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二十七、
燕宇又睜開眼時,天光正亮。
陸少臨似乎倦極,趴在床頭陷入了小憩。他不知守了多久,早顧不上打理自己的樣貌。一頭黑發亂翹着,發尾的小辮子也忘了綁,順着肩膀淩亂垂下,看起來竟比從前長上許多。
燕宇疑心是自己看錯,總覺得眼前人又比從前瘦了幾分。下颌顯得越發尖削,一雙含着萬千情緒的眼如今靜靜閉着,透不出半絲戾色,反倒顯出些許的稚氣。
那只手卻仍死死攥着燕宇的不肯松開,攥得久了,連原本冰涼的皮膚都染上了人的暖意。發白的天光給他的俊俏眉眼勾了層柔和的輪廓,仿佛從很久以前就這樣睡在燕宇身旁,從未離開過。
此情此景,令道士看得心下一片柔軟。
他心思向來澄澈又黑白分明,做事前謹慎思慮,一旦認定便義無反顧,少有後悔,也自然少有傷懷的情緒。然而此刻,他卻不禁想起夢中那個戛然而止的雨夜。想起倘若陸少臨不曾離去,他們會有的,也該是這樣一個黎明。
盡管無緣得見,那也定會是很好很好的。
于是他就這麽一言不發地望着他,像是守着易碎的珍寶。就這麽靜靜看了一會兒。
陸少臨睡得不甚安穩,燕宇剛有微微動作,他就像被驚動般倏忽睜開眼,抓着燕宇的手跳起身慌亂關切道,“疼嗎?哪裏不舒服?我這就去請大夫。”
待到看清燕宇并無大礙,才終于松懈下來,揉揉眼,露出一個憊怠又驚喜的笑意。
“渴麽?我去拿水。”
燕宇看着他一時無措的模樣,跟着笑了笑。
這笑容甚是清淡,卻靜靜浮在唇邊沒有消逝,連燕宇的雙眸都泛着溫柔的色澤。
陸少臨有些怔怔地望着,猶疑自己尚在另一場黃粱美夢中,只見眼前人擡手,先是落到額前,小心觸摸着那無法消失的鬼角,最後又滑至鬓邊,輕輕梳理着他睡得淩亂的發絲。
“不急。”燕宇溫聲道,他想說日子還長着,你不用再這麽急了,我們可以慢慢來。然而後半句話猶如一塊棉花般哽在嗓子裏,無論如何也擠不出喉嚨。末了,只是埋在陸少臨發絲裏的指節又輕輕動了動。
陸少臨這般心思七竅玲珑之人,略一思忖便領會了燕宇的欲言又止。他覆住按在自己鬓邊的手,自嘲似的低笑了一聲。
“燕兄不必費心隐瞞,自己的身體,陸某清楚得很……”
然後帶着點兒決然,對上燕宇的目光。
“還有多久?”
盡管陸少臨的意識在節骨眼上被燕宇喚回了人間,然而幾日來,他自己苦苦壓抑的饑餓感,額前緩慢生長的角,還有心底不斷泛起的屠戮的欲望……
這些,統統都在提醒陸少臨,一切早已無可回頭。
終有一日,他将真正滑進那片深淵,到那時,迎接他的将是真正的黑暗。
燕宇感覺喉嚨裏像是藏了一團火苗,滾燙的,疼得他發不出聲。
那一刻,他第一次情願自己是個一無所知的凡人。
“……十天。”
他聽見自己強作鎮靜的聲音。
豔鬼聞言愣了愣,緊接着一雙桃花眼柔和地彎起來。
他漫不經心地咧開嘴。
“無妨,那就十天。”
下一秒,那個難看的笑臉就被拖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陸少臨怕壓到燕宇傷口,艱難掙動着,卻被他用力又往懷中摁了摁。
傷口自然是疼的,但最疼的卻從來不是那兒。道士修長的手指一下下撫着陸少臨的後背,仿佛在悉心安撫一只發抖的貓。埋在他肩膀上的鬼一聲不吭,倒是平素冷漠的那個人在單方面地低聲重複。
“我懂。”
如同陸少臨輕易看透了燕宇的隐瞞一樣,他又怎麽會不懂他是在故作開朗。歷經劫數,原本以為終能相守,然而命運無常,如今方知上天并未給他們留下多少時日……
埋在燕宇懷中瘦削的肩膀聽到安撫的話語,反而禁不住顫抖起來。起先還死命克制,後來抖得越來越劇烈。
待到爆發之時,卻又驟然化為一室寂靜。
半晌,從燕宇肩頭傳來模糊卻嘶啞的哽咽,聲音裏像浸了一把水,滴在兩個人心頭,怎麽也擰不幹。
“我不甘心……”
這話甫一出口,怔住的卻是陸少臨自己。
二人相識以來,陸少臨總是對自己身前之事諱莫如深。
他談那些風物人情,舊時山水,談自己曾如何逍遙自在,春風得意,舉手投足間,也常常不自覺帶出關于燕宇的瑣碎小事。仿佛自己依舊是活人一個,往昔不過俯仰間,橫亘其中的數百載光陰皆是虛無。縱然在僅有幾次的剖白心跡時,也還是對究竟為何身死和那之後百年的孤寂絕口不言。
