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晉江獨家首發 (1)
烏青色的天, 月光暗淡, 穿林而過的風似怪叫, 嗚嗚直響。
時越跟在蘇棠身後, 一直沒有出聲,因為她的狀态實在異常,他不敢輕舉妄動。
蘇棠就好像得了失魂症,意識不在,丢了魂魄仿佛只剩下一個軀殼。
他不知道如果貿貿然上前将人喊醒,會不會對蘇棠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
這樣的後果,是他無法承受的。
所以為了保險起見, 時越索性按兵不動。
時越一直緊跟在蘇棠身後,他不知道她要去哪裏,只是她的一舉一動仿佛冥冥之中有着不一樣的的目的。
時越耐着性子跟在她身後,而他身後跟着宓華容。
宓華容在身後啧啧稱奇,他就沒有見過時越這麽被動的一面。
時越向來講究效率,沒想到有一天也會有這樣蹑手蹑腳的時候。
宓華容看得驚奇,也不由想到了眼前那消瘦小僧的身份。
大抵這就是傳聞中能夠醫死人活白骨的活佛了凡了吧,那張臉雖然因為失血過多所以看上去面如金紙, 但是不可否認她确實有着一張讓人驚豔的臉蛋。
宓華容被人稱為玉面将軍, 那張臉給他帶來了太多的煩惱,甚至有的時候, 他都在想要不要給自己的臉劃上幾刀。
可是不可否認,每天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的臉,宓華容的審美已經提高到了一個非常高的地步。
但是, 眼前這個活佛了凡着實讓他驚豔,這才是他覺得驚訝的地方。
宓華容見過的美人不少,但是像對方這樣美得那麽絕豔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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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華容邊感嘆,邊緊跟着時越的腳步。
這條路實在不好走,若不熟悉的地形的人來沒走過遠就會被打退堂鼓,沒有人會想到這山裏的羊腸小道裏還藏着一條這樣蜿蜒曲折的路。
山路其實不好走,可是蘇棠卻好像有人指引一般,每每遇到需要轉彎的地方,她總能驚人地繞過然後繼續往前。
在這樣十八彎的山路,如果不是蘇棠在前頭引路,時越甚至沒有辦法發現這裏還有這樣一條山路。
走在前頭的蘇棠不知疲倦地一步步往前走着,眼神空洞,腳步虛浮,如蔥削的指尖上流出鮮紅的血珠。
可是她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上的傷痛,她只是盲目地往前走着,周身的環境壓根就不在意,或者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引導着她往前根本顧及不到身上的傷口。
這血滴落在泥土之中,每一滴血落下在石頭上,落在泥土裏,落在他們走過的腳下,時越邊走邊覺得奇怪。
這傷口的血,流得有古怪。
不僅僅是他,就連身後的宓華容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宓華容對血的味道是最敏感的一個人,在他手中死去的人已經多的數不勝數,他知道如果才能迅速殺死一個人的同時噴湧出大量的鮮血。
同時,他也知道該如何殺雞放血般,一點點的讓對方看着自己體內的血液一點點流幹,最終直至失血過多而亡。
可是,也正是因為他很清楚,所以他第一時間就看到手指間流出的血液,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問題。
正常人中,如果口子不大的話其實很快就會凝血,所以宓華容在放血的時候,還要時不時記得再劃一刀,否則的話那血流着流着就停了。
可是對于蘇棠卻不一樣,她的血自從兩人找到她的時候就一直在流。
而且就宓華容這一路的觀察來看,她的血沒有絲毫減少的趨勢,甚至維持在一個詭異的勻速狀态中。
宓華容是落在兩人之後的,他看着地上殷紅的血浸透在泥土之中,跟着這血一路往前走着。
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哪怕他跟丢了,也能跟着這一地的血跡找過來,或者說,找到最終要去的地方。
宓華容不由打了個寒顫。
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時卻突然有了種害怕的感覺,這種感覺的出現時因為他剛剛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猜想。
他很想努力否認掉自己的觀點,但是看着地上三步必見的血跡,他忽然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
蘇棠的血,與其說是受傷流的血,還不如說是她故意在用自己的血在引路。
這源源不斷卻又均勻落在地上的血,把後來者引向前方,好像在給人留下引路的标記。
可是,問題來了。
宓華容非常确定,這整片山谷之中,除了他們的人還保留着行動力,匈奴人已經全員都陷入了癱瘓,別說一戰之力了,就連站起來都很困難。
而時家軍已經得了時越的命令,不得離開原地半步,他們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裏。
那為什麽在這樣的情況下,蘇棠還要留下這樣的标記,仿佛好像是在引路後來者。
除非——她要引來的根本就不是人。
宓華容臉狠狠一抽,像他這種弑殺如命的人來說,從來不信任何東西。
不信命不信佛不信教,他為一相信的就是自己。
在他看來,什麽活佛什麽得道高僧都是沽名釣譽之輩,所以他向來對這些嗤之以鼻。
但是眼下這麽詭異的場景,宓華容覺得他的世界觀似乎有些崩塌——
這世上,難道真的有鬼?
