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宿世今生(1)
他們出門的時候, 剛過九點。兩人帶上口罩, 将羽絨服的帽子往頭上一蓋,避開人群便往山道上走去。
今晚月色清明,山體在月光下泛着白, 整座山的輪廓清晰可見。
外面正在化雪, 山上極寒。兩人本是拉着手上山,上到一半實在抗不住,蕭喬便将假假的手拉到自己羽絨服口袋裏。
一路上兩人未怎麽說話,各自想着事情。腳下踩着沙子, 咯吱咯吱地響。
“喬哥你很緊張?”假假感受到蕭喬握着他的手有些濕。
“嗯……說不上。”蕭喬說得有些失神。他将手從口袋裏伸出來,攬住假假的肩,讓他離自己近一點。
假假順從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不再說話。他心裏也有點複雜。若族人在,他不知道族人是否會歡迎他帶一個人類回來。
走了約一個小時,他們便到了山頂。眼及處一片開闊,再往前走, 腳下一個巨大的天坑。山頂的溫度一直持續在零下近十度左右, 雪積得厚厚的,未化。
這是假假成人後第三次回來。每一次心境都不同。
第一次是跟無敵。當看到天堂圍之時, 他激動得在崖頂上哭了一場。他沒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回來。
第二次是無敵楚小蟻。沒有第一次的驚喜,只有一顆不可撼動的,勇士的心。
第三次。他側目看着蕭喬,他陪了三年的人, 他的人類男朋友。
“喬哥。”假假轉向蕭喬,認真地看着他。
“嗯?”蕭喬很想捏捏他的臉,但自己的手太凍,就忍住了。
“我認真問你一次。昨晚說的話還作數嗎?不用那麽快回答我,想清楚。一我是男的,二我不是人。你知道我什麽意思。若我們的事被爆出來,于你,萬劫不複也不是沒可能的。今晚我帶你下去,對于妖族的事,我對你不會有任何隐瞞,而這可能造成的結果,便是随之而來的各種意外甚至是危險。你知道我在遇到你之前,躲掠妖族躲了多少年嗎?有上百年,說是刀下舔血一點也不誇張。你知道從無敵發現我那天起,有多少驅妖人已經盯上我了嗎?你知道這天堂圍底下的東西,有多少人虎視眈眈,并為此不要命地前赴後繼嗎?”
這些問題,在假假心中被假設了無數遍。可是,他拒絕不了。他努力過的,可是離開的決心,基本上熬不過一個晚上就會自動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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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喬看着他,這些問題他早已想過。可是,從假假口中說出來,卻帶着沖擊力。
假假見他未答話,輕聲道:“你……昨晚我們雖然……但你也不用負責的。”
說完他眸光便黯淡了下去。
他轉身站在天坑邊上,整個天堂圍,如一個冰雪王國,樹上挂下來的細細的冰柱在月光下閃着光,美的事物總會讓人感到不真實。這是所有生物與生俱來的自卑感。
“阿真。”蕭喬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他一轉身便撞上了蕭喬的唇。
兩瓣冰冷的唇在纏咬中變得灼熱而柔軟。
蕭喬将假假從崖邊上拉了回來,一下将他放倒在軟綿綿的雪地裏,壓在他身上。俯身,用舌尖撬開他的唇齒,用最原始的方式傳遞着他的熱情。
夜風中只剩令人臉紅心跳的吻聲。
許久,蕭喬放開他。迎着月光,假假的眼眸染上一些妩媚的羞澀。他手抓了一把雪,胸前大幅度起伏着。
蕭喬輕笑一聲,再次俯身,附在他耳旁,輕聲道:“現在不是我要不要負責的問題。是你要對我負責……白小貓。”
說完,他又要親上來。假假擡手抵在他胸前,道:“別……再撸就變貓了。”
