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念稿子可以,假哭不行
五年後。
彙報廳的空調開得很低,裴元剛好坐在風口下面,頭皮吹得發麻。但講臺上站着倪光南*,他還多花了一百塊錢才在BBS上換到入場券,早退太可惜了。
隔壁有女學生拍他的肩膀,小聲說:“你是裴元?”
她靠得太近了,裴元謹慎地把屁股挪開兩公分。
“聽說你在蜂網實習,怎麽進去的?還招實習生嗎?”
“一個朋友介紹的,不招了。”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沒再搭話。裴元松了口氣。
(*倪光南:首批中國工程院院士,首創在漢字輸入中應用聯想功能,中科院計算所公司(聯想前身)和聯想集團首任總工程師,聯想集團即以聯想式漢字系統起家并由此而得名。)
手機震動緩解了尴尬,是阮愛的短信:接人。
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裴元收到同樣內容的短信。自從上大學,阮愛的運氣不太好,她交了個攝影系的男朋友,長相九分,技術七分,性格三分。小打小鬧成了家常便飯,阮愛偏偏越陷越深,打斷了骨頭連着筋的喜歡,裴元覺得他們最後會鬧掰,時間問題。
接人的地點在KTV包廂外,阮愛宿醉頭疼,拎着高跟鞋光腳靠牆站着。她的頭發留長了,又黑又直,整齊的劉海剛好把眉毛擋住。這個發型是她男朋友設計的,顯得臉小皮膚白,像個漂亮的小女巫。她把這三個字紋在肩膀上,是情侶愛稱。
“要煙嗎?”裴元遞上煙盒。
阮愛湊過腦袋點煙,一屁股坐在裴元的單車前杠上。裴元載着她回學校。阮愛身上的味道很可怕,不知道昨天晚上喝了多少,他被熏得直皺眉頭。微微垂眼他能用餘光瞥見女孩鎖骨上清晰的吻痕。真讓人羨慕啊,裴元沒頭沒腦地想。
“你欠我一百塊。”裴元沒好氣地說:“倪光南沒聽完。”
阮愛有氣無力地趴在單車頭:“分手期,可憐可憐我。”
“真的分了?”
Advertisement
“他要去香港。”
“再交一個呗。”
“說得容易。”
車子停在紅燈前,路邊有一間發廊。裴元摸摸女孩的發頂,他還是喜歡阮愛短頭發的樣子,阮愛是俏皮活潑的,哥特女巫雖然有個性,未必能印證自我。他把車子推到發廊門口,催促女孩下來,用眼神指了指門口的理發師。阮愛心照不宣地嘆氣,她對着玻璃門撫摸長發,倒映的人像同步了她的動作。不等她下定決心,熱情的理發師已經把她接了進去。
四十分鐘後,她滿意地頂着短發出來,裴元為她編上小辮子,用蝴蝶夾固定發尾。
“下午我去公司,不送你回宿舍了。”
“反正你畢業了直接簽約,為什麽還要這麽長實習期?”
“因為我欠程西的錢?”裴元佯裝無辜:“學費、生活費、衣食住行都是他出的,所以只能靠打工還債?也不多,大概幾十萬吧,幹個十年就清了,這個理由說得過去嗎?”
阮愛用同情的目光看他,擁抱他的肩膀。她沒有穿高跟鞋,踮腳踮得費力。裴元以為她剛失戀心情不好,一手接住她的腰,安慰性地拍了拍。阮愛在他耳邊笑,女孩的呼吸在他耳邊弄得他頭發根癢癢的。阮愛不懷好意地說:“剪頭發的錢要不先欠着?你也不差這點債。”
裴元無奈地點頭。他們在十字路口分手,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裴元才轉身離開。他是愛着阮愛的,心裏很珍惜她,因為愛她,讓他相信自己是熱愛生命的。
公司在離學校一個小時地鐵的市中心。
裴元在電梯裏收到程西的電話,先上頂樓去董事長辦公室。
“你找我?”裴元從書包裏掏出兩份文件:“簽名,學校要的。順便能轉點錢給我嗎?打個銀行流水就還給你,申請簽證用的。”像是他找董事長有事,不像董事長找他。
程西倒是很随意:“你要出國?”
