號」的能量呈現動畫,而訊號是由連續動态的圖、聲構成,至於照片聽來更玄乎,是透過某些材料收集光,因而産生靜止影像。
不管當時她聽說這個解釋時是大惑不解是半信半疑或是詫異萬分,但她确實接受這些世界的某些奇妙無解的存在,間接也接受了部份價值觀,因此那時候醫師為她拍了張照片時她沒有拒絕掙紮,沒有心生恐懼,也沒有再次誤以為自己的靈魂被那小紙張奪走了一部分。
耶格爾醫師将照片交給三笠,讓她看清兩兄弟長相。
這對兄弟明顯沒有血緣關系,他們的體格、長相甚至氣質相差甚遠,年長的那位身材精健,穿著西裝襯衫,嚴肅的神情使他憑添了一股氣勢,讓人忽略他有些稚氣的面龐,打從心底生出敬畏。而另外一位……
三笠不無緊張的看著照片,仔細的看著,将照片貼的非常近,一吋一厘也不願放過。盡管她在體檢時視力是1.0,卻想不到自己會在看清相片上的兩人時心情是如此矛盾的沖擊,懷疑眼前所見或許都是幻象——艾倫不是艾倫,這是另一個世界,這裏的耶格爾家有一個長子利威爾,真正的利威爾不再是孑然一生,他有家人,還是一位實習醫師,他的爸爸現在竟然是自己的主治醫師。
想要笑又想哭,如果這是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夢,那就停留在這一刻吧,三笠承認自己屈服了,歷經了十二年的時光,生活再這樣一個閉塞而沉悶的令她瀕臨瘋癫的地方,日以繼夜,她期待清醒後這樣的一切化為泡影,但她一次次失望一次次迷惘,直到絕望。「艾倫……」纂緊手中的相片,将它幾乎要揉進手中。
反覆的叫著艾倫,彷佛這樣呼喚對方就會真實存在,哪怕是不耐煩的應一聲或是瞥一眼也好,她只希望能夠喚回自己的悲怆與自責——為甚麼在确認「艾倫」不是她記憶中的那一位、她唯一的家人時,最真實的情緒會是如此的淡然?
「三笠,那并不是艾倫,不是你心中的那個他……」醫師的話語越來越遠,像突破了右面牆邊有鐵欄固定的玻璃窗,遠入天際,脫離三笠的感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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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每一回的争執因艾倫而起,這一回也是,三笠會無法忍受這一切糾纏與周而複始的議論而不願去解釋。但事實上,歸結當年自己與艾倫的互動以及她對他的依賴、青澀情愫,究竟幾分親情、幾分愛情、幾分喜歡?
人心是一種難以用精确數字衡量的謎題,就連她本人有時也會應事而異。想念時愛戀依賴鼓在胸口脹得她難受,在那樣的夜晚她不敢讓任何人知道,尤其是睡在身邊的那一位;付出的關懷被無視被棄若敝屣時,親情間的擔心與埋怨反覆敲擊內心深處最脆弱的一塊,驅使她想要斥責、想要在理智回歸前找艾倫大肆抱怨……任何時候的她都處於一種不同比例的情感。
她必須承認時間會美化一切,逝去的人、事、物在時間的催化下升華成一種另類的完美,任何悲傷氣憤回首看來特別眷戀,戰友、家人、任何人都是。艾倫正好是那一個影響她記憶最多的一位,如今不管是他的幼稚他的天真或者他不經意的傷害自己,都讓三笠如毒瘾般無法自拔,只覺得飄忽而美好。
即便是如此,又如何呢?她永遠都知道,自己心中的天秤偏向哪一側,艾倫和利威爾又分別站在哪一側就行了。
但男性總有占有、控制,希望自己是另一半的一切——利威爾隐諱些,但三笠在軍團見識過那些有過短暫的、朝露般的情緣,盡管身為旁觀者,盡管自己與利威爾的情感處於渾沌不明狀态,利威爾更不會是開口問:「我跟他誰比較好?」、「愛我還是愛他?」……這種幼稚話題的人,但三笠還是可以感受到當中的共通性。
