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節
了絕望——他知道所愛的女子再也不會和他一起回歸故鄉了……沙曼華滿身是血的殺出人群,看到了他。那種眼神……他至今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百口莫辨。那一剎他只想死了——或許死了才能證明他并不是墨香的同黨,并不是中原派來的卧底?
公子舒夜嘆息着,眼神慢慢變冷:“我萬念俱灰,當時對外面一切都無知五覺。墨香拉着發怔的我,奔上了絕壁上那一條被稱為‘天梯’的秘道。沙曼華憤恨不已、在崖下一連射了十三箭,被一一墨香擋開。但最後一箭,終于把我釘在絕壁之上,連我懷中那縷發絲,都在箭氣中射得寸斷、碎裂入血肉!——如果不是穿着天蠶衣護身,我當即便該死了。”
說到這裏,公子舒夜擡起手按在胸口正中的傷口上,仿佛那處又劇烈疼痛起來。
“那時候我看到墨香一邊攀爬,一邊用劍削砍着天梯上可供落腳的隐秘木樁。我驚怖欲死:他竟是要斷了這唯一的通路,讓那些中原武林精英也死在昆侖絕頂!他被那些中原武林作為棋子和死間使用,一朝得了機會、卻要翻過來葬送所有棋手!”公子舒夜的聲音有些顫抖,忽然不說話了。顯然當日的情形,依舊讓他驚心動魄。
霍青雷亦聽得變了臉色,卻克制着自己不出一言。
公子舒夜用力按着自己胸口那處舊傷,仿佛那寸斷的青絲依然蜿蜒在他胸臆的血脈裏,糾纏着他的靈魂,讓他無法呼吸。過了許久,當舞姬都在入夜的寒氣裏瑟瑟發抖的時候,公子舒夜抱住了美人,臉上有一種茫然的情緒:“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卻看見墨香背着我、在萬仞冰川上手腳并用地爬着。他的手上和臉上全是血口子,筋疲力盡……是他救了我。”
他的兄弟出賣了他。但在他傷重垂死的時候,卻不肯丢下他獨自逃生。墨香背着他從大光明宮逃出來,翻過雪山,穿越大漠……好幾次他們都瀕臨絕境,墨香卻始終不肯放下他不管,把僅有的食物都留給他,任他怎麽辱罵也不肯離去,在大漠上找不到水源的時候,甚至割開手腕用自己的血來給他解渴!九死一生的東歸路上,他又被墨香救了多少次?回到敦煌後,因為擔心重傷歸去的他會再度受到繼母的毒害,墨香隐身于旁暗中保護、又替他挫敗了多少次暗殺和陰謀?
他曾有過那樣深切的求死之心,卻因老父垂死的囑托而暫緩:連城尚未成人。高氏一族守護敦煌多年、在沒有合适繼承人出現之前,他不能就此而不顧。
他對墨香也有過刻骨的仇恨憎惡,卻終于還是崩潰在對方如此執着的守護和救贖之下。
“他說他當我是兄弟。但是他又說,他不得不出賣我。他只是一枚棋子,他的所有都掌握在那些棋手的手裏。”公子舒夜忽地低頭笑起來了,眼裏忽然有了淚光,“那時候我原本恨極了他,但經過那樣九死一生的一路,我終究原諒了他。”
“我明白墨香作為一枚棋子的苦衷——以他當時的地位身份,如此做法、已是最大程度上竭盡全力維護了我。這些年來,我依然當他是兄弟。”公子舒夜霍然回頭看着霍青雷:“所以,如果有一日你‘不得不’離棄我,我必然也會原諒你。”
“公子!”霍青雷一驚,立刻單膝跪下,“屬下絕不背叛公子!”
“無需發誓不背叛我……你要發誓不背叛敦煌。”公子舒夜的眼神重新冷醒,扶着舞姬往莺巢走去,喃喃,“你不僅僅只是高氏的家臣,更是敦煌的将軍——你只要守護着這座城就是,不管它的主人是誰。”
霍青雷怔住,越發覺得公子語意不祥。然而公子舒夜已經扶着美人走遠了。
一路走,滿身酒氣的公子忽然又高聲長歌起來:“……從來成敗一杯中。當時誰家女,顧盼有相逢。中間留連意,畫樓幾萬重。十步殺一人,慷慨在秦宮。泠泠不肯彈,翩跹影驚鴻。奈何江山生倥偬,知己生死兩峥嵘。寶刀歌哭彈指夢,雲雨縱橫覆手空。憑欄無語言,低昂漫三弄:問英雄、誰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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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城上燈火通明,歌舞不絕。而城外寒風沙海裏,卻也有人唱着歌。
篝火噼噼啪啪地燒着,火舌一跳一跳,顫顫地映着人的臉。歌聲也是顫顫的,領唱的是個十歲的卷發孩子,穿着白衣,跪在火前唱着波斯語的歌:“天地是飄搖的逆旅,晝夜是光陰的門戶。多少帝王和榮華,在不多時又匆匆離去——來如流水,逝如風。”
孩子背後站着頭戴金葉飾主教冠的聖女沙曼華,她穿着白色長袍,領口和前襟有一條深色寬邊。身後所有明教的教徒均白衣白冠,袖手站立,面色悲戚地聽着那個男孩用波斯語唱着古老的歌謠。這個少年伽亞是歌者,用歌聲傳播着明尊的教義,而此刻,是在為死難的教徒祈禱。
少年歌者遙望着遠處燈火不息的高城,繼續唱:“人說天宇是個覆盆,我們匍匐着在此生死。明尊是我慈父,領我同歸彼岸樂土——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來兮,何所終!”
