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河燈

=陽=

我遇見我師父那天是七月十五。

中元節,河邊擠滿了來來往往的男女,争相把載着燭火的花燈推入水中。

我抱着一捧紮好的河燈,穿梭于擁擠的人群中,見誰手上還空着,便硬塞過去一盞,強要人家買了。這時候來河邊的多是善男信女,誰不想為家人求個冥福,出手也大都慷慨大方,期間雖少不得挨幾句沒好氣的罵,也算收獲頗豐。

我正得意,盤算着下個月終于能吃上飽飯,就算老板娘還克扣着工錢遲遲不發也能撐得住,一時喜不自勝,連在人群中被嬉鬧而過的孩童急急撞了一下都全然沒有在意。

許是上天要懲罰我在這悲切的日子裏獨一份的得意忘形吧,又走了幾步,才發覺不對勁兒。

上下匆匆一摸,心頭不由一涼,果然,別在腰間的荷包不知所蹤,而那幾個摸了我荷包逃走的小賊早就跑不見了影兒。

我愣愣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眼前是氤氲着霧氣的水面,霧氣被盞盞河燈映得發亮,模糊了一張張虔誠的臉。人們匆匆碌碌,從我身邊經過,誰也不知哪個的背後如何苦楚,誰也不知我心底的絕望。

我發狠又洩憤似的将懷中沒用的河燈狠狠擲在地上,那弱小的火苗勉強掙紮了一下,很快便被夜風統統吹滅了。善男信女臉上的神情此刻在我眼中都成了莫大的諷刺,那時的我憑何都想不明白,看不見摸不着的亡魂怎麽會比實實在在的銅板兒來得有用。

倘若地府真能聽到陽間的祝禱,為何素未謀面的父母從不曾庇佑過我安寧。

我想哭,又覺得萬般心酸,竟連淚都流不出了。

正欲洩氣地再狠狠往那滅了的河燈上踩上一腳,忽聽得一個淡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死物而已,欺它做甚。”

我猛吸了一下鼻子轉頭,沒好氣地回答“不關你事”,卻在看到來人時生生地咽下了所有的不滿。

站在我面前的這位陌生男子,白衣勝雪,滿鬓清霜,衣袖無風自動,自有一派出塵脫俗之感。

若不是他生着一張屬于青年人的清俊面容,我還以為自己撞上了什麽得道成仙的老道。

我正發愣,只聽眼前的仙人又開了口,嗓音比方才還要冷上幾分。

“收好。”

他惜字如金,仿佛多蹦一個字簡直要了命似的,把手中物什往我懷裏一推就轉身離去。我擡手接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剛剛被那幾個畜生竊走的荷包!滿滿當當的,竟好像比先前還沉了些許。

“上仙!!”

我趕忙追上前去。

他步子很快,足下有風,飄然混入人群,一眨眼就看不清了。

我只得越跑越快,眼睛死命盯着那抹出塵的白影,唯恐再慢一步便無數去尋。心下一急,腳下便出錯,一不留神竟被狠狠絆了個跟頭。

完了。

我閉上眼睛。

看來老板娘說得對,人要認命,下等人便做好自己的本分,別整日做夢想那出頭之事。

便是志存高遠,也需天意成全。

還是回去罷,心思再伶俐又有何用,後院還有幾擔柴等着劈呢……

我睜開眼。

模糊的視線裏映進一人微微拂動的衣擺,白得像一捧天山上的雪。我一時驚愕,竟忘記了疼,也顧不得眼下自己何等狼狽,向前爬了幾步死命抓住這仙境出岫的白雲,決然喊道,“上仙!!!請收小的為徒!!!”