蕭喬無奈苦笑了一下,擡手,抓了抓假假頭上不知何時鑽出來的貓耳朵。
如果一直這樣,他會瘋掉的。撸貓哪裏比得上撸人。
他重重呼出一口氣。從假假身上走開。将他拉了起來,并拍了拍他身後的冰渣。
“喬哥。”假假兩頰潮紅,他向蕭喬伸出手,“我們下去吧。”
他臉上的幸福過于明顯,帶着難以抗拒的感染力。
蕭喬握上他的手,會心一笑。無須再多言。
兩人開始緩緩往坡下走。
到了坑底,雖在假假的識海中見過大概的樣子,蕭喬仍是驚嘆不已。
一望無垠的雪白。整個坑底被緩緩的山體圍着。底下的樹不多,但可以看出樹齡卻極高。
假假帶蕭喬走到一棵古樹下,古樹高十丈有餘,樹身極粗,怕是三個大男人也沒法抱全。光禿禿的枝幹向天空四周伸展,可以想見夏天枝繁葉茂時的壯闊。
“這棵樹叫往生,是天堂圍最古老的一棵樹。喬哥你會爬樹嗎?”假假突然興奮了起來。
“……”蕭喬并不想說,他從未爬過樹。
“喬哥你來。”假假拉着他,繞到樹的另外一側。
“你看。你可以從這裏上去。”他朝樹幹上兩排黑乎乎的印子指了指。
蕭喬過去一看,原來這樹幹被刻意挖了一些小凹槽。凹槽規律地一路往上延至樹頂。
“這些凹槽是給那些手腳比較笨的小貓爬的。”假假說着,嘿嘿了兩聲。
“……”蕭喬。并不想答話。
“我們上去吧,喬哥。”假假說着,将羽絨服脫了丢到地上。
走到樹幹旁,眼睛微微閉了一下。不過數秒,利爪從他指尖伸出,一條白色的小絨毛,顫顫悠悠地從褲腰處想鑽出來。
“喬哥,幫我拔一下褲子。尾巴出不來。”假假指着身後說道。
“……”蕭喬看着假假的耳朵,又看看被撐得越來越鼓的,他的屁股。
“怎麽拔?”他有點無從下手。
“你幫我把褲子稍稍往後拉,然後把尾巴拿出來,它自己會變大。”假假認真的說道。
蕭喬照做。拉開假假的褲子,伸手摸到一條毛茸茸軟軟的東西,往外一掏。
尾巴一鑽出來,像得到了解放,快速膨脹變大,碩大一根白色的尾巴在風中傲嬌地搖曳。
放出尾巴,是為了保持平衡。突破星爻之後,假假已可以自由掌控它了。
當然,除了親親摸摸之外。設定就是這麽坑爹。
假假爬樹不需要凹槽的助力,他直接将利爪按在樹幹上,腿上一蹬,便跳上去大半米,如此反複,一抓一蹬,一抓一蹬,他已到了樹幹中間位置。
“……”蕭喬。這樣開外挂是不對的。
他看着眼前的凹槽,作為他的男朋友,自己怎麽能慫氣!他一咬牙,便手腳并用地趴在了樹幹上,也顧不得姿勢帥氣優雅,悶頭便往上爬。
假假挂在樹幹中間,朝底下望去,發現蕭喬還在以龜速慢慢往上爬。
“笨蛋!……”他喊了一聲,哈哈笑了起來。
蕭喬擡頭,突然失神。
月華如水傾瀉而下。打在假假半邊臉上,用天真爛漫來形容他的笑應該是可以的。劉海略有些長,輕輕拍着他的眉毛,他的耳朵靈動地立在頭頂,尾巴蓬蓬地随風輕輕地擺。
此時的他,就是個渾身充滿神秘感的小妖精。像從漫畫裏走出來的。
蕭喬手一滑,栽了。
“喬哥!”假假吓得幾乎是飛了下來。
蕭喬吃痛地從雪地上坐起來,幸而他剛剛只爬了一點,且地上雪厚,并無摔傷。
“喬哥沒事吧?”假假緊張地看着他。
“沒事。我們繼續。”蕭喬擺擺手,覺得已然失去了高大威猛的形象。
“喬哥你別動,在這等我。”假假說着,站了起來。
他重新走到樹幹前。伸出爪,一抓一蹬,速度極快,蕭喬只覺得虛影在樹幹上晃動,再定睛一看,假假已在高高的樹幹上站着了。
“……”蕭喬,原來這才叫開挂。
“喬哥!”假假兩手作喇叭狀,朝底下吼了一聲,“等我。”
說完,他閉上眼睛。這個妖法他見他爹和大姐用過,如今他突破了星爻,應該也是可以實現的。他回憶了一下族中妖志。
凡集妖力之所成者,非武力使然,妖之所以強大,源于妖力,妖力起于掌控力。強者,立已而制于他。
他深吸了一口氣。行妖血通經氣,聚妖力于妖丹,發于掌心。他感到體內的妖丹源源不斷向他掌心輸送着妖力。
“起!”他低喝一聲。掌心向地上發力。
蕭喬只覺腳下微微晃動,一個踉跄,自己竟淩空而起!
