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審判日

風暴來襲的第七天,整個世界都被攪和成一片昏黃。

最近連二號都出不了門了,一群高級輻射人和兩個人類窩在一個不大不小的房間裏,好像什麽獵奇的實況秀。

大家這幾日看起來似乎都更加憂慮了一些,尤其是廢土,他眉頭深鎖,仔細清算還剩多少天的食物,又拿出氣壓計反複擺弄,似乎那東西能告訴他這反常的天氣何時才能停下。

唯獨安息不為所動,老老實實地完成訓練鍛煉身體,随後默默找各種東西練槍打靶,實在出不去了,就徘徊在廢土身邊随時随地準備偷襲他,雖然每次都被單手放倒在地。再沒事做了,安息就自顧自地DIY各式各樣的趁手武器,辦公桌變成工作臺——一些武器是按照廢土的身材做的,一些是按照自己的身量做的。

就在頭天,這裏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個輻射人忽然衰變了。

那輻射人正是他們第一天到達時哄大家別吓唬安息、後來又邀請他參加桌上足球的五十三。衰變開始時,誰都渾然不覺,它百無聊賴地坐在一旁用小刀修指甲,一走神,利刃