谪仙臉上的神情絲毫未變,他靜靜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後只說,

“起來罷,地上涼。”

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師了。

***

我的師父,是個怪人。

師父姓燕,單名一個宇字。恰如其分,寫盡他眉目間的浩然之氣。

後來,我才發覺,我的師父并非什麽仙人。

他原本師從某個我沒聽過名字的世外高人潛心修道,後來不知何故,竟自逐師門,雲游江湖至今。我不知他生辰幾何,似乎能得道卻不入,由是鬓已霜白,眉眼依舊清澈。

同樣又過了很久,我才知曉那天師父出現在河邊的原因。

那滿河輝煌的燈火裏,竟也有他點燃的一盞。

原來哪怕修行至此,也依舊會有記挂之人。

我還記得我拜他為師第二年的七月十五,又是中元節,我随他去放河燈。

拜燕宇為師之前,我本不信這些。那時見師父舉動也十分随意,不似鄭重其事的樣子。不過是花幾文錢買來花燈,推入河中,然後靜靜目送它遠去,直至融入一片光海,随江而下,再也分辨不清。

彼時我尚年幼,不過十三歲的年紀,也還未修成沉穩的性子,一刻也閑不住。見師父伫立在河邊目送河燈遠去的樣子比往日還要沉默許多,看在眼裏,心底不知怎麽只覺得萬分難受,便忍不住打破了那份寧靜。

“師父師父,我聽說,這河燈若是沉在水底就說明所托之人已經投胎,若是漂着,就一定還在地府受苦呢。”

話說一半我不禁咬了一下舌頭,暗道自己沒眼色,方才他放的那盞河燈,可不是就一直漂到看不見了呢。

師父仿若未聞,一直靜靜凝視着那片越來越遠的光芒,神情竟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仿佛在注視着誰含笑的眼睛。

我見他不在意,趕忙想法子挽回方才的失言,又搭話道,“不過剛才有位姊姊跟我說,這入海之處連着黃泉,只要心誠,河燈定能漂進地府,來到親人身邊的!”

我見他還是毫無反應,急中生智,當下拍了自己的頭一下驚叫道,“哎呀!糟了!”

“嗯?”

我那向來冷淡不愛理人的師父這才轉過頭來,淡淡望着我。

與他相處一年,我早讀得懂這眼神的意思是催我有話快說,忙不疊道,“那姊姊還說,需将許願人之名寫在紙條上放入花燈內,地府的故人收到才知是誰!師父你剛才忘記附上名諱了!這可怎麽辦啊!!”

我轉述這些閑話,原本不過是想引起師父注意,打消這股莫名哀傷的氣氛,可話一出口,自己也不由信了幾分,當真急了起來。

卻見師父毫不在意地轉頭,目光重又落向那片漸漸沉入黑暗的燈火,良久,唇角勾起一個清淺的弧度,輕聲說,

“不會。他知道。”

最後一絲光也消失了,水面重新歸于幽暗。

連同我師父的面容也籠在無邊黑暗中。

他總是緊閉的唇邊,靜悄悄綻開的、我從未見過的、那昙花一現的笑容,仿若只是我少年之時的一場幻覺。

***

我随師父四處雲游。途經城鎮,倘若有妖魔作祟,師父便會幫人施法祛邪;路過山間,他也會停一停腳步,教我領略山光水色。我那時不懂,心中十分着急,不知這樣悠閑地游山玩水對我精進有何益處。

在年幼的孩子心裏,路的盡頭必然會有一個終點在等着,誰也不會漫無目的地啓程。于是最初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常常纏着師父問他,天高路遠,我們究竟要做什麽,要往何處去。

師父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

我以為他是因我的愚笨生氣,日子一天天過去,才漸漸發覺這個問題竟真的沒有答案。他就這樣一山一嶺不急不緩地翻過去,仿佛在尋覓着誰的足跡,又仿佛什麽也不曾追尋,随時可以停下。

唯一不變的是每年七月半,無論我們身在何處,師父都會像我們初遇之時那樣,到河邊為那個冥河畔的人點一盞燈。

我不知在我們相遇之前,他已有多少次目送河燈淹沒在光海之中。

也曾暗自揣測,那個我未曾謀面的人是不是師娘。

然而每每問起,師父卻都不願多言,只是簡單道,是個故人。

我師父的古怪之處遠不僅僅這些。

說他是常人,言行舉止分明與你我凡夫俗子不同。可若說他是修道之人,道門中所忌之事他也不曾少做。

單撿吃食這一樣講,拜師父為師之前,我以為道士都要清修,不講究吃喝這些俗事,與師父同行才發覺自己原來大錯特錯。我随他雲游這些年,每到一座城鎮,他總會找去最負盛名的酒樓飯館把當地美食佳肴一一嘗遍。