他知道,飛起來的不是他,而是有一股無形的東西再托着他往上。地上的雪花被帶起來一些,細細碎碎地卷起來。
出于人類對未知且無法掌控的力量先天的恐懼,他緊張得小腿微微發顫,咬牙硬是不敢吭一句,亦不敢往下看。
不過數秒,他已被推至假假身側。原來這才是正在的開挂!!!
當腳踩到粗壯的枝幹時,他小腿還微微打着抖。
“喬哥,好不好玩?”假假開心地看着被自己吸上來的蕭喬,很有成就感。
“……好玩,就是,下次再這樣,麻煩先通知一聲!”蕭喬沒好氣地說道。
剛剛他差點以為自己要跟着飛升了。
“我也是第一次試嘛……”假假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第一次,試,很好。”蕭喬涼涼地看了他一眼,登時覺得,原來剛剛自己離殘廢那麽近。
“喬哥,給你看樣東西。”假假自動過濾掉蕭喬哀怨的眼神,在樹幹上指了指。
蕭喬順着他指的方向,發現樹幹上密密麻麻地刻着許多像線條組成的符文一樣的東西。
“這是我們的文字。很簡單,只是用來記載一些重要的東西。你看這裏。”假假越說越興奮,“這是我,白六。我在家裏排行老六。”
“白六。你兄妹還挺多。”實際上蕭喬對這個名字已經很熟悉了。
“不多的,我家算很少的了,我鄰居,有時候它一窩能下五六個小崽,我媽一次最多的時候只下了兩個。我爸就嫌她不争氣。然後我媽就會反罵我爸不行。”假假說完,自己哈哈在那笑起來。
“……”蕭喬嘴角一抽,覺得他跟假假還是有代溝的。
“我家就我一個男的,唔……突然覺得有點對不起我爸。”假假感慨道。
“為什麽?”蕭喬笑眯眯看他。
“我跟了你就不能下崽啦,說不定找個人類的女人還能生個貓孩呢。”
蕭喬噗地笑了起來,捏了一下假假的臉,道:“你可以背着我去找一個啊,我們的助理在網上不是收獲了一大票迷妹嗎。還有那個,那個什麽……小雪?我記得你跟她聊得還蠻火熱的。”
“哈?小雪你都知道?說,喬哥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假假抓着蕭喬的衣領,眯眼問道。
“不告訴你。”蕭喬擡頭望天,嘴角卻忍不住微微勾起。
“害我暗戀的那麽辛苦。”假假哼了一聲。
“我怎麽覺得你是大張旗鼓地明戀。”蕭喬說着笑意更深了。
假假又哼唧一聲,心道,管他明戀暗戀,反正都被自己收了。
“喬哥你看那邊,我們以前就住那一片,有的住山洞裏,有的搭個小木屋。小木屋像人類的別墅一樣,一般貴族才住得起小木屋的。”假假指着不遠處一塊空地,光禿禿的,什麽都沒有。
“那你是住木屋還是山洞?”蕭喬想,別人結婚都會探聽女方家庭條件,他也應該了解一下假假的,心裏有好個普。
“我木屋和山洞都有住。我的房子在左邊那一片。”廢話,他可是族長的兒子,他剛滿十歲,族裏就給他分配了不少房子。石的木的方的圓的。
“還是個小土豪。”蕭喬調侃道,腦補了一下假假小小年紀坐擁幾套豪宅的樣子。
“喬哥,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貓靈族最重要的地方,也是我爸當年為之付命的地方。”假假說道。
“嗯……”蕭喬心中一動,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個地下洞口。假假對他越是毫無保留,他越是覺得負罪感滿滿。
“那個地方我也沒去過。”假假說着,突然蹲了下去,他對着樹幹東敲敲,西敲敲。
在主幹與枝幹連接的地方,他手停了下來。
他暗暗一用力,将指甲嵌入樹幹內,往外一扯,竟扯出來一塊方形的完整樹皮。而樹皮底下,是一個暗格。
“果然還在。”他自言自語,打開手機朝暗格裏照去,暗格很深。裏面放着一個木盒子,盒子微光流轉。