其實這樣的通病出現在各年齡層,就像小孩手中抱著不放的玩具,三笠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同樣陷入其中。就好比佩托拉為利威爾施展名為「忠誠」的魔法:因佩托拉默默付出而生的歉疚、他無法保護手下的傷痛,以及佩托拉父親給利威爾的最後一擊——沾滿淚水的信封,信封上的字跡早已因為頻繁的摩擦而模糊不清。墨跡通篇勾勒出一位少女最誠摯最脆弱又最唯美的夢想,一個将畢身心力獻給利威爾的夢想。
利威爾隐藏的非常深,就像她過去在緬懷艾倫時,不會哭泣不會尋找傾訴對象,只是沉默的将所有深沉傷痛攬在自己身上,用最寧靜最祥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舍。這不僅僅是習慣,也是他們相似的性情,好讓悲傷不會蔓延太久不會影響太深,更不會感染周遭人。
一如鏡相投射,三笠站在這一面,她可以看清另一面,他們永遠可以從對方的一舉一動中了解到對方的想法。就好比當艾倫離開後,她強忍住失控的情緒,在夥伴的面前與往日無異,好驅散那些反覆傷害的安慰話語,每說一次只會帶起一次疼痛,她寧可忽略,但利威爾那時是如此直白的剝下她一切僞裝,讓她明白自己的無助與傷痛在利威爾面前是無所遁形,一如她看著利威爾無聲感懷戰友包括最讓她芥蒂的佩托拉,內心會共鳴會妒忌。
「你在期待甚麼?期待耶格爾那個小鬼出現嗎?」
三笠游離的思緒因為這一句話而收斂。她睜開眼,握拳的那只手生生作痛,手中是一團照片。
除了他們兩位,病房內再無其他人。
對方坐在同樣的沙發上,一手插在醫師袍的口袋,另一手抱著一疊資料,接著第一句話就是挑起兩人照理說該避開卻總是義無反顧一頭撞上的話題。
有關於這樣的話題,結果無外乎兩人不歡而散。
三笠其實不希望如此,她時常與利威爾吵架,并不代表她喜歡生硬的氣氛籠罩彼此,昨天她的尖酸刻薄已經使她自責了一整晚——偶爾也會希望可以放下一切顧慮倚靠在他的肩上,像是其他浸沐在愛情的年輕少女,可以撒嬌或是依賴。
前提是,她必須退讓。
哪怕她不認為自己出口道歉後會永遠忘掉艾倫,但如果她不說,利威爾是更不可能開口的那一位,在相互不退讓的結果,他們只會再度傷害彼此。
面對她遲疑的神情,利威爾偏過頭,唇邊勾起嘲諷的弧線。「你就這麼想忘掉我嗎?」
——忘卻利威爾。
三笠注意到利威爾手中的那疊資料,不用閱讀肯定是自己每一位主治醫師位自己病情包括自己的「幻覺」所做的紀錄。
以為歷盡了生離死別,三笠甚至可以壓抑住所有複雜情感去遺忘在她生命翻下滔天巨浪、差點要将她滅頂的人,但重逢後,三笠再問自己,卻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不會放手。
隐約有種預感,如果她再不誠實,那麼她與利威爾之間的裂痕只會越來越大。
「利威爾,我确實想忘記你。在還未見到你之前,我用盡所有方法去忘記你以及你對我造成的影響,所以我不曾将你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在三笠架構下的、真實又虛幻的世界,沒有一位名叫利威爾的人存在。
「這就是你昨天早晨對我視而不見的原因嗎?」
她再度閉上眼,費盡所有力氣逼迫自己說出實話。「要我一次次回想起你,我做不到……」
語未落,親吻如狂風暴雨肆虐,堵住了她的話語、心神和意志。
『從現在開始,你可以盡情的記住我的一切。』利威爾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向她表明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