若只是這樣,那他也不過是個尋常的貪吃之人。

師父古怪就怪在他其實向來飲食清淡,明明那些油膩葷腥少不得讓自己皺了眉頭,卻還是會執着地細細品了。

更妙的是,在他下箸之前,總會命我斟上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朝對面空着的位子擡一擡,就徑直灑在地上。

我亦不知他所敬究竟是誰,只是看到師父做這些事時比往日柔和的眉眼,不由得猜測他将杯中物一飲而盡之時,心中惦念的,也許與那河燈中埋藏的是同一個名字。

關于師父故人的種種猜測,像是一個徘徊不散的謎,在他離去多年的日子裏依舊困擾着我。而從師父不經意間暴露出的蛛絲馬跡裏拼湊那個人的模樣,就成了貫穿我整個少年之時的秘密。

有一次我随他去拜訪鑄劍山莊。

那是他諸多訪舊之旅中唯一得到回應的一次。其餘的統統早已故去,多半連個墳冢都沒留下過。

我詫異師父怎麽會認得百餘年前江湖上那場腥風血雨的風雲人物,莫非他業已活了百年之久?但彼時我也虛度了幾歲光陰,稍懂了些事,不會再一味跟在他身後追問,而是在心中思忖恐怕又是與那位黃泉之下的故人有關。

鑄劍山莊依舊興旺繁盛,莊主自然不再是師父提起過的那個。

年輕的少莊主待人溫和有禮,問明來意時師父遞上了他腰間的那柄劍。

這又是他的另一樁怪事了。那柄劍師父一直随身佩着,我卻從未見他用過。

少莊主顯然認得劍鞘上的紋路,神情一肅,便引着我們向內廳走去。

年邁的任莊主鬓發早已花白,他接過師父呈上的寶劍細細打量,粗糙的手一寸寸撫過劍鞘上的紋路、還有紋路裏幹涸發黑的血跡,似乎這樣便能讀懂它這些年經歷的風霜故事。

“先父在世時,曾提起有一故友是位劍癡,一生集劍、愛劍,對旁的事不放在心上。那時先父的至交,金風镖局的少镖頭陸少臨,為了與這位劍癡交游,特意來求先父鑄劍一柄,以山莊的名義贈予他。”

我注意到師父向來平穩的手在聽到那個名字時不經意地顫了一下。

“先父生平所鑄之劍不多,贈人的也不過三柄。一柄當初給了那位教主,決戰時折了,一柄如今供于先父墳前,道長手中的……該就是這最後一柄了。”

“道長可是那位劍癡的後人?你我今日初識,于寶劍卻是久別重逢。無論如何,理應讓道長見上一見,先父在天有靈,想必也會為故友重逢欣慰。”

鑄劍山莊的劍冢裏并排立着兩塊碑,墳前供着兩柄劍,分屬于當年武林紛争時力挽狂瀾的兩人。

如今的莊主任子衿亦是他倆的養子,他不知我師父的來歷,徐徐講起從父輩那裏聽來的前塵往事。

師父聽得很認真。

仿佛他一直在尋覓的,便是這段褪了色的故事。

我卻心不在焉,只顧着看師父臉上難得一見的神色,心中暗喜。那個一直萦繞于我心頭的秘密,仿佛元宵節燈會走馬燈裏轉來轉去的謎,終于被外人勘破了一角。

“對了,先父鍛鑄此劍因是受人所托,并未取名。據他所言,那位故友後來亦不知所蹤,家父一直甚是惦念。敢問道長,這劍如今的名字……?”