“去緬甸。”
程西沉默片刻,決定先把正事說了:“明天晚上有個慈善晚宴,資助貧困生的項目,公司要和幾大銀行、高校合作,能出錢出錢,能出力出力。我代表公司參加,你們學校校長也會去,”然後他補充了一句:“我覺得你應該出席。”
裴元沒有聽懂:“為什麽?”
“作為貧困生代表,你要做個演講,誇誇我怎麽對你好。”
“要說你給我送AJ的故事嗎?”
“秘書會寫好發言稿,你照念。”
“那就找個真的貧困生代表去。”
“我和他們不熟。”
“我們倆也沒有很熟,”裴元露出虛僞的假笑:“你可以的,相信我。是他們找你要錢,你是老板,又不是你求人家,明天晚上我要趕個作業,如果能早點做完再說吧。”
程西固執地拍桌子:“你跟我去,我給你打錢。要不然你的簽證別想。”
裴元忍住了把他當場按在辦公室上揍一頓的沖動,他氣呼呼地瞪着眼鼓起腮幫子,腦袋裏反反複複都是“抛頭露面”這個詞,程西是大老板,他就是個婊`子。過了一會兒,他悲憤地交出自己的底線:“念稿子可以,假哭不行。你也為我的面子想想!”
他一秒鐘都不想在程西辦公室裏多呆。程西沒有阻止他走。
辦公室的門關上後,程西拉開隔壁休息間,讓出一個男人的身影。
“聽到了?開心了?”
“嗯。”
“沒必要躲着嘛。”
男人沒有說話,他背對落地窗只露出一個沉重的剪影。從程西的角度看,男人的膝蓋邊立着槍,他一只手扶着槍一只手搭在膝蓋上。躲躲藏藏對他來說是一件難事,他和程西都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真的要躲該永遠躲在異國,不要回來。既然回來了,那就是想見面的,想見卻不敢見,當然是難事,但是對于奔走在他鄉的殺手來說,從來沒有容易的事情。
“你不想看看他長大的樣子嗎?”程西很好奇:“他長高啦,又壯實又精神,比我長得好看,有這個資本還每天泡在機房裏寫代碼,朋友也只有一個,很可惜是不是?不過他學得挺好,工作也機靈,喜歡他的人不少。這裏面你也有功勞哦。”
殺手繼續維持沉默。
程西歪着腦袋朝他眨眼睛:“你在聽嗎?阿拓,他是為了你才把你自己收拾得這麽好。”
殺手轉過臉來,左鬓上那道白色的傷疤暴露在日光下。
“別讓他去緬甸啦,打仗的打仗,販毒的販毒,又賣器官又賣軍火。他不是去旅游的,萬一跑到邊境出點意外,你會後悔。”程西最後說:“去見見他吧,說說話,他會高興的。”
裴元回到工作室,他桌子上三塊電腦屏幕包圍着一盒外賣。少年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睡袋和垃圾,順利坐進自己的椅子,戴上耳機一邊吃外賣一邊寫代碼。
程西本來只想找個程序開發團隊給公司做辦公自動化升級,他收購了一個叫蜂網的工作室,工作室利用業餘時間做了一套小額商業信貸審查系統,幫助完成貸款審批标準化和貸後行為檢測。這個小東西意外拿下了央行的投标項目,被吹成了國內第一個成熟的打分卡系統。于是,只有五十個人的工作室目前接到了超過一百六十家銀行的邀約合作意向,出盡風頭。
無心插柳柳成蔭。據說程西開始考慮獨立工作室運營,以後作為盈利部門發展。
工作室原則上每個星期工作六天,休息一天,上午九點半上班,下午六點半下班。實際上少有人嚴格遵守這套時間表,辦公室裏24小時都有燈亮着,通宵達旦是很常見的事情。每個人都有折疊床和睡袋,洗手間有配套的淋浴室,有人通宵整晚然後從上午睡到中午,吃着午飯叼着牙刷去洗澡。裴元花了三個月來适應,他現在可以連續三十六小時不睡覺。