他低下身體,伸手進去,将盒子拿了出來,盒子布滿不規則的線條。
“不會是兩百年前的東西吧?還在?你們的防潮防腐技術是不是太好了點。”蕭喬很驚訝。
“嘿嘿,是封閉起來的時候用了妖力。不過那麽多年過去,也差不多消散了。”假假将手掌置盒蓋上,五指稍稍一用力,往上一吸,盒子的光瞬間暗了下去。此時,便只是一個普通的木盒了。
他打開蓋子,發現裏面只有一張發黃的像動物皮一樣的東西。
他拿出來,真是一張動物皮。一張兩面都紋了字符的皮。
正面一看便是張地圖,而背面,是他們的文字。
“地圖?就是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嗎?”蕭喬看着他手上拿的東西問。
“嗯……老白當年這樣跟我說的。”假假說的有些傷感。
“老白是誰?”蕭喬問。
“我父親啊,我都是叫他老白,哈哈哈……”假假說完自己又樂了起來。
拿了東西,假假将木盒放回原來的地方。兩人便下去了。下去的時候,假假同樣用妖力将蕭喬送了下去,自己再點着樹幹跳了下來。
假假沿着那天與無敵他們走的路,來到了地下河的入口。他記得那天在打鬥中,洞口的石頭被移開了,此時,又被搬回去了。
他将手掌置于石頭之上,稍稍用力,便将石頭推開了。距他們那天過來,不過一小段日子,他已覺得體內的妖力已經高出數倍。
石頭一打開,汩汩的水流之聲傳來上來。
蕭喬看着洞口,腦海裏浮現了那個長發男子,假假的父親。當年,便是在這裏吧。
“喬哥,我們下去吧。裏面我從沒進過……所以,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危險,你一定要跟緊我。”假假有點擔心蕭喬,畢竟他只是一個普通人。
“……”蕭喬再次覺得男友力受到了打擊質疑。不過他也沒說什麽,誰讓自己找了個那麽逆天的妖呢。
假假說完,拿出備好的電筒朝裏面照了照,又擲了幾顆石子進去,并無異動。
他起身剛準備走下去,就被蕭喬一把拉住了。
“我走前面。”蕭喬說着,越過假假朝洞口內走去。
假假心緊了一下,趕緊跟上。
入口的坡很陡,底下離地面約莫有兩米深。
“喬哥我說真的,你別這樣。”假假不滿地嘀咕道。
“怎樣?”蕭喬揣着明白裝糊塗。
“我說了,可能會有危險。”假假定定看着他。
“所以呢?我躲在你後面?阿真,我是人,但我不是女人。你不用太擔心我的。”蕭喬忍不住抗議道。
“哎反正你別離我太遠。”假假說着,朝水流的聲音望去。兩人已到地下,電筒的光束照在前方不遠處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他又照了照四周,發現洞內全是鐘乳石。形狀各異的鐘乳石自頭頂倒挂下來,大部分是細細長長的小水柱。腳下是大小不一的小石子。他們走到地下河河岸旁,河面并不寬,也就三米左右。
假假投了一顆石子進去,咚的一聲悶響,聽聲音水應該不淺。
他拿出地圖,在地面攤開。兩人研究了起來。
地圖标的位置正是入口處。也就是他們現在所處的位置。
圖中前半段地形開闊,就一條地下河,一段路之後,便開始變得錯綜複雜,支線繁多。
按照圖上指示,他們此時需往河的上游走。
地下雖沒有強風,但水汽足,一進來便能感覺到侵入骨子裏的寒意。他們慢慢沿河岸走,除了腳步聲,偶爾從山壁傳來水滴的聲音。
安然無事,走了一段路。沿着河拐了幾個彎,在拐到第四個彎時,他們進入了地圖中錯綜複雜的地方。
河還是原來的河。只是河岸左右兩邊多了許多通道,一眼望過去,至少有七八個通道口,河中間架着一塊石板,連接兩岸。
按照地圖的标記,他們通過石板過了河對岸。又找到了标記的第三個通道口。
“進去?”蕭喬看着通道問。