老莊主見到父輩故人十分歡喜,一直将我們送至山門外,臨別時仍有不舍。

師父翻身上馬,聞言回頭淡淡一笑。

“少臨。”

我不由一怔。

終于,抓住了謎底。

***

一年又一年,送給陸少臨的河燈從未間斷。

直到二十六歲時,我與師父分別。

在遇到雙兒前,我曾以為自己會就這般跟着師父與他的秘密一起,雲游江湖一輩子。但總會有那麽一個人,會讓習慣漂泊的游子找到歸所。

多年過去,曾經深陷泥淖卻心高氣傲的孤兒到底沒能成為師父那樣精通道術的高人。可我知道,縱然我是一文不名的乞丐,雙兒也依舊願意留在我身邊。

這于我而言便已足夠。

那天我跪在師父面前同他道別,一如當年匍匐在地上求他将自己帶走時一樣。

而我的師父,依舊長發勝雪,眉眼清澈,他臉上的神情絲毫未變。

只靜靜地打量了我半晌,最後說,

“起來罷,地上涼。”

一切一如當年。

師父這樣輕易便允我離開,令我感到萬分愧疚和不安。一想到在此之後,山長水闊,他又将是獨自一人了,心頭便止不住地難過。

反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師父開口寬慰我,他說從收我為徒之日起就知曉會有今日,當初他不過是應天命來幫我化解劫數,如今師徒緣分已盡,自然要放我歸去。

我低着頭不肯擡起來,怕師父看見我被淚水打濕的臉,千言萬語都哽在喉嚨裏說不出口。最後只得哽咽着艱難問道,那師父呢,你的劫數是什麽,誰又能來幫你。

然後我就又看到師父的笑容了。

說來奇怪,他明明是那樣冷淡疏離的人,在提起故人時,卻總有笑意挂在唇邊。

他說,“在劫難逃。”

那之後,師父離開我獨自啓程。

我曾以為他會寂寞,但多年來對他的了解告訴我,他不會。

不管身處何方,那個不存在的影子都在他心中陪伴着他,看盡千山萬水,人世繁華。我不知當初師父應了那人什麽,卻猜得出他是在用一生履行一個承諾。

那樣的雲游本就沒有盡頭,因為終點在他心裏。

***

第二年,我與雙兒的孩子出世,取名蔚芝。

師父不知從何算得此事,遣人送來長命鎖一副。

又過了數年,我聽聞師父終歸安定了下來,隐居于杭州城外。

蔚芝九歲時,我帶着她去尋訪師父隐居之所。

山勢崎岖險峻,山上竹林青翠,師父的小屋就掩映在一片蒙蒙翠色中。竹葉簌簌落下時,裹挾着悠遠的琴聲。那柄我從未見過出鞘的劍挂在正中央的牆上,一推門就能看到。

師父的眉目也依然年輕如舊,如今看來,竟似我比較年長了。他仍是那副冷着臉的模樣,周身氣質卻比從前溫和許多。蔚芝不怕他,對他滿頭清霜頗感興趣,一見便扯着不放。

師父倒不生氣,他看起來很喜歡蔚芝,臨別時還狀似無意地囑咐蔚芝下次再來,像個尋常人家疼愛孩子的長輩。

那之後,每逢佳節,我若得空,便會帶着蔚芝去拜訪師父。

也有邀他來家中團圓,他有時會來,大多時候是不來的。

我想他走了太久,也許終于倦了。

要數天下仙風道骨風流人物,我師父當在其中。

可他終究并非仙人。

幸好并非仙人。

蔚芝出嫁那年,師父辭世。

是個春天,草長莺飛,山間竹葉正青。

他辭世時無病無痛,眉目安詳。

這年七月半,輪到我與雙兒一同去放河燈。

一盞給燕宇,一盞給素未謀面的陸少臨。

兩朵蓮花随着水波緩緩遠去,不一會兒,就一同打着旋,沉進了被照得發亮的光河裏。

燭火熄滅的一瞬間,我想起年少時的那個中元節,那個道聽途說的遙遠傳說。

也許這一次,那個一直在冥河邊徘徊的人,當真牽起他的手一起走了罷。

=陰=

地府的每一天都非常忙碌,不比人間清閑多少。

我活着的時候,以為死不過是兩眼一抹黑的事。奈何橋上走一遭,孟婆湯喝盡,誰也不記得誰。

等真正咽氣了,方才得知能這麽順順利利地死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拿着判官給的判書去找陸少臨時,他正和地府端茶的小丫頭聊着天。也不知他說了什麽,那姑娘被他哄得高興,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的,幅度稍微一大,頭就沿着脖沿兒滾下去,在地上骨碌碌打轉,一張櫻桃小口還猶自咯咯笑個不停。

