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可是來道別……“

“送你的。”

兩人同時開口, 又同時打住。

陸恒看出來, 顧慎之此人畢竟不是那個活了幾世的釋空,雖說斷絕修行之路後, 心态尚屬平穩。

但年幼得志,少年就自雲端跌落,纏綿病榻數年。再怎樣心境圓潤, 現在終究是年紀尚輕,心中還是生起些妄自菲薄之感來。

陸恒看穿, 卻不說出來。此乃釋空的修行,當顧慎之明了孱弱病體并不能阻青雲之志時,便是勘破病苦的時候。

他挑眉笑了笑:“我是個逐利之人, 救命之恩你還沒好好償還, 我怎會輕易離去。”

說完就一擡手, 一個包裹恰到好處的落在顧慎之面前。

顧慎之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件黑色錦袍。

錦袍的布料極佳,翻雲錦, 百金一匹。然而這件衣服的手法,卻有些糟蹋這珍貴布料。

衣服的縫紉手法很是粗糙, 接口處歪歪扭扭的, 上面有紅色絲線勾勒而成的刺繡, 也是亂七八糟的, 看不出形狀來。

“這是?”

“我親手做的,還不錯吧?”

顧慎之看着那看不出究竟是何物的一團刺繡,沉默片刻。

這錦袍自然不是那麽簡單, 在那看似粗糙的紅色刺繡中,大有乾坤。陸恒将自己的血化入水中,佐以各式天材地寶浸泡十二個時辰。

以巴蛇氣息,蓋住顧慎之身上那沖天而起的純靈之體的氣息,免得他坐在家中都會被惡妖所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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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陸恒也不可能寸步不離地守在對方身側。

至于這衣服手工粗糙,歪七扭八,穿上身可能有點醜。但陸恒覺得,大丈夫行事,何必太注重外表。

見顧慎之半晌沒有動靜,陸恒又開口強調到:“乖學生,老師的一片拳拳心意,你可不要辜負了才好。”

顧慎之捏着手中錦袍,心中所想其實并非是這錦袍的手工太過粗糙。而是自他出生伊始,從未收到過親手制作的衣服。

他出生就被測出驚才絕豔之資質,至此沒有一天正常孩童的生活。被天玄宗逐出之後,顧家人更是沒有閑心來關心他這麽一個廢人。

沒有想到,來到這世上二十年,第一件專程為他所制作的衣服,竟是出自于眼前這個認識不過幾天,神秘莫測的陸恒。

顧慎之擡頭,笑了笑:“學生怎麽會不知好歹呢?今後定當日日穿在身上,不浪費老師的一片心意。”

陸恒聽顧慎之喚他老師,來了興致,也不同對方客氣,直接坐上了軟塌另一端。

“不錯,上道。我既是說了要收你做學生,那總得拿點真本事出來。”

當初在桃林之中,陸恒雖說要收顧慎之為徒,教他丹青之道。實際上兩人并未有過什麽正式的拜師儀式。

畢竟以陸恒身份,真要行了收徒儀式,那便是天道法則所承認。然而他是妖,釋空是佛修,兩人所修之道截然不同,陸恒可不願做下這等誤人子弟之事。

況且,論對于法則領悟來說,陸恒并不覺得自己會比釋空高明上多少。

老師學生,才是最适合兩人如今相處的身份。

“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錯,撿日不如撞日。你此處可以筆墨?”

“自然。”顧慎之起身。

顧家別院,雖不若本家那般豪華,但建做修養之用,也是一應設施俱全。

在顧慎之所居院子中,就有建有頗大一個書房。

顧慎之很少踏足此地,人生的前十幾年,皆在苦修,并沒有閑情雅致研究書畫丹青之道。到別院修養之後,也只是常入此地取上幾本書冊打發時間罷了。

陸恒卻是一踏入書房就找到需要的東西。

“啧啧,你真是暴殄天物。”

顧慎之絲毫不惱:“我的人生,确實乏味可陳,現在想想,除去修煉之外,竟是沒有什麽值得回憶之事。”

“無礙,讓為師帶領你一睹乾元大陸之風采。”

“……”

他是第一次認識陸恒這樣的人,明明修為深不可測,卻絲毫沒有強者大能的那種姿态。說話肆無忌憚,行事随心所欲。

顧慎之卻是絲毫不反感這人,甚至心中頗為欣賞。

即便對方來歷不明,顧慎之也從來沒有起過任何防備之心。他自己也沒有什麽值得觊觎之處。

陸恒将宣紙在桌上鋪開,又招了招手:“來,給老師磨墨。”

“學生遵令。”

陸恒說要教顧慎之丹青之術,并不是說着玩玩的。

妖王巴蛇,精通陣法之道,繪制陣法講究的就是一個筆随心動。陸恒是陣法宗師,又在乾元大陸之上活了十幾萬年,足跡幾乎踏遍整片乾元大陸。

筆尖落下,寥寥數筆,就勾勒出同這青陽城截然不同的景致。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萬裏黃沙之中,有渾身黑羽,三足怪鳥懸于黃沙之中,引頸向天。

“你可知金烏城?”