宓華容不信邪,大步追上前方時越的腳步,他倒要看看,今天對方到底是人還是鬼!
此時已是午時,正是一天之中最陰氣猖獗之時。
天空中像是灑了一層墨汁,黑乎乎的連一絲光都透不出來。
蘇棠就這樣摸着黑還能在這樣彎彎繞繞的山谷之中行走,這一路上沒有停歇,終于走到一處的時候,她停下了腳步。
跟在她身後的時越也趕緊停了下來,後來追上的宓華容也頓了頓。
他與時越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得到了相同的答案——靜觀其變。
夜風嗚咽,吹得樹影像是恐怖的鬼影,在這樣的夜裏,魑魅魍魉盡數出動。
蘇棠面前有個巨坑,似是天然形成的坑形,不似凡力能夠打造而成的。
而此時,那個巨大的坑中橫七列八躺着的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屍體,他們的眼睛圓瞪,更讓人覺得背後發涼的是,他們不管怎麽橫倒在地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是齊齊望着夜空。
目眦欲裂,看上去極其猙獰。
這些屍體看上去死了并不算久,風一吹,甚至帶來了濃濃的血腥味。
他們的死法不盡相同,有的快刀斬死,有的卻是被鞭撻而死,更有的婦人在死前遭歷了慘絕人寰的□□才死去。
這些人,他們每個人單獨拎出來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更何況現在所有屍體都被丢在這個巨坑之中。
更讓人覺得詭異的是,這些人的傷口有的已經開始腐爛,說明死去的日子不算長但也不算短,可是他們不用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這股腥味讓人聞了覺得異常不适。
時越遠眺,發現那巨坑裏泥土的顏色仿佛是暗紅色的,這是被血液浸透了才有的血色。
可是,明明這些人都已經死了,怎麽可能還流出那麽多血?
宓華容天生膽大,時越更不是常人,兩人卻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了凝重。
這一切的一切,都透出一股不同尋常的意味。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在山谷之中,那些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匈奴人,他們的臉上還留着驚恐的神态,讓旁人見了都不由覺得害怕。
可是,觀察周圍,他們想出一個一個造成這幅場景的可能,但是最後都被他們一個個的推翻。
最後得出的那個最不可能的答案,可能就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這個問題的答案中的關鍵人物,就是帶他們來到這,此時正呆呆望着巨坑中的屍體的蘇棠。
時越聽到了蘇棠那句低語,他比宓華容想得更多。
如果說,今天匈奴人盡數喪失了行動力,甚至讓對方精銳大減,這件事放在戰場上,他們就算要達成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但是,造成這一切的人很可能就是他們眼前這個看似的瘦弱的小僧手中。
這樣的人不是敵人還好,若是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麽匈奴人的下場就是他們的明天。
宓華容漂亮的眉頭一皺,“故弄玄虛,這是人是鬼讓我來會會!”
