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魑魅魍魉
“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蘇棠失笑,“我為什麽要後悔?”
張瑜總不能說,我覺得你是個糊弄人的騙子吧。
索性沉下臉,一字一頓道:“你如果進去,會死的。”
蘇棠雙手合十,正要說話的時候,又聽到張瑜在說,“你別和我說什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鬼話,我不聽,就問你現在要不要進去?”
蘇棠出聲,問道:“冒昧問下張施主,您為何要守在這?”
張瑜一頓,倒也沒有什麽好隐瞞的,“我大姐染病,我和我娘守在門口,多少可以照顧她一點。”
“你們不怕?”
“怕什麽?那是我親姐,大不了在黃泉路上一家團聚。”
蘇棠聞言,笑了起來,“那——大不了,到時候也加我一個。”
張瑜看着她忽然笑了,不由一愣。
明明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大清長相。可是她一笑,如同冰雪消融,那雙眼氤氲着笑意,耀眼得不可方物。
“開門吧。”
“哦——”
張瑜如同被蠱惑般,開了門,看着那道消瘦的背影緩緩步走門內,這才如夢初醒。
他剛剛,被鬼迷了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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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棠出了南市門,就聽到了嘈雜的人聲。
有人蹲在一旁哭泣,身旁躺着的滿身膿包的病人,痛苦的呻、吟聲不絕于耳。
蘇棠走的很慢,經過接道兩旁時,沒有任何人擡頭看她,他們的眼底裏都已經沒有了希望,眼底一片空洞。
他們,在等死。
惡蠅漫天飛舞,蟲蚊在空中盤旋,天氣炎熱,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難聞的臭味。
蘇棠緊鎖着眉頭,面前一個小男孩沖了出來,直直撞到了她的腿上。
“不好意思撞到你了。”一個身着樸素的女人走了過來,對蘇棠歉意地道:“小孩子亂跑,你沒事吧?”
蘇棠搖搖頭,“沒事。”
“快給人道歉。”
撞人的小孩躲在女人身後,怯生生地說:“對、對不起。”
那雙葡萄大的眼睛撲閃,好比一塊上好的寶石,純粹得仿佛沒有一絲雜質,讓人見了不由欣賞喜愛,蘇棠也不例外。
“小朋友,你剛剛急着去哪裏?”
蘇棠蹲下身與他平時,她的眼裏同樣純粹,卻又好像包含了星辰大海一般浩瀚複雜。
小男孩擡頭看看她,乖乖回應道,“今天哥哥會送好吃的進來,我想去吃。”
蘇棠眉目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哥哥叫什麽呢?”
眼前這個人氣質太溫潤平和,哪怕是生性敏感的孩子都升不起半點警惕之心,脆聲答道:“張瑜哥哥,是張瑜哥哥會送東西進來。”
蘇棠了然,站了起來,擡頭看向小男孩身後站着的姑娘。
一身尋常百姓的打扮,只是從眉宇五官間看出兩人隐約的相似,看來這就是張瑜口中染病的姐姐。
女人朝她笑了笑,正待開口時突然臉一變,腿一軟跪倒在地,眉頭緊鎖,嘴裏溢出了痛苦的呻、吟。
“姐姐!”小男孩頓時急了,“你沒事吧?”
“有誰能來幫幫我?”
“我姐姐犯病了,誰來救救她!”
“——好癢!”
女人跪在地上,指尖狠狠地抓撓着小臂,其用力程度,蘇棠能看到女人不長的指甲抓出的肉屑卡在指縫間,讓人身上仿佛也跟着癢起來,那刻骨的痛讓見者感同身受。
周圍的人見怪不怪,一般能進這裏的人都是染了病,坐着等死之人。
女人的慘叫聲并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或者就算有人注意到了,也只是瞥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周圍的人置若罔聞,蘇棠雖不明情況,卻也知道這是犯病了的情景。
這一路走來,她只是聽說了渭城出現前所未聞的奇怪疫情,傳播速度之快,病情之複雜奇怪,卻從未聽說過人發病時居然會那麽痛苦。
她第一次見人犯病,見周圍人沒有反應,當機立斷上前,問小孩,“我該怎麽做?”
“不要讓她抓,控制住她的手!”
小男孩試圖掰開女人的手,卻是他的力氣對于一個瘋癫了的大人來說,無異于蚍蜉撼樹。
正當絕望之際,一雙如玉的手伸向前,将女人的兩只手牢牢鎖在身前不讓她亂動彈,手背上青筋暴起,看得出她也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可是,蘇棠是為女子本就力弱,雖然說有慧根這個最大的變數,可是慧根除了讓肌膚變得如玉般溫潤,比那上好的羊脂白玉還要細膩之外,并沒有對她的力氣有任何改變。
實際上,她還是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女人。
對上一個成年發瘋了的女人,蘇棠的力氣就顯得不夠看了。
蘇棠知道自己快抓不住了。
她雖不知道為什麽發病緣由,卻也知曉若放任讓人這樣抓下去,她就算不死也得殘。
“有誰來幫幫忙啊?!”