她旁邊的男子一點兒也不驚訝,蹲下身撿起那姑娘的頭,小心翼翼安到那只雪白的頸子上,還仔細幫她把頸口的皮膚抹平。

“當心點兒,這麽高摔下來傷了臉可就不好看了。”

姑娘聽他說得關切,一張沒血色的臉登時飛上兩片紅霞,擡眼正要還口,瞥見我在門外不耐煩地站着,就羞澀地一低頭,提着裙子飛快地跑了。我毫不掩飾地翻個白眼,你我都是鬼,裝個屁聊齋。

廳裏頭站着的男子見我這模樣倒是一點兒不氣,含着桃花的眼彎起來,只是笑吟吟看着我。

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放粗了聲音威脅道,“瞪我幹嘛?”

他不搭話,只是徑直走到我面前,擡手伸向我發間。

我本能地往後一退想躲,卻沒避開,暗想這人出手速度之快,活着的時候肯定習過武。他仿佛全然沒察覺到我的想法,笑吟吟攤開手,遞到我眼前。

在他掌心,幾片被水泡褪色的桃花花瓣黏在一起。

是了,我投河那天,江邊桃花開得正好……

我鼻子一酸,擡起頭惡狠狠瞪他,“你到底想幹什麽!”

他全然不聞,還是那麽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幫我捋平那頭被河水浸得糾結發澀的長發。我想推開,卻覺得胳膊有千斤重,怎麽也擡不起手,只是忽然擔心他會聞到屍體與魚兒混在一起的腥味。

就見他歪頭打量着我,薄薄的嘴唇随意勾起一抹笑。

“收拾好也蠻好看的嘛。”

“怎麽走得這麽急,頭發都亂了。”

話音剛落,只見我愣愣地望着他,終于在死後第一次真正哭出聲。

***

我和陸少臨都在地府當差。

聽判官說,能留下當差的,多半是前世犯下了錯,又受了很大冤屈的人。罪不至下地獄,卻也不能幹幹淨淨去轉世,身上的冤屈也該受幾分補償,兩相抵消,就留在陰間白做幾年工還債。

我冷哼一聲,好一個如意算盤,倒是省了不少開支。

判官頂着一張慘白的臉似笑非笑反問我,“死人的事不讓死人做,難道讓活人做嗎?”

說到陸少臨這家夥呢,就算扔在這堆奇奇怪怪的陰差裏也算是頂古怪的一個人。

聽說當年判官給的判書上只寫了三十年,按照日子算來,在我死之前他就早該去轉世投胎了。

其餘的鬼差誰不是背着一樁樁悲慘凄絕的往事,孟婆湯于我們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及的恩賜,統統盼着解脫的日子早點來臨,能靠那碗水洗盡身前所有痛苦。

可陸少臨這人竟似當差當上了瘾,也不知他心中有什麽小九九,三十年一到,竟就這麽賴着不走了。

閻王和判官倒是樂見其成,平心而論,多一個如此風流倜傥、辦事得力又不收分文的手下,誰不樂意呢?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這麽讓他留了下來。

人世常說閻王廟裏秉公無私,一切善惡功過自有評判。哪知鬼都是人變的,不過是陽間那套人情世故換了個地界罷了。

我不知判官将我指派給陸少臨做幫手時,是他留在地府的第幾年,也不知他是否要這樣天長地久繼續待下去。我們就這麽心照不宣地做着自己的分內事,誰也不知誰的過去,誰也不知道誰的心裏,住着怎樣一段故事。

人間人潮碌碌,陰間也鬼滿為患。

每一天都有新死的鬼在奈何橋邊排上長長一串隊,比我活着的時候人們擠在長樂樓邊看花魁還熱鬧。

孟婆是個半張臉被燒得猙獰的女子,沒蒙黑紗的另外半邊卻美豔得令群芳統統失色。

每個新鬼排隊排到她眼前,都會因她與傳說中的不同而驚詫和驚豔。

可惜她脾氣比我還壞,通常連笑都不會給人家一個,只是把盛滿湯湯水水的碗往人家懷裏一塞,惡聲惡氣道,喝完快滾,別傻站着礙老娘生意。

那些鬼再生氣,一碗水下去,也全都忘得一幹二淨,迷迷蒙蒙被鬼差引着去投胎了。

但總會有不願意喝的人。

不管陽世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冤屈,都還有一些事仿佛埋在骨血裏,教他們不肯忘卻。