說着,他便拔劍想要往前沖,卻被身旁的時越一把攔下。
“別出聲,先看看她怎麽做——”
宓華容被攔下,不得不只能聽時越的話按捺住性子,看看蘇棠究竟要幹什麽。
面前巨坑裏的詭異場景,若是常人看到了這樣的場景,甚至一秒鐘待不下去。
可是在場的三個活人沒有一個是膽小怕事的,以至于此時的場面陷入了一陣微妙的僵局之中。
蘇棠雙目無神,雙手合十,盤腿坐在巨坑面前。
時越與宓華容兩人呆在暗處,蘇棠完全忽略了兩人的存在,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兩人一眼,她擡頭望着面前的巨坑,嘴唇微微噏動,臉上的表情飄忽,似入魔怔——
“冤冤相報何時了,你們該放手了。”
“一定要人死你們才甘心嗎?”
“我死,行不行?”
時越與宓華容兩人站在蘇棠的身後的距離不算近,而且蘇棠說話的聲音極小,站在後面的他們根本聽不清蘇棠在說什麽。
時越只是能從側面看到蘇棠的嘴微微噏動,但是至于她究竟在說什麽,卻不得而知。
他看得懂唇語,但是必須是說話人站在他面前,讓他完完全全能夠看清對方說話時嘴唇動的過程,這個活本來就是個精細活,更何況現在他的位置不大好,只能看到蘇棠微動的嘴唇。
他隐約能從側面看蘇棠的嘴唇讀出一兩個字,拼拼湊湊起來大概是——
人死,才甘心?
時越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詳的預感,只是還沒等他想明白這其中的彎彎道道,就見蘇棠深吸口氣,閉上眼睛開始誦經。
說實話,在場的無論是宓華容還是時越,都不是會安安靜靜聽別人誦經的那種人。
可是,當他們聽到那誦經聲時,兩人明顯能夠感受到一股清涼從腦門上灌頂而下,原本因夜深所以有些混沌的腦袋立刻清明了許多。
僅僅只是一小短誦經聲就能是人耳清目明,這才兩人之前的認識裏,這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是事實就是這樣發生了。
之前也不是沒有所謂的得道高僧所謂的超度,但是經他們所見,無一不是江湖騙子。
蘇棠的誦經聲有着如此神奇的功效,若非是當事人親身經歷,就算是旁人說得再天花亂墜都不會有人相信。
這種事情只有切身感受,一切勝過千言萬語。
現在,時越基本确定了,這次的事情真的和眼前這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僧有關。
在渭城那次,時越見識了當初傳說中的那些奇景,他也知道此人有些道行,但是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只以為當初渭城那次已經是全力之下的結果。
若只是那樣,時越可能還不會太放在心裏。
畢竟在絕對的武力之前,那些虛無缥缈的東西對結果的影響其實不大,所以他對蘇棠整體評價只是有些門道的佛門之人。
但是,如今匈奴人的下場幾近全軍覆沒,這還是不動一兵一卒的前提下。
子不語怪力亂神,時人對這些事的态度大都秉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可時越他自己是絕對不信的。
可是蘇棠的出現,打破了他一直以來的信念。
她的能力,在渭城那次,絕對沒有完全體現出來。
這一次,才初露峥嵘。
這樣的人如果站在他的對面,這對于他來說會是一個巨大的威脅。
對于這種潛在的威脅,如果不能完全降服,那就直接抹殺。
蘇棠就好比一個□□,如果放在身邊的話,沒有人知道她什麽可能會爆炸。
其實最好的辦法就是當場抹殺。
身旁的宓華容臉上失去了慣有的吊兒郎當的笑容,聽着蘇棠的誦經聲,他能敏銳地察覺到周身氣息的改變。
原本玄燭高挂時,夜半霧蒙原本溫度低,讓人覺得分外寒涼。
但是此時,一陣陣陰風刮過,仿佛有什麽穿過他們的身體,從四面八方朝這邊湧來。
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好像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風,但是那股風透體而過,這種感覺讓人非常難受,那股寒意仿佛鑽進骨子裏,從骨子滲出的寒意,那是透骨的冰涼。
宓華容從未體驗過這樣的感覺的,哪怕他連屠三城之後,他也沒有絲毫類似害怕的情緒,心中早就被殺戮的快感所填滿。
也正是那一戰,他一戰成名。