陸恒放下筆來,随口問到。

“曾經聽過,那乃是魔修領地。當初師門中人都告誡,我們正派修者不得靠近此處,不然定會被魔氣沾染……“

陸恒嗤笑一聲:“也就只有你們人修才會把內部仇恨蔓延至,魔修雖殘忍嗜血,有失天道。但這金烏城,卻是沒有錯的。”

陸恒後退半步,示意顧慎之上前細看。

“金烏城的景致可是絕佳,且那處還是當年金烏悟道之處。每一粒黃沙之中,都蘊含着金烏悟道之後,自它身上迸射出來的法則之力。法則,可是不分正道魔道的……”

顧慎之怔怔地看着攤在桌上那副畫,他竟是仿佛從這畫卷之中,看到那黃沙漫天,駝鈴聲聲的大漠之景。

一聲清嘯,有三足金烏扶搖而上,卷着滾滾黃沙直奔天際烈日而去。

陸恒見狀,心中嘆息一句,怪不得青陽城中之人,提起顧慎之皆是搖頭惋惜。即便撇開此人是釋空轉世的身份,此子确實是悟性絕佳。

僅是看到這一副畫,就陷入頓悟之中。

片刻之後,顧慎之回過神來,臉上有些悵然若失。

“你這悟性,用在丹青之道上,也是絕佳。”陸恒拍了拍他的肩,把手中毛筆塞入對方手中。

“我……”顧慎之提筆猶豫半晌,滾圓墨珠落在宣紙之上,仍是不知如何下筆。

他放下筆回身,見陸恒滿面期待地望着自己,終是忍不住開口說到。

“老師,能否先教我基礎的筆法。”

“……”

陸恒被他說得一愣,反應過來:“也是,我怎麽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呢。”

顧慎之正欲把筆遞給對方,卻聽陸恒說了句:“你我皆是男子,也不用講什麽男女大防。”

之後,對方的手就握了上來。

“傳授繪畫筆法,還是手把手地教,最快。”

面對顧慎之有幾分詫異的目光,陸恒面不改色。

顧慎之的畫技,一日千裏。他依舊是纏綿病榻,身體虛弱,不能遠行,卻在陸恒的筆下,見識到了整片乾元大陸的瑰麗景致。

閑暇之際,陸恒也會同他講上一講自己的經歷。

只是陸恒這人,話語之中向來是真假難辨,在他的故事中,甚至經常出現畢方流光大風那些,已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天生靈獸。

即便如此,顧慎之依舊是安靜地聽着,之後便将這些一一彙入畫筆之下。

時光,就這麽慢悠悠地又是數年過去。

異變陡生。

陸恒站在房間中,眉頭微皺,看着床上面如金紙,呼吸微弱的顧慎之。

一步錯,步步錯。

陸恒苦笑一句,他雖萬事不上心,卻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同顧慎之相處幾年下來,終是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情誼。

靈根消融,經脈堵塞,如今髒器枯竭,顧慎之依舊沒能勘破病苦一世。

大限已至。

陸恒看着眼前床榻之上,瘦弱得幾乎一只手就能折斷的人,嘆了口氣。

“孽緣。”

顧慎之雖然一直纏綿病榻,但卻不應在此時死去。陸恒望向窗外,眼中金光閃爍,籠罩在顧家別莊之上的是法則之力。

這是法則之力,要此人死去,藥石無醫。

“八苦道,果然是有些意思,嘗衆生之苦楚,同現在的天道截然相反的一條路呢。急眼了嗎?”陸恒輕聲說了句,嘴角諷刺地勾了勾。

他心中第一次,對天道法則生出幾分不滿來。天道法則,對于這乾元大陸的衆生掌控,竟是越來越嚴苛。

陸恒垂眸站了片刻,心中做下決定。

只見他手掌一翻,一片半月型的銀灰狀若寶石之物,出現在掌心。

陸恒又是袖袍一卷,屋內其他人皆倒在了地上。

他走上前去,坐在床沿,凝實着顧慎之已經瘦得幾乎脫形的臉頰。

“我這個人,做事情向來都是随心而行,現在好像不太想看你就這麽死去。即便是天道法則,我也想違抗一二。”

說罷,陸恒勾唇笑了笑,擡手便将手中之物,打入了顧慎之丹田之內。

随即,便起身離去。

山林之中,有身披黑色錦袍之人一步千裏,突然,那身影停了下來。

陸恒雙手籠在袖中,擰眉想了片刻:“救了該死之人,我這樣做,會不會惹惱天道被雷劈死啊。算了,活了這麽久,無所謂啦。之後見招拆招呗。”

顧慎之以為自己會死,卻發現雖是渾身劇痛,那口氣,終究是沒有咽下去。

只是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個人不見蹤影。

顧慎之接下來的一生,幾乎都在別莊之中,從未踏出見過外面的世界。

然而,顧慎之的畫作,卻傳遍了整個乾元大陸。

那些以丹青入道的修者,對于顧慎之的畫作,趨之若鹜。因為其畫作之中,蘊含着無上之道。

衆人皆知,丹青大師顧慎之,從不畫人。

卻無人知曉。

在他的院中,有一個無人能踏足的房間,其中挂滿了畫像,卻是傳言中從不畫人像的顧大家所畫的人像。

畫像之上,皆為同一人。

直到某天,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火,燒光了顧慎之所居小院,知情之人無不捶胸頓足。随即失去蹤跡的,還有身體孱弱的顧慎之,有傳言,顧大師死在了那場火中。

然而,救火的顧家別莊仆人卻知,殘垣斷壁中并無屍骨。

病苦,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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