這時候,每每少不了陸少臨的影子。

起初我以為,閻王是看中了他的伶牙俐齒才派他去做說客。不料一向八面玲珑的陸少臨在這時總是格外寡言。

換作旁人,往往會忍不住問一句,你是何人,又是何故徘徊在此不願轉世。輪到陸少臨時,他卻只是沉默着将那啼哭不已或是睚眦欲裂的鬼送到奈何橋另一頭,教他們望着那長長的隊伍,說,“你若要等,便在這裏等罷”,接着便不再理會。

說來也怪,許多看上去恨不得在此守上千百萬年的魂魄,往往不消多少時日,就會徹悟,回到橋的這一頭來。

那些有幾分恒心的,這般呆呆立上幾年,也不免被磨去耐性。再多待上一段時日,竟大多連最初不肯下橋的理由都忘了。

我暗自驚奇,問陸少臨這是何故。

那次他沒有笑。

那雙總是彎着的桃花眼裏盛着化不開的墨色。

他說,只因他等過。

只因恨終究無法長久。

我不解,我體味過那種植根在骨血裏的痛苦,那種郁積在胸腔裏濃得無法化開的恨意,将刀捅進叔叔身體裏時,我對這樣的恨再清楚不過。我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但他那時扭曲的、痛苦的面容,讓我感到無比暢快,竟從未有一刻對自己所為感到後悔。

時至今日,鮮血湧出時的溫度依舊在我的指尖徘徊不散。

倘若這樣的恨終有一天都會消退,那能夠長久的又是什麽呢?

我低聲問陸少臨,“那你呢?你又是在等誰?又是何故,在此徘徊?”

陸少臨見我不解,怔了怔,又彎了眉眼。像往常一樣笑得雲淡風輕,撫着我的發心說,

“你還太小,不會明白。”

望着那有些高深莫測的眼神,這次,我沒不耐煩地撥開他的手。

***

人一旦忙起來,縱然是陰間的日子也過得飛快。

轉眼間,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半。

中元節,鬼門大開的日子,地府大大小小的鬼都得了特赦,一股腦地湧入陽世,有尋熱鬧的,也有回家探望放不下的親眷的。

我是一家之恥,怎會有臉回去,一個人百無聊賴,在難得清靜的冥河邊轉來轉去。竟不料有人比我到得還早,夜幕堪堪落下,便站在水邊,像是在等着什麽。

那人生得挺拔,過肩的長發随意挽了個小辮子扔在腦後,遠遠地露出俊俏的半張側臉,我定睛一看,不是陸少臨又是誰?

我像是偶然間勘破了什麽秘密一般,一顆早已死透的心不由得狂跳起來。

不一會兒,地府本就陰暗慘白的天空就全然黑盡了。

遠遠地,點點橙色的暖光照亮天幕盡頭的阗然黑夜。

那一朵朵暖光慢慢聚在一起,越來越多,越來越近,我這才看清,河中不知從何處飄來了許多花燈。

整條幽暗的冥河被照得輝煌,一盞盞河燈,載着小小的燭火,悠悠蕩蕩,随着水波緩緩漂流而下。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困惑,追上前,正欲開口問陸少臨發生了何事,只見一朵蓮花模樣的河燈,似乎通人性一般,在經過他腳邊時打了個旋,堪堪停住。

陸少臨對我的腳步聲仿若未聞,只是一眨不眨注視着那朵小小的蓮臺,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它撈起,收入懷中。

河水沾濕了他的衣袖。

他的側臉被燭火映上了一層朦胧的輪廓,我看不真切,只記得那時他臉上的神情,竟比我從前見過的所有的笑還要溫柔。

陸少臨抱着花燈起身,這才發覺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我。

他望見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眯眯地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作出噤聲的手勢。見我不解,又擡擡下颌,像我腳下的方向點了點。我順着他的指引望去,發現在我腳下的河畔,不知何時,竟也停了一盞小小的花燈。