人屠将軍的名號越傳越遠,也自那之後,宓華容發現了屠殺的快樂,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從來沒有一次有過這樣詭異的感覺。
這感覺讓他第一次感覺到了死亡的溫度,原來是與鮮血的滾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的是死人的溫度。
那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寒意,連他這樣的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這對于他來說影響都那麽大,更何況是普通的士兵,只會影響更大。
宓華容可以對敵人冷酷無情,但是他會對他的兵非常愛護,若是蘇棠這樣的人出現在戰場上,那将對他們的造成巨大的影響。
這個影響甚至可能會讓他們喪命。
宓華容一想到這,看向蘇棠的眼光立刻變了。
這樣的人,必須死。
宓華容和時越的想法不謀而合,他率先道:“将軍,此人不能留。”
時越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只是他伸手将人攔了下來,“不急,再看看。”
宓華容不解,“此人若不除,他日必成心頭大患。”
兩人的思維不可謂不一致,看到蘇棠的時候就想到了這個問題,如果蘇棠真的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将是一個非常棘手的敵人。
也是基于這點,宓華容索性将一切可能扼殺在搖籃裏。
可是,他沒想到時越竟然不同意。
按道理來說,時越應該默許他的行為,這不僅僅是關于他一個人,而是關乎整個軍隊勝敗的事情,而且很可能是對方不需要費一兵一卒他們這邊毫無抵抗力的慘敗。
這種情況,他不相信時越想不到。
“将軍,這是何意?”
時越微微蹙眉,他想起在渭城時,當他看到蘇棠對天說的那句話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人可能不簡單。
但是這種不簡單,給他的感受卻不是不存在危險性。
這也是他為什麽一直沒有将蘇棠放在心上的原因,蘇棠的存在讓人□□心了,他卻下意識忽略了這種不同。
一個讓他覺得沒有危險性的人,這實際上才是最大的可怕。
時越不知道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還是根據理性判斷直接将威脅到軍隊生死的存在直接抹殺。
時越生平第一次有了猶豫。
要知道他無論做什麽事,哪怕是當初決定走上這條可能衆叛親離的道路時,他都沒有半點猶豫,但是在這件小事上他的心底卻有了一絲的動搖。
時越緩緩收回攔住宓華容的手,“再等等看——”
這話剛說完,就看到蘇棠倏地睜開了眼睛。
誦經聲倏地停止,兩人站在一旁都能感覺到周圍氣氛突變,連喧嚣的夜風都一瞬間噤聲,此時山林裏靜得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這場面怪異到了極點,像是沸水燒開前的平靜,仿佛都什麽被壓抑到了極致,就差最後一步就要爆發了。
“我死了,你們能安息嗎?”
因為環境□□靜,所以蘇棠的話順利傳到了兩人的耳朵裏。
兩人第一反應是她知道了兩人心底陰暗的想法,可是幾乎是馬上,他們就否決了這個想法。
因為從始至終,蘇棠的眼光都沒有落在他們身上,在她剛剛說那句話時,她的眼神一直死死盯着天空上方,仿佛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和她對視。
宓華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什麽破事!
在他們看來,這一片除了他們沒有其他人,可是蘇棠這句話不是對他們說的,那就是……對鬼說的?
“這太邪門了——”
宓華容皺着眉,越發覺得這件事太不尋常了,他突然不想殺眼前這個瘦瘦弱弱的小和尚了。
他身上藏着的秘密看上去好像可多了,直接把人殺了那麽不好玩了,留在身邊慢慢把她的秘密一點點的挖掘出來,這才是無聊生活中的一大樂趣。
宓華容這樣一想,立刻就樂了,他也不喊打喊殺了,反而雙手抱胸看着面前的蘇棠,非常期待她接下來會做什麽。
總感覺,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一定不會讓他失望。
時越站在旁邊一聲不吭,他緊緊盯着蘇棠,他在想她剛剛的那句話——
她死了,“它們”才能安息?