三十六小時,意味着有上千條代碼可以誕生。在計算機語言和人類的語言之間,他寧願選擇前者,同樣都是語言,某一種對他來說有親近感,另一種卻很有壓力,很奇怪,但是人可能就是這麽奇怪的。除此之外,他吃飯、睡覺、上廁所、聽歌、健身,他不認為這是機器人的生活方式,它只是比較單調枯燥,所有普通人的生活都是單調枯燥的。
工作室最近同時在趕兩個大項目,一個是信貸審查系統的細化分類功能,另外一個是公司合同采購審批系統。工作室裏熬夜加班的人數陡增,萬人坑的壯觀場景時常出現。到了項目中後期,辦公室裏的情緒在慢慢變化,有人大聲地争吵,有人把鍵盤敲得特別響,也有人越來越沉默。壓力是同樣的,只是每個人表現出來的形式不同。
裴元同時參加了這兩個項目,除了上課和作業,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了辦公室裏。程西家裏的女傭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還以為他失蹤了,給他打電話詢問情況。但他不是刻意不回家,公司沒有到不人道的地步。他只是經常忘了時間,有時候坐在座位上開始工作,等他意識到需要休息一下,已經十二個小時過去了。再說,折疊床和睡袋也沒什麽不好,賣繭型睡袋的廣告語寫着:每次起床都有機會感受“蛻變重生”。
又一個熬夜狂歡後,裴元把折疊床放下來想躺一回兒,同事問他要不要順帶晚餐,他拿起來手機來看,已經是下午六點鐘。程西的慈善宴會在七點半開始,他還什麽都沒有準備。
“操!”他從床上翻下來,火急火燎地收拾書包:“你知道哪裏能買西裝嗎?”
他沒有西裝,沒有任何正式的衣服,他總不能穿着人字拖和破洞的牛仔褲上臺演講。
同事聳聳肩:“網上買不到嗎?”
“現在就要。”
“出門轉左過馬路,商場裏肯定有。”
“謝謝!”
他拽着書包沖出去,室外的眼光很刺眼。裴元把外套的兜帽扯起來擋住一半視線,這麽個小動作讓他渾身的骨頭都發酸。他的腦袋很沉,又暈又麻,視線也不太清晰,看什麽都亮晃晃的,車子的鳴笛聲顯得特別大,太陽穴抽搐着疼。他氣喘籲籲地跑到馬路上,太急沒看清楚紅綠燈就往前闖,有車子呼嘯着擦過他的背飛馳而過,尖銳的喇叭吓得他一哆嗦,停在馬路中間。
“你幹什麽?不要命了!”司機緊急剎車,破口大罵。
裴元縮着肩膀,随口道了個歉。他驚魂未定地在街邊站穩,全身感官聚集在顫抖的小腿肌肉上,人流洶湧穿梭在他身邊,他把兜帽拿下來,在摩天大廈的玻璃牆前看到自己蒼白的臉色,一副完全沒有睡醒的樣子。他摸摸下巴,胡渣沒來得及刮,他也不記得自己上次刮胡子是什麽時候了,如果晚上的飯店有刮胡刀的話他或許可以借來用用。
然後他突然轉身體把目光投向馬路對面,他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從來沒有往自己背後看的習慣。在意識跟上反應的時候,他的目光已經定焦了。
一個風塵仆仆的背包客站在紅綠燈下面,他的背上有一只銀色的小提琴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