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亡者無處歸
三年後。
如今天下大亂,各方藩王各自為政,朝廷對各方諸侯的制約每況愈下。
朝廷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範陽節度使,時氏一族。
時氏之前原是數一數二的清貴人家,向來以詩書禮樂傳家,是如今最負盛名的書香門第,桃李遍天下。
只是直至出了一個時獻皆,從一堆詩書禮樂中單槍匹馬闖出了一代戰□□號。
時家是如今皇家所依賴的最後稻草。
範陽節度使府——
時獻皆坐于首座,堂內跪着一個身高八尺餘的青年,兩人僵持着,局面一度陷入了尴尬。
時獻皆開口了,沉聲道:“阿越,我知你打小主意就大,可我沒想到——你居然膽大包天至此!”
時越跪着,沒有說話。
時獻皆望着膽大妄為的兒子,一陣無力感湧上心頭。
想他當年棄文從武時,在所有人眼裏那簡直是驚天異舉,可比起他這個兒子起來,那簡直不值一提。
“你可知,我時家百年清貴,向來忠心耿耿效忠皇室。”時獻皆對天拱手,擲地有聲,“博得一氏清名,從無二心!”
可誰曾想,時氏出了個禍害!
時越暗地裏的所作所為,竟瞞天過海,連他這個父親也一起瞞過去了。
那可是叛臣賊子才會想的逆反之罪啊,是株連九族的殺頭之罪,他時氏怎麽就出了這麽一個天生反骨的逆子!
Advertisement
時越身形紋絲不動,依舊沒有說話。
時獻皆怒急攻心,大掌重重拍向扶手,“逆子,你可知錯?!”
時越擡頭,定定地看向上座已經年老的父親,鬓角不知何時爬上了繁霜。
他沉聲,只說了六個字——
“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戰亂烽火延綿,百姓苦不堪言,易子而食的人間慘劇不僅僅存在于書本上。
這些年,時越走南闖北,見過因為太多太多朝廷不作為,釀成了慘絕人寰的悲劇。
簡直讓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他那時候就知道,這個朝廷已經從裏頭腐朽,不動根本,只不過是治标不治本。
這個皇朝的氣運,就像是茍延殘喘的老龍,已經奄奄一息了。
而時家作為如今朝廷手裏最利的一把刀,指哪打哪,護住這個腐朽不堪的朝廷。
可是未來呢?
無論是各方藩王勢力勝利,還是朝廷最終茍延殘喘,作為先鋒的時家,文可以定國武可以□□的時家,上位者真的能容忍得下時氏嗎?
當然不能——
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時獻皆看着跪在地上的兒子,哪怕是跪拜于他人前,他的脊背依舊是筆直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他這個兒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經長大成為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而時越所思,他何嘗不知。
只是——
一身輕嘆萦繞在堂前,時獻皆道:“阿越,齊國氣數未盡,切不可逆天而行——”
話音落後,堂前一片沉默。
當晚,不顧月色已黑。
時獻皆下達了一道緊急軍令,命行軍司馬時越連夜趕去安邑駐兵把守。
邊境有亂,派兵鎮守實屬正常,只有極少數人察覺到了這其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時越領命,帶着自己的親信親兵連夜上路。
沒人知道,在他臨走之前,曾下馬跪地,朝着東面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時,眼底又如古井般深邃。
大軍向北出發。
誰也不知道,這将開啓一代怎樣的傳奇經歷。
**
古語雲,得民心者得天下。
要論如今百姓心中,誰最得民心,不是遠居廟堂之高的皇帝,也不是各方割據為王的諸侯藩王,而是一個名叫了凡的和尚。
了凡被百姓稱為在世活佛,是這個世道裏,人們心中唯一一道閃着微芒的光。
亂世之中,各諸侯國神仙打架,最終受苦的還是平民老百姓。
上位者很難設身處地為平民着想,不能急民之所急,甚至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眼裏。
草菅人命,這個世道命比蝼蟻還低賤。
災荒,瘧疾,饑荒,加之統治者的壓迫——
随便一個都能逼死老百姓。
這時候的人們,需要一個精神寄托才能繼續負重前行,而了凡就是他們的精神寄托。
了凡大師,外號破卷和尚。
在人人口口相傳之中,無論走到哪裏,他的手裏一定拿着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有人聲稱,這本書裏一個字都沒有,這其實是一本無字天書,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上面的字。
了凡大師卻能看到,常常看得入迷,可見其人确實是得道高僧。
這的傳說,給了凡身上平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除開這些,了凡這幾年來,為百姓所做的大大小小的事,甚至被人編成了話本,成了人人口頭相傳的故事。
這麽幾年下來,全國很多地方甚至不供神佛,只供活佛。
活佛感化山賊,教人結網捕魚謀生,超度幽冥山孤魂怨鬼,智取萬兩白銀扶貧救人等。
在故事中,他已然成為了民心所向的在世活佛。
更有人傳說,了凡大師容貌出塵絕美,據說見之望之,能使人忘俗。
了凡,這兩個字的分量,非常人所能估量。
這樣大的動靜,自然引起了不少上位者的注意。
他們想要了凡身上所寄托的民心,這是百萬輛黃金也買不到的稀世珍寶。
只是了凡的行蹤實在飄忽不定,誰也不知道他的去處和來處,一直以來,各方勢力都沒能找到他。