時越想不明白,大步上前,一直走到了巨坑的邊緣。
宓華容不知道時越為何突然走了上去,卻也跟上了他,兩人走到巨坑邊緣,看着坑裏一群死不瞑目的屍體,時越的眉頭一直緊蹙。
他們現在的位置站在了蘇棠的不遠不近的地方,能夠看到她的臉,卻不會引起她的注意。
或者說,她的注意力從來就沒有在他們身上。
蘇棠望着天空,臉上有着深深的疲倦,但是眼底卻是一片慈悲。
這種眼神,時越只在她一個人身上見過,那是一種浩大,是能包容萬象的廣博。
在蘇棠的眼中,人在世上走一遭只不過是在人間借了一具軀殼,生死只是一個輪回,這一輪回的結束只是代表着這一世的結束,并不代表着未來的中止。
前世今生就是一個圓,輪回存在,天道好常在。
蘇棠望着天空,不由苦嘆:“你們何必執着——”
未生我時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輪回來後輪回去,生生世世輪回過。
這一世不公,可是下一世不一定不公,如不信因果,那邊只是苦苦執迷不悟。
徘徊在不屬于他們的人世,對這世間還有所留戀,那便成了因,若還執念不知輪回,那便将釀成惡果。
蘇棠最不願意的就是看到這樣的結局,這一世苦過了,何必下一世再苦呢?
更何況,若執念太深甚至連下一世都将不複存在。
一世太短,輪回太苦。
她長嘆一句,又望向天空。
時越順着她的眼神擡頭往上看,發現此時的天空之中黑得不可思議。
那不是純粹的墨黑,已經不能單單用顏色來形容。那是暗到了極致的黑,仿佛天空中的皎月和明星散發出的光都被吞噬得一幹二淨,天空中沒有絲毫亮光。
宓華容也發現了這個,不由啧了一聲卻沒有開口。
蘇棠久久凝望着天空,與之對視,良久之後才苦笑一聲,又道了句:“何必執着——”
說完之後,蘇棠便沒再理,深吸口氣後,又閉上了眼睛。
她讓人不必執着,可是她自己也跳不出執念,所以這件事最終無解。
“它們”有他們的執着,她也有她的執着,就看誰最終執着到了最後。
蘇棠又開始誦經,只是這一次,兩人敏銳地察覺到了她嘴裏所念的經文發生了變化。
他們兩人聽到蘇棠這次的誦經,沒有了剛開始那次靈臺清明的感覺,可是正是因為沒有任何感覺,這才是最可怕的。
這說明,這次的經文他們聽不懂,或者說是不需要聽懂。
《往生咒》超度那些滞留人間的冤魂,枉渡那些心中有執念的怨鬼,讓他們往生路上一路前行,不要在留戀人間。
上次在渭城,蘇棠以身為壇,超度了渭城上方的冤魂;
這一次,她故技重施,試圖化解這些枉死的怨鬼心頭的怨氣,送他們過奈何橋。
只是這一次的難度,比起上一次的難度要難上許多。
蘇棠剛剛在山頭的時候,沒有辦法,只能行那下下策,用自己的血喚醒了這些的滞留在這片天地的冤魂。
把血為媒介,借她身上的精氣助它們一臂之力,借力給它們力量現行。
以怨止怨,以惡制惡。
當時這樣做,是萬不得已才這樣為之。
這種借力給怨鬼的事情,一旦把握不好度,就好比無知的幼童拿着一把可以傷人的利劍,一不小心傷害了別人的同時,也會傷害自己。
蘇棠就是那把利刃,她把自己借給了那些無辜枉死的冤魂,讓原本只是徘徊在此地看着仇人卻無法對他們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的冤魂們,有了能夠報仇的一臂之力。
是她給了他們這股力量,這股力量能夠幫助他們複仇。
讓那些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把他們無辜虐死的仇人,嘗到他們臨死前所經歷的痛苦。
他們所經歷的死亡瞬間,幾乎是同等甚至是加倍還給了他們的仇人。
所以在場的匈奴人無一不露出了瀕死前的恐懼的表情,因為他們确實經歷了一次死亡,而且是徹徹底底的死亡。
能夠感受到刀在身上割過的痛,能夠感受到血液一滴滴流出體內的涼,還有能感受到生命一點點的失去。
那是一中看着自己由生向死的恐怖過程,這都是那些冤魂曾經經歷的所有。