兔子立着俏皮的耳朵,正似幼時長姐教我紮的那盞。

我再也顧不上陸少臨的秘密,慌忙蹲下身去,伸長了胳膊将它撈向自己。

悄然跳動的燭火下,壓着一張字條,我認出那是長姐的筆跡。

她說她回家省親時才得知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她說沒有盡早體察到我的痛苦,她很後悔。

她說她從未怨過我,只願我在這邊,莫再受苦。

我捏着那張薄薄的字條,蹲在河邊泣不成聲。

原來,原來一直是有人記挂我的……

一步步邁進河裏的時候,我怎麽偏偏忘記了呢……

正哭得傷心,只見眼前一暗,陸少臨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帕子扔在我頭上。

“別哭了,明天眼睛腫成桃,把新來的再吓死一次。”

我噗嗤笑了,一邊用那帕子拭淚,一邊悶悶地嘲笑他,

“這帕子可是又從哪個鬼丫鬟那裏騙來的?你在下面這般拈花惹草,也不怕你娘子知道生氣。”

“娘子?”陸少臨聲音拔高了一個調,陰陽怪氣地望着我。

“莫非你倆尚未成親?”

我瞥瞥他懷裏緊摟的花燈,衣襟已經被花燈上沾濕的水打濕一大片了,他依舊渾然不覺。

那般珍視的模樣,說不是心上人送的才有鬼。

哦喲喲,看他平時這副德性,千萬別是風流浪子愛上青樓名妓之類的話本裏寫爛的故事吧?!

一向心思通透的陸少臨不知怎的這才反過味我所指何事,竟不氣不惱,反而開懷大笑起來。

那帶笑的眼珠轉了轉,陸少臨拖長了音調,

“對對,娘子。我娘子可是個天仙般的人物,比你這個小毛丫頭美了不知多少倍呢!”

“我這是沒長開!要是晚死幾年說不定誰比誰美呢!”

我終于止住哭,丢開帕子,找到力氣還嘴。

之後年複一年,每年七月十五,陸少臨都會早早去河邊,等那一盞蓮花燈,越過人間的千山萬水,停至他腳邊。

十餘年來,那河燈竟從未有一年間斷。

***

我來地府的第十五年,債終于還清。

這一次,是陸少臨送我。

我們倆擠在孟婆面前長長的隊伍裏,他一刻不停,還拉着我閑聊。說什麽這次投個好人家啊,性子別再這麽暴躁了,以後做事別太沖動,許多事熬過一時都還有轉機,諸如此類的話。

我們彼此心知肚明,等走到這奈何橋的另一端,再多的囑咐我都會統統忘卻。

我卻不忍駁他,只一一應着。

末了,我反問,“那你呢?”

“你等的人怎麽還不來?”

陸少臨淡淡一笑,“他能長命百歲就是我最大的心願,我求的不過是到時候多看他一眼,又何苦急于這一時。”

我小小驚呼一聲,原來這些年,他等的不過是那最後一面。

我們閑聊的間隙,只見鬼差又押着新鬼來了。

那新鬼周身氣魄迥異常人,出塵脫俗,仙風道骨,他走過的地方,整個地府的陰氣似乎都減弱了幾分。

他面無表情跟着鬼差前行,漸漸近了,我看清那白發下竟是張年輕俊秀的面孔。

“陸少!陸少!你看你背後那個人,明明滿鬓銀絲了,臉還是青年人!”

我在那人經過我們身畔時拽住陸少臨衣袖小聲叫道。

“嘁,虧你也是當過十幾年鬼差的人,怎麽這麽沒見識。這叫……”

陸少臨又露出往常那般不正經的笑,順着我的視線轉過身去,正正撞上那人的目光,一下子失了語。

白衣人也停住腳步。

他們倆就這樣靜靜對望着。

空氣仿佛凝伫在這一瞬間。

陸少臨幾次開口,又似乎發不出任何聲音。

那一刻,我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悲。

在他臉上,有許許多多我從前從未見過的神情,像走馬燈一樣一閃而過。

最後那些表情統統逝去,定格成一個我熟悉的笑容。

是過去的每一個七月十五裏,他望着河燈的笑容。

“燕兄來遲,讓陸某好等。”

白衣人聞言一笑,溫柔地閉上眼睛。

=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