“進去……吧。”畢竟已經到這裏了。
蕭喬握上假假的手,道:“萬一有什麽情況,別逞強。”
兩人說着便走了進去。
電筒照過去,發現通道并不深。一眼即可看到盡頭。
他們往裏走去,兩人心跳不自覺加快。
離出口越來越近。
假假擡眼望過去,突然發現,剛剛漆黑一片的洞口,此時亮着光,有些刺眼,他擡手擋了一下,微微有些暈眩。
手從額前移開時,腦子似乎被擦除了一遍,他有些迷茫地擡起頭,看着從高遠的天空上飄下來的鵝毛大雪。
雪落在他頰上,慢慢化開。
蕭喬看着眼前這個人。
感覺到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世界陷入一片沉寂。他像在看一場默片電影。
他看着白色長桌上放着的漂亮糕點,不遠處高高的香槟塔,臺上彈鋼琴的金發碧眼女郎,他記得是那首《Could This Be Love》。
——這是一場婚禮,他鄰居家舉辦的一場豪華婚禮。
他知道,這個時候,神父已經引着新人宣完了誓詞。
他輕輕擡腳,穿過春風得意的人群。
是這裏,沒錯。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高只剛剛到他腰部位置的小孩。一個中國小孩,穿着粉色碎花裙子,綁着兩條高高的辮子,瘦胳膊瘦腿。他順着小孩的目光望過去。
一棵高大的夏栎樹底下,兩個英俊的金發男人正在接吻。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頭頂的樹葉,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以前他不懂,現在他一眼分辨出,被壓在樹幹上的男人是0。
小孩覺得無趣,就走開了。
他麻木地跟了上去。
眼前的景象慢慢退遠,化作虛影消散。
轉而又慢慢凝實,他的視線一下落到肮髒的牆角上。
底下瑟縮坐着幾個金發小女孩,那個綁着兩個辮子的中國小孩也在。
小孩縮在最後面。
兩個男人走進屋子,一個金發大胡子,穿着發黃的背心,兩條壯實的胳膊露出雜亂的紋身。另一個男子頭發綁着小揪,帶着病态的高瘦感。
兩人在談話,一張一合,繼而扭曲大笑。蕭喬記得是笑。
畫面依舊無聲而走。世界太安靜了,顯得一切都緩慢而平和。
與眼前的場景形成一種詭異的反差感。
紋身男抱起一個金發小女孩,置于桌上。
這是世界上最肮髒的事。
沿着桌面滴下來的血,像是滴進了蕭喬的心頭一般。
帶着罪惡的血腥味,在心底糜爛。
蕭喬目光出現了短暫的茫然。
突然。
光着下半身的金發男人唇角一笑,一把利刃在他手中劃出,直逼蕭喬胸口!
蕭喬眼底瞬間清明。他一擡眼,眼光似要壓過男人手中的利刃。
就是現在!
他輕輕擡掌,動作很慢,卻精準地壓在金發男人額上。
男人一瞬間露出了驚恐猙獰的臉。
“到我了。”蕭喬淡淡一語。
手掌輕輕一推。眼前的場景瞬間消散。
再次睜眼,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虛空,天地寂寥,無邊無垠。
他知道,剛剛,對方侵入了他的識海中,給他制造了幻象。這樣的手段,對蕭喬來說,并不陌生。
而如今自己,應該是打破了幻象,卻困在了對方的盲區中。假假,一定也被困于某個幻象當中。
所以要找到他,必須反侵入施術者的識海中。
他只懂簡單粗暴的入魂。但不知道,是否具有反入侵的能力。
他閉上眼睛,萬籁俱寂。心底升起一盞燭火。比平日看到的更亮。他感覺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在腦海中集聚,胸前的禦靈石發着熱,他清楚感受到,近日來自己的力量在不斷變強,未知,令他惶恐不安。