如今,借着蘇棠體內強大而純粹的血脈之力,那些冤魂成了有了利牙的怨鬼,可以将自己身前所遭受的痛苦一一還給了自己的仇人,他們恨不得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
仇恨就像是惡魔的果實,一旦嘗到了甜頭,那麽在想讓他們放棄,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蘇棠當時放血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會造成的後果。
所以在千鈞一發之際,她又想方設法将他們招了回來。
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這也是蘇棠之前變得如此虛弱的原因,她肩頭的箭傷是一回事,但是更重要的是,她不惜犧牲了自己的壽命将已經快要嘗到鮮血滋味的怨鬼們召喚回來。
一旦那些怨鬼以牙還牙,成功将那些匈奴人害死了,那麽他們身上就會背負一筆人命的業障。
那些匈奴人固然該死,但是不是死在他們的手裏。
他們身上擔了那麽多條人命,在場的沒有一個是完完全全清白的人,他們可以說都是死有餘辜。
但是,他們有千千萬萬種死法,但是絕對不是死在複仇而來的冤魂手裏。
如果,蘇棠放任他們複仇成功了,匈奴人真的經歷了人世間最殘酷的死法,可是最後,對于蘇棠來說可能沒有什麽影響,但是對那些原本就無辜的百姓而言才是真正的傷害。
所以蘇棠不能放任他們複仇,她以壽命為代價,在最後一刻将靈力發揮到了最大限度,束縛着那些怨鬼,将那些他們召集了回來。
怨鬼們眼見着就要複仇成功,卻沒想到最終還是功敗垂成,這個結果對于他們來說就好比就差了臨門一腳,但是卻被人拉了回來。
他們自然萬分的不願。
他們開始鬧,開始反抗,開始與蘇棠進行拉鋸戰。
蘇棠此時的狀态非常不好,甚至可以說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臨界點了,所以怨鬼們占據了上風,她被他們帶到了這裏——他們的死亡之地。
在這裏,他們的力量會發揮到最大,尤其是午夜時間,此消彼長,蘇棠對他們的束縛力自然而然就會降低。
蘇棠被帶到這,可以說是被半強迫着走到了這裏,于是有了時越與宓華容之前兩人看到的那一幕。
當蘇棠真正走到這裏的時候,她的思緒就已經恢複了過來,看着死在這裏的人們,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可是,他們想報仇,她想讓他們放棄報仇。
兩方就形成了持久戰,在這對峙,企圖分出個勝負出來。
在旁人眼裏看來,蘇棠的所作所為甚至可以說是詭異,沒有人知道她此時正在經歷什麽。
蘇棠選擇的路,其實是一條孤獨的旅程,無論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有多少,但是最終路上只有她一個人。
蘇棠在做出這樣決定的時候,心裏就已經有所準備了。
閉上眼睛,她繼續念着佛經。
她勸別人不要執着,實際上她自己才是最執着的那一個。
既然她招惹了他們,那麽她就要固執到底,讓他們所有人都能放下心中的執念,了無牽挂地去走那條屬于他們自己的黃泉路。
黃泉路上無往生,只有放下才能一身輕松地上路。
可是,那些枉死的冤魂怎麽可能是這一兩句往生咒就能超度的呢?
如不是心有執念,不甘憑什麽他們平日裏積德行善,最終卻落得這樣橫屍野外的下場。
他們不甘!
他們不願!
他們心中有恨!
所以這一來一回,蘇棠睜開眼睛,臉上微微一抽,往前噴了一口血。
鮮紅的血液順着翹尖的下巴留下,蘇棠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緩了好一會,蘇棠擡起頭,毫無血色的唇微微上揚。
她大笑出了聲,道:“如不醒悟,便不信因果;如不信因果,便不聞佛法,生生世世盡在婆娑。”
“如今,佛不渡衆人。”
“我渡!”
