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厲鬼早已無法認出生前摯愛的模樣。
他堕落前最後的念頭是殺,如今便也只記得這一個字。前塵種種,愛恨恢恢,統統都不過是黃粱一夢。
從前一生心念所系,拼盡心力也要回護之人,如今于他全然失去意義。驅動着這副殘軀前行的,是對從他身邊奪去一切的世間無邊無盡的恨意,将萬物殺光戮盡的欲望。
燕宇也好,無辜女子也罷,在此刻厲鬼眼中并無甚分別。
不過都是可憎的活物,殺了便是。
過去他不曾恨,眼下卻唯有恨。
擋住他路的,統統都該同他一起共赴黃泉。
厲鬼緩緩行至苦苦強撐的道士眼前。
他持劍居高而立,道士被鮮血浸得發紅顯得格外礙眼。
燕宇平靜回望着他被黑氣萦繞的雙眼,似乎想要勸服,又似乎已然放棄掙紮。若能死于摯愛之手,倒也算死得其所。總好過某個人在前世孤零零倒在世間某處,又獨自徘徊百年。
薄薄的唇邊浮起一絲苦笑。這笑容夾了一絲釋懷,又透着些許無奈,看來十分慘淡。
若是往常的陸少臨,定會如鑽心剜骨般疼到不能自已。然而眼下,厲鬼毫無恻隐,揮劍便砍,燕宇卻也不躲,只在劍鋒落下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向前猛然撲去,将厲鬼抱了個滿懷。
厲鬼對眼前人突如其來的舉動毫無防備,長劍走勢偏了,沿着燕宇的肩膀直直劈下,對方卻仿佛那條胳膊不是自己的般,仍死死摟住懷中人不肯松手。
原來燕宇在厲鬼揮劍那瞬間參透的不止是生死,更是自己對陸少臨的心意。
他一直以為執念深種的是陸少臨,自己能做的只是在他看清前陪他一程。無論兩人如何投緣,人鬼殊途,分別之日終會來臨。可不知何時,放不開手的那個竟漸漸變成了自己。
扪心自問,他将陸少臨帶離那荒院時,未嘗不懷有一點私心。
倘若那時他傷愈後獨自離開,想必陸少臨也不會出言挽留,二人從此不會再有任何糾葛。然而,有些滋味,嘗了以後就難以放開。
往日主動親近他的人中,鮮少有不心懷鬼胎的,陸少臨是第一個。這人笑得難以看透,卻又是極易懂的。他求的不過是一個情字。
過去燕宇以為自己給不了。
如今……
那人常嘆,世間諸多美景樂事,道長卻選擇獨自清修,當真可惜。
可是陸少臨啊,你為何不明白,
縱然人間萬般勝景,倘若沒了你在,我也嘗不出甚麽意思。
燕宇口中念起清心訣。
在此之前,他無所謂死,生死有命,但凡能及之事盡了全力,便問心無愧,死又何懼。而今,只要有了這一剎那的留戀,就不情願死了。
再好的人和事,到了黃泉之下,也不過是一碗水的功夫。
他心思再通透,總還是想多看這人幾眼。
因此,決計不能在此處倒下。
厲鬼聽到清心訣,神智益發狂亂,四肢猛烈掙動起來。
他從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獠牙咯吱咯吱地将嘴唇磨出一道道血痕。然而下了決念拼盡全力的燕宇緊緊抱着他,就像方才他摟着他一般用力,縱然是厲鬼竟也一時難以掙脫。
不斷重複的清心訣,在燕宇齒間,慢慢重合成一個名字。宛如一汪清泉,緩緩流淌進厲鬼神智那片猩紅的黑暗中。
少臨,別再往前走了。
少臨,快回來。
少臨,少臨。
漸漸地,厲鬼前額突出暴漲的角停止了生長。猙獰的面色也開始平息。
鬼氣從黑漆漆的眼瞳褪去,重又露出清明的眼白。
——哐啷。
厲鬼一直緊握在手中的長劍落在地上。
一雙蒼白的手,顫抖又小心翼翼地,回抱住燕宇胸前的傷口。
良久,響起陸少臨哽咽不堪的聲音。
“燕兄……對不住……”
他輕聲低語。
“……把你的劍弄髒了……”
似乎想笑,卻從眼中流出兩行朱紅色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