周圍的人冷眼旁觀,卻沒有一個人上前。
蘇棠心裏微涼,現在的情況是她預想中最壞的一種。
不知名的怪病可能摧毀的是人的身體,在場的人的心,卻已經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變得麻木不仁了。
未來,對于他們來說已經沒有希望了。
蘇棠索性松了手,站了起來,環視周圍一圈,對上衆人冷漠的眼,深吸口氣,道:“你們還想活下去嗎?!”
衆人一愣,眼裏紛紛露出了詫異。
他們已經忘了,已經有了多久有人沒有問過這個問題了,就連他們自己,也忘了問自己——
他們,還想活下去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有誰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呢?
他們想活下去。
“如果想活下去就來幫忙!”蘇棠大吼一聲,“我答應大家,我一定會想辦法救大家出去!”
衆人面面相觑,卻還是沒有一個人上前。
他們不信啊,在地獄呆久了的人向往光明,卻又怕那是騙人的幻覺。
再說了,連皇上都抛棄他們了,還有誰能救他們?
有人喑啞開口,聲音像是破口的風箱,又低又難聽。他問道:“你是誰,你說能救就能救,當我們三歲小孩呢?”
街上的人不少,可是此時只有讓人牙酸的抓撓聲和女人痛苦的呻、吟外,沒有其他任何聲音。
大家都在觀望,看這個陌生的面孔,憑什麽口出狂言說能救他們。
蘇棠知道,如果她不能讓他們相信她能救他們,那她之後就真的誰也救不了了。
“你們聽過活佛的故事嗎?”
聲音幽幽,不似男聲粗狂也不似女聲嬌媚,只有空靈。
像在耳邊,又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徐徐傳來的佛語,衆人渾身一震。
活佛了凡的故事他們自然聽過,不少人在知道連皇帝也不管他們的時候,最初陷入如此絕境後,也曾期待着活佛了凡真的能如同傳說中的那樣,踏着佛光出現在他們面前普度衆生。
可是沒有,什麽都沒有!
他們一天天的等,一月月的等,身邊的親人都相繼死去,他們也在痛苦和折磨中消磨了求生的欲、望。
就像神話故事中,被關在瓶子裏四百年的惡魔,一開始還想着報恩,後來心裏只剩下邪惡的怨念——
都死了啊,大家都死了啊?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那麽痛苦了!
在這樣的絕望中度日,他們已經失去了理智。
街上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有人看着街中央站着的蘇棠,一身破舊的僧衣,腦子裏靈光一閃,眼睛倏地睜大,驚呼道:“活佛現身了,活佛了凡來救我們了!”
衆人驚詫地看向中央的人,半信半疑,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蘇棠被人喊出名字沒有出聲回應,只是雙手合十,彎腰對天一拜。
這一拜之後,衆人懸了顆心,屏息以待。
蘇棠從背後的包袱裏拿出一把小刀,立起刀面,往自己的手掌心劃了一刀。鮮紅的血噴湧而出,她卻面不改色,緩緩蹲下身将手對着女人的嘴。
血,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恰好落在女人的嘴裏。
女人痛苦地掙紮着,身上被抓出道道血痕,在血入喉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她像是突然被人點了穴,不掙紮也不亂動了,原本緊鎖的眉頭緩緩松開,臉上痛苦的表情如潮水般快速褪去。
最後頭一歪,脫力般的昏睡了過去。
在場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一切的發生。
他們都染了病,也知道一旦病發時有多痛苦,恨不得将這身皮不要了,也禁不住那刻骨鑽心的癢。
就連不少鐵铮铮的漢子發病時都受不住這折磨人的癢,但求一死,這還來得痛快。
正因為在場人都知道病發時無藥可醫,所有蘇棠僅憑幾滴血就将人安撫住了,克制住了這病,才讓人心裏翻起了驚濤飓浪,面上卻無話可說。
可他們看蘇棠的眼神已經變了。
此時,風中萦繞着一股淡雅的蓮香,聞之,讓人神清氣爽,神臺清靈。
幾滴血,就有這樣神奇的功效,若是他們将人弄到手,那病不就好了?
人處于絕境時,人性的惡被無限放大,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的地盤上,他們只想活下去。
在這樣鬼一樣的死寂中,一聲揭語打破了沉默。
蘇棠伸手摸了摸已經吓得說不出的小男孩,聲音不急不緩,輕輕道:
“這血治标不治本,你們啊,就算吃了我……也沒用。”
“若想活下去,就聽我的。”
“不想活的——”
蘇棠望天,聲音又輕又小,可在場的所有人卻聽得一清二楚,響在衆人心上。
“——那就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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