最後一句,猶如金石相擊铿锵有力。
蘇棠說完,伸手将那半插在肩頭的箭一把拔出,那噴湧出的血液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
倒吸一口冷氣,蘇棠穩住身形坐穩,又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開始念咒。
那噴湧出的血液落在泥土中,漸漸形成了一朵血蓮,在這血蓮之中,隐約還有金光浮動。
只是待人自己看過去時,那道金光又複而不見。
随着時間的推移,那朵血蓮逐漸成型,顏色殷紅得讓人覺得妖冶。
時越與宓華容兩人站在一旁,從始至終沒有人開口說過一句話,甚至他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宓華容深受震撼,他從來沒有想到有人能在如此境地之下,還說出那句“佛不渡人我渡”的壯志豪言。
他一直以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哪怕是時越也僅僅只是他的上司,是武力高他一等,所以他不得不臣服。
但是,就在剛剛,他有一瞬間忍不住想要跪下。
就因為在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了面前瘦弱的小僧身上迸發出強大又讓人忍不住想要跪拜的魅力。
宓華容回過神之後深深吸了口氣,看着蘇棠面前那朵血蓮,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已經決定了不殺她,甚至他還要好好保護她。
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有趣了——
他必須要好好珍惜,殺了這一個,那可就真的沒有下一個了。
宓華容扭頭偷偷看向旁邊的時越,剛剛是他想要将眼前這人給殺了,是時越給把他攔住了;現在位置互換了,如果時越起了殺心,那麽他将不予餘力地攔住他。
他可舍不得這麽有趣的人就這樣死了。
就算死,也必須死在他的手上這樣才好玩。
時越知道宓華容在偷偷看他,但是他的眼神一直緊緊盯着面前的蘇棠。
蘇棠在渭城之內做的事,曾經有影衛将其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記錄在冊,整理成了一份檔案放在他的案頭。
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可以說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但是,很多時候,別人怎麽說那是一會事,但是自己親眼所見與從旁處道聽途說的,那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時越永遠不會忘記剛剛她臉上的笑容,那是豁達之人的通透之笑,眼中的無奈痛苦與艱辛,都化成了最後那一聲吼。
面前的小僧與他何其相像——
國将不國,民不聊生;國不救人,他來救!
時越一生中遇見過許多人,但是那些人與他身份上都有着天然的階級性,在他身邊的人之中,身份或高于或低于他,從來沒有一個人的目光能與他相平。
他一直都是俯視看所有人,但是這一次,他想要平視眼前這人。
她是他的知己知音,在很多方面他們兩個不謀而合,曾發出同樣的吶喊。
時越的眼神微亮,他想起剛剛那一幕,那将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蘇棠臉上挂着笑,眼神堅毅,手上的動作幹脆,狠狠地一把抽出插入右肩的利箭。
鮮血噴湧而出,風中吹來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
但是那時候,蘇棠臉上的笑,是當時最耀眼的存在。
血蓮成型之時,蘇棠似有感應,又換了中咒,站在旁邊的兩人頓時感覺到了一陣陣陰風刮過,兩旁的樹也被怪風吹得沙沙作響,樹影猙獰,似血盆大口要将人吞噬。
時越與宓華容不是普通人,自然不會被這些唬住。
但是那風越來越劇烈,蘇棠念咒的聲音卻一直不急不緩,那血卻汩汩流出,彙成了一朵殷紅妖冶的血蓮。
随着時間的推移,那血蓮綻放得越燦爛,其中隐約的金光越明顯。
狂風大作,兩人站在坑邊看着巨坑中的屍體死不瞑目的慘狀,他們張大的嘴巴仿佛在無聲地吶喊。
風越來越大,若他們不是功夫在身的人,很可能早就被這風吹倒了。
而風眼最中心的地方,蘇棠依舊巋然不動。
時間一點點流逝,仿佛一瞬又仿佛過了很久。
時越敏銳地察覺到了周身的風速漸漸變慢了,那樹葉噼裏啪啦打在一起狂響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來。
直至最後,那風聲最終消散在山林之間。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原本上放宛如濃墨的夜空此時烏雲消散,露出了皎潔明亮的圓月,旁邊的那些閃爍的星星在遠方交相呼應,一閃閃得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