燭火撲閃了一下,他猛地睜開眼。朝一個方向跑出去。
果然。剛跑出幾步,他突然覺得腳下似踏空了一樣。再次落腳,已離開那片虛空。
他成功了——這裏,便是施術者的識海。
到此,他才發現,施術者,并非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人。他此時進入的識海,是一個群像。
而且,是一群古人。穿着古代的衣服。年代似乎比他看到的,假假兩百年前的識海還要久遠。
人的識海是不可共通的,他此時看到的,是每個人各自獨立的片段,那場面就好似在工廠的流水線上,看到每個人在忙碌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是毫無關系,但其實,卻在完成一件共同的事情。
是的,他們雖是獨立的。卻在做着同一件事。每個獨立的影像放在一起,組成的畫面,便是一群人圍成圈站在那,他們雙手捏訣,訣印共同推向中間一個方形的玉匣子。
訣印相觸,一圈光暈炸開,發出刺目的光。
蕭喬從未進入過如此強大的識海中,以至于光暈炸開之時,他微微眯了一下眼。
再次睜開眼時,玉匣子已被一個巨大的石鐘蓋上。
石鐘,便是施術者的陣眼。蕭喬直接走了過去,在識海之內,看到的人像皆是虛影。他從幾個人的身體穿過,走到石鐘前。
石鐘呈烏青色,鐘上符文密布。他擡手,閉上眼睛,手觸到石鐘之上,一股涼意侵入,雖是在識海中,他卻覺得眼前的鐘是真的。
他心底一陣激蕩。只覺腦海出現了一瞬間的斷片。
再睜開眼時,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子申。”假假看着眼前的少年。
墨染的長發随風揚起,耳鬓兩側幾縷青絲松散地挽于腦後。
少年眉眼俊秀,神色淡然。
“你成人了?”少年的聲音很柔軟,他擡手拂去假假肩頭的雪花。
“是的。我成人了。”假假輕聲說。
“跟我料想的一樣。眼睛是深灰色的。”少年擡手拇指輕輕擦過假假眼底下的皮膚,說道,“更像白族長的夫人。”
“你說養我,還作數嗎?”假假看進他眼睛裏。
“作數的。”少年眸中染上笑意。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少年笑着,牽上假假的手。
“阿真!”蕭喬看着假假與那少年從他身體裏穿過。
他們是看不到他的。
蕭喬跟了上去。
他看着假假與那少年挽手并行。他不知道眼前的幻象是假假過往的記憶還是幻象本身制造出來的。
但有一點可以确定,這是假假內心深處的東西。幻象最善于攻擊的,是人心最弱的地方。
或極愛或極恨,或極悲或極喜。
他一路跟着,踩過軟軟的雪地,雪還在飄。
不知道為什麽,假假的記憶,總是在雪天。
少年帶着假假走了很久。他們在一處木屋停了下來。
木屋古樸雅致,屋頂方正,屋檐四角翹起,四只木雕的小貓分立四方屋瓴。
木屋就建于那棵名為望生的古樹旁邊。
蕭喬看看門上的木匾——白子六申
白六子申?
蕭喬覺得胸腔悶悶的難受。
“看,我說過養你的,還作數。以後這便是你白六的家,我們的家。”少年說着,手輕攬住假假的肩,兩人往門前的木階梯走去。
快阻止他。快阻止他。快阻止他!
心底一個聲音不斷響起。
可是蕭喬卻像被凍住了一樣,他站在那裏。
心上像塞進了一塊大石。幻象進入他自己的識海時,他是清醒的。
而此時,他竟然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自我矛盾中。因為,他從未見過假假笑得如此溫暖。
直到——
嘭的一聲巨響。他的心似乎被狠狠震了一下。
當他再次回神時,哪還有少年和木屋,眼前竟是一條結了冰的河!
而剛剛的聲響,假假從冰面上跳了下去!