沙曼華靜靜聽着少年伽亞的歌聲,忽然間也有淚水滑落。她向着火堆跪倒,所有明教教徒跟随着聖女一起匍匐下去,跟着齊唱:“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來兮,何所終!”
生命消逝,也不過如此吧?願明尊保佑那些死去的教徒,都将去往彼岸樂土。
“聖女,你會為我們報仇的,是麽?”少年伽亞膝行着上前,親吻沙曼華的腳尖,擡起眼睛期待的看着至高無上的聖女。
她茫然的俯視着那個孩子,那雙棕色的眼睛裏居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仇恨和黑暗,讓她不寒而栗。殺了那個敦煌城主?她甚至無法回答虔誠的教徒的話——一念及昨日城頭交手的那個人,她腦子裏就有隐約莫名的痛,令她無法呼吸。
“是的,星聖女定然會一箭擊破敦煌,帶領我們東去中原!”替她回答的是旁邊的長老妙水。少年伽亞歡喜地連着親吻聖女的腳,歌唱:“醒來呀,這敦煌城!太陽驅散了黑夜,暗夜從半空裏逃遁。燦爛的金箭,射中了敦煌的高瓴;銀弓金箭的聖女,帶領我們東去!”
所有教徒都圍着火堆跪下,虔誠地望着星聖女,跟随着伽亞誦唱詩篇。
然而,她卻木然,只覺腦中的痛越發劇烈,幾乎不能呼吸。長老妙水一直在一邊關注着聖女的臉色,看到此刻她搖搖欲墜的表情,立刻将她遠遠地拉到了一邊。老婦的臉色是關切而慈愛的——沙曼華從苗疆拜月教來到昆侖之時不過十歲,她便擔當起了師傅的職責,一直将這個小聖女當作自己的女兒,關愛無比。
沙曼華頹然坐倒在沙丘之上,捧着自己的頭,忽然間壓抑不住地叫了起來:“長老,我腦子裏究竟怎麽回事?那三根釘子……三根釘子把什麽都釘住了!我想不起來……”
“是因為想不起以前所以心裏疑慮,不敢下手,是麽?”妙水眼裏有憐憫的光——十年前那場變亂中、這個孩子吃了多少苦啊!到了如今,即使金針封腦了還一樣痛苦麽?老婦嘆了口氣:“我知道,聖女一直對金針封腦之事耿耿于懷。”
“慈父為何要封住我的記憶?”沙曼華茫然問。
妙水臉色沉重,微微嘆息了一聲:“是聖女祈求慈父為你金針封腦的。”
“什麽?”沙曼華霍然一驚,擡頭,“我求慈父?我想要忘記什麽?”
“忘記高舒夜出賣你——忘記你曾為了他背叛明尊——忘記因為一念之差帶給教裏多大的災難。”沙漠裏入夜寒冷徹骨,妙水的話語吐出來便凝結了寒氣,老婦人眼裏也有冷光,“你當年一連十三箭将舒夜釘在絕壁之上,回來便整整兩年無法握弓——你跪在教王玉座下,祈求教王用金針替你封腦。慈父愛你,便答允了你。”
沙曼華茫然擡起頭來,顱腦似要裂開。真的?真的是這樣的麽?
她只覺妙水說的字字句句都宛如一顆釘子,釘在內心深處,将什麽堅硬的壁壘釘裂了一個口子——她忽然煩躁起來,不顧一切的把手伸向腦後,想拔出那三顆金針!
“住手!”妙水出手阻止,厲喝,“你自己亂動金針,拔出之時便是破顱之時!”
頓了頓,老婦看着面色蒼白的星聖女,慈愛地嘆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可奈何:“莫要心急——教王說過,如果你無法勝任這次任務,便令月聖女接替你。我已派人去回纥通知月聖女,她不日将帶領人馬來敦煌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