就在此時,在向北的官道上,一身破爛、面目灰黑的光頭和尚正禹禹而行。
蘇棠一身破爛,手裏那本無字天書快被翻爛了,她像一塊渴水的海綿,不斷汲取書裏面的知識。
走南闖北那麽多年,只有知識,才是她真正的立身之本。
活佛之名,是她刻意為之。
幾年前,系統給她發布任務之後就銷聲匿跡了,她怎麽喊都沒有再出現過。
沒辦法,只能想辦法完成時越的心願海晏河清,可這——絕非易事。
她一沒人,二沒力,三沒權,單槍匹馬殺過去對時越說,我要助你一臂之力,幫你創開國盛世——
時越只要腦子還在,就不會信她這樣一個小和尚說的話。
蘇棠若想要輔助時越完成心願、謀取大業,唯一能做的就是出謀劃策的謀臣。
可是,時越當初已經尋找到了當世第一謀臣賽諸葛,她有自知之明,她必不及賽諸葛。
她能想到的事,賽諸葛也能想到;她想不到的事,賽諸葛卻能想到。
所以,她必須另辟蹊徑。
在這樣戰亂的世道,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最難得的卻是人心。
蘇棠看準了這一點,從那間小草屋離開之後,就為了得到民心,開始她漫長的漂泊之旅。
這麽多年下來,走過的路多了,見過的人也多了,她開始變得堅定而柔軟。
曾經最初的目的早已模糊,如今她真切地希望,時越能一統江山,守護一方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不必受到戰火的紛擾。
朗朗乾坤之下,海晏河清,這同樣也是她的心願。
雲游多年,她長大了,心變開闊了,也成熟了。
在衆人一次次虔誠的跪拜中,心被擴大,她的心中有了百姓。
蘇棠走在官道路上,抹了石灰的臉看上去黯淡無光。頂着烈日,這一路跋山涉水,她終于走到了渭城。
城門高聳巍峨,擡頭望去門前站着一排嚴守城門的士兵,風中隐約夾雜着一絲令人作嘔的腐臭味。
蘇棠深吸口氣,聞到了濃郁得令人作嘔的死氣。
自從有了慧根之後,蘇棠身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容貌漸漸張開了,身上常年散發着一股淡淡的蓮香味,那張臉,越發地出塵絕豔。
這麽多年下來,她對人的生死老病死,有了格外敏銳的感知力。
就好比,現在她能感受到凝結在渭城上方,經久不散的濃厚死氣——那是冤魂怨鬼死後不願離去凝成的厄運之氣。
這種死氣對于活人百害而無一利。
更何況,這座城上面的死氣已經厚重至此,哪怕是午時最烈的陽火,都無法穿透這層死氣。
城內的人,若是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就算沒生病,也會陽壽虧損,身體每況日下,住在這裏的人都将短壽,死于非命。
蘇棠深深吸了口氣,她沒想到情況已經那麽嚴重了。
一般來說,出現這種死氣凝結的情況,其一是戰場上大軍對持相殺後,大量士兵同時死去,死氣凝結不散;亦或者是人備受煎熬而死,死後也會有飽含怨氣滞留人間。
無論是出現哪種情況,滞留人間的死氣會危害一方水土,禍害一方百姓。
蘇棠望着天空中旁人看不到的黑濃死氣,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愁緒。
她聽聞,早在半年前,渭城出現了第一例病人之後,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奇怪的病症。
更讓人膽顫的是,自從第一例病人出現之後,他的家人和街坊領居陸陸續續地先後出現了同樣的病症。
一直等越來越多的人得了怪病時,人們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傳染病。
傳染源不明,傳播方式也不清楚,目前的醫書上也沒有類似的先例。
這種瘟疫以一種可怕的速度傳播,将近小半城的人都紛紛病倒了。
有人上書朝廷,期盼能得到來自天家的救贖,派遣醫術高明的醫師來解救這一城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老百姓。
可是,他們等來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更加慘無人道的煉獄。
朝廷派遣了重兵,層層把守住渭城的各個城門,曾經是在北行路上一方大鎮的渭城,如今變成了只進不能出的死城。
無數人在這高聳的城牆內坐空等死。
寒光淩冽的鐵甲兵守在城門,無論是誰想通過這道城門都不行。
企圖出城者,格殺勿論。
在皇城的那些達官貴人,生怕這種聞所未聞的怪病傳入齊國腹地,皇帝索性下令從源頭制止了傳播,在長安城內歌舞升平的貴族們終是松了口氣。
在這座城內,每天都有人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染上這種怪病,然後痛苦着掙紮死去,死前雙眼望天,似乎看穿這個世道為何如此的不公。
沒人知道他們的痛苦,更沒有人在乎。
死氣凝結,毀壞一方水土,吞噬國之氣運。
蘇棠站在渭城城門口,凝視着虛空中翻騰的死氣,久久不言。
這麽些年,她走過祖國大好河山,深刻了解到,真正擊垮摧毀一個人的往往不是天災,而是來自人禍。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齊,國運在這樣死氣的吞噬下,國危矣!
蘇棠嘆了口氣,将手裏的書塞進懷裏,大步朝着城門走去。
剛走到城門口,守在城門口的士兵立刻亮出了鋒利的刀面。
“此城已經被封,若要借宿去換別處。”
蘇棠雙手合十,“謝施主告知,小僧便是為了此而來。”
士兵一愣,“此城只進不出,是不歸之處,你可想好?”
“不歸之處啊——”
這渭城,已成了人間煉獄——
生者不歸處,亡者無處歸。
生者無歸。
亡者,歸不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