蕭喬心跳都要停止了。
“該死——!”他想也沒想,急速沖了過去。沖着冰面那個缺口跳了下去。
剛一如水,寒意直抵骨肉。他朝水中看了看,假假正慢慢沉向河底。
他奮力游了過去。
拉住了假假的手。
他将假假扶起來。手握在他腰上。水流讓假假的頭發緩緩波動。
他看着假假。閉眼,擡起手掌放在假假額上。
必須馬上進入他的識海中将他喚醒。
心底輕輕震蕩了一下,蕭喬睜開眼。
眼及之處,又是另一番模樣。
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半片天空。
他看看四周,是在天堂圍的崖頂上。
前面蹲坐着一個人,他雙手抱膝,呆坐于崖頂邊上,望着底下的火光出神。
蕭喬呼吸一滞,他第一次如此深刻觸摸到了假假內心深處的孤獨與恐懼。
他慢慢走過去。
蹲下,從背後抱住了假假。
“阿真。別怕。”他附于假假耳邊,輕聲說。
“回來吧。”他擡起手掌,掌心放于假假額上。
一個聲音從心底最深處響起。
假假知道,是蕭喬。
“阿真。”蕭喬的聲音變得立體,不再遙遠。
假假猛地睜開眼睛。像是溺水被撈起來的人,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他衣服是幹的,身體,卻像剛從水裏出來的一樣,他流了一身的冷汗。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浸透,貼于皮膚上。
蕭喬見假假醒了,立馬将他搶抱于懷裏。
“阿真。你醒了就好。”他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顫。
假假埋在他胸前良久。身體開始慢慢發抖。身上的汗水讓他覺得整個人似乎要結冰一樣。
他艱難擡起頭來,看看四周,這裏,是他們進入的通道。電筒丢在地上,光束變得微弱。
“我們趕緊回去。”蕭喬背起假假便快速往來時的路走去。
一路不敢停留,他一口氣走出了地下河洞口。
外面又下起了雪。
蕭喬背着假假,進入了風雪中。
“阿真?”他一邊走一邊側頭叫了一聲。
“冷……喬哥。”剛剛在幻境中,雖未對他的身體造成直接的傷害,卻極損他的妖力。
蕭喬将他放到一課樹下,又脫了自己的羽絨服給他套上,還把假假的尾巴藏到了羽絨服裏面。
“喬哥……”假假虛弱地靠在樹幹下,面白如紙,嘴唇抖得合不緊,他眼睛眯成一條縫,他很累。
“假假!白真真!白六!你別睡!!”蕭喬聲音抖得不行,他擡手拍了拍假假的臉頰。
若不是剛剛自己在他的幻象中有所遲疑,他現在怎會如此。
蕭喬狠狠地錘了一下樹幹。眼見着風雪越來越大,他從未感到如此慌亂,崩潰。
“我們回地下河那裏吧!”蕭喬做出了決定。這樣的天氣,別說假假現在這樣的狀态,即使是普通人,恐怕下到山也得大病一場。
他将假假的帽子蓋上,背起他,毫不遲疑地往回走。
“冷……”假假喃喃道。
蕭喬見假假兩只凍得通紅,他想了一下,讓假假的手環着,塞到自己脖子裏。
他剛走出一段路。
“喂!你倆!幹啥的!”一個粗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一束光照了過來。
蕭喬一轉身,見一個穿着軍綠色長款大棉襖的中年男人站在那,打着電筒。他手臂上繞着一塊紅布,上面印着一個“衛”字。
他發誓,這輩子沒那麽激動過。那個衛字,是景區裏巡邏的安保人員!
他立馬朝着中年男人那邊走去。
“大哥,我朋友發燒,這大風大雪的,您有什麽辦法下山嗎?或者這附近有沒有什麽歇腳的地方讓我們避避?”
中年男人倒是長着一副憨态。他拿起電筒,朝假假臉上照了照,又朝蕭喬臉上照了照。
“你倆,大半夜的,幹嘛呢?!兩小子要約會也不用這麽偷偷摸摸吧?”他刺拉拉地照了照假假伸到蕭喬脖子裏的手。
“……”蕭喬。
“老白……”一直趴在蕭喬肩上的假假突然微微擡起了頭,低若蚊吟地叫了一聲。
“跟我來!”大叔一邊說一邊轉身往一個方向走去。
蕭喬忙跟了上去。
大叔是帶着他們出天堂圍。他選了一處坡度較緩的地方。
兩人便迎着風雪往坡上走。
“小夥子,你行嗎?這坡可不短,要不要我跟你換着背?”大叔朝假假怒了怒嘴。
“不用。”蕭喬艱難地從牙縫裏擠出兩字。
“我們快點。”蕭喬說着,加快了腳下的步子。他腳已經開始打顫,他覺得,若停下來,可能就真的背不動了。
大叔搖搖頭,快步跟了上去。他走在蕭喬假假身後,生怕蕭喬一個站不穩滾下去似的。
兩人疾走了大半個鐘,總算到了天坑頂上。
當蕭喬看到天坑頂上那輛三輪摩托拉貨車時,簡直要淚流滿面,他覺得這輛車比他見過的任何豪車都要帥氣。
大叔跨上車頭,蕭喬将假假放到三輪貨車後面的鐵筐子裏。
“老白……”假假剛被放到車上,突然朝着保安爬了過去。
他手抓着大叔的後背,用力将他的棉大衣揪起一小團。
“嘿!小兄弟糊塗了……”大叔歪過腦袋來看他。
蕭喬吓一跳,趕緊跳上車。
“阿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