他性子随意,口齒又伶俐,有時為了掩飾随口便扯幾句謊将蛛絲馬跡統統蓋過。日子久了,自然破綻百出難以自圓其說。
燕宇也從不追問。陸少臨狀似潇灑的模樣下藏了些什麽,他一清二楚,卻從未想過拆穿。豔鬼口中鮮衣怒馬的往昔歲月真真假假,早已沒有前塵記憶的道士自然分辨不出。他唯一看得清的,是那虛虛實實之中,一顆獨自痛苦掙紮的真心。
其餘的,都能慢慢等。
因而方才這句“不甘心”,竟是這些日子以來陸少臨說過的提及過去最坦白的句子了。
他的頓悟便也生于這一瞬間。
生前二十多載的歲月,不可謂不春風得意。倘若缺了東方未明那一劍,想必這順遂的日子還會繼續下去。
陸少臨自認不是胸有壯志之人,也總以為自己想的通透:八拜之交的兄弟未曾食言,同年同月同日相攜痛快赴死;至于曾流連過的溫柔鄉裏紅顏缱绻,天下美人千萬,閉眼投個胎,又會再有,再等他執手;珍馐佳肴只會愈來愈多,江南煙雨更不會輕易改換,此間與來世,那青山綠水并無甚分別……就算那短暫的好日子被故友硬生生剎在最好之處停住,也不該留下什麽遺憾。
在此之前,他以為自己不曾貪戀,不曾妄執。
一切起因只是咽氣前那多看那一眼帶來的陰差陽錯——荒院寂靜孤涼的歲月裏,他每每如此寬慰自己。以為自己從未怨憤,亦無從懷恨。過得久了,便信以為真。臉上的笑也越發灑脫不羁。
哪怕直到燕宇推開門的那刻,他都仍舊如此自欺欺人地以為。
卻未料到全部因果早已揭示于臨死前那一眼中。
他挂念一個不敢入夢的雨夜,一個從未到來的黎明。
一柄尚未取名的劍,一個分別後杳無音信的影子。
世上有個名字,他始終求,而不得。
終于要落進手心的剎那,又失去了他。
他不肯甘心,又怎會甘心?!
時至今日,陸少臨方才承認了原來自己并非別無所求。
看清只在轉念間,看透也就生于這一剎那。
蹉跎百年光陰,繞過諸多彎子,該等的人終究還是等到了。
紅塵滾滾,山水迢迢,他還是來赴約了。
與燕宇重逢之前,陸少臨雖徘徊人世,卻未覺得還有什麽好活。
眼下與燕宇相守這些時日,他又竟感到仿佛從未身死,差得只是胸膛裏一顆跳動的心。
百年後能重活一遭再續前緣,陸少臨始料未及。
這等運氣會降到自己頭上,每一日都是偷來的。
多過一日都是大幸,又何來怨,何來恨,何來不甘?
燕宇不善寬慰人,掌心覆在陸少臨的後頸,搜腸刮肚想着能撫慰眼前人的句子。卻聽懷中發出一聲悶笑,陸少臨推開他,再擡頭時,眼梢哪還有半點凄絕的影子。
“能與燕兄相識,本就是陸某大幸”
遙想前塵,他最初也不過是看那總是冷着臉的劍客有趣才忍不住湊近撩上幾句,未想到一來二去,漸漸竟是自诩風流的自己先上了心。
如今眼前人早已笑過不止一次,過去求不得,早已統統握在手心。以往再多荒涼的日子,如今看來都算不得苦。
縱使是再多的苦,他也甘之如饴。
燕宇頗有些驚訝地望着這麽快就調整好心緒的陸少臨,靜靜聽他說下去。
“如今非但能得燕兄相救,更添幾月相伴,怎麽看都是陸某賺了。
“十日又如何?上天肯寬限就是萬幸。本就是偷來的日子,能多一天是一天,愈多愈好!”“時至今日,我心已足。”
這話說得坦蕩豪邁,恍然間褪去了鬼怪的陰森怨氣,又是當年那個風流不羁的少镖頭。
“此話當真?”
燕宇聞言挑眉,沉靜的目光仔細在豔鬼的臉上逡巡着,似乎要找出什麽破綻。半晌,還是陸少臨先招架不住,擡起手讪讪地摸摸鼻子。
“也、也不盡然……仍有一事……”
“你說。”
“活着的時候就想試試了……”
原本坦蕩的目光登時變得飄忽不定起來。
“就是吧……那個……燕兄你……什麽時候能讓我在上面一次……”
沒料到陸少臨惦記的竟是這等事,燕宇瞠目結舌,哭笑不得,一時竟不知是該為這人在緊要關頭還如此不正經生氣,還是為他反過來用玩笑話寬慰自己的熨帖心思感動。
最後想了想,還是柔和了眉眼應道,“好。”
“真的啊?!”
陸少臨到這刻才算真正活過來了,瞪大的眼睛裏寫滿了難以置信。
“不行不行,燕兄你快掐我一下讓我看看是不是在做夢。”
“诶呦你怎麽真掐啊!!”
室內原本的哀傷與死寂統統随風散去,床上的兩個人鬧在一處,唇邊俱是勾起的弧度。
十天又如何。
所有的苦都已歷盡,剩下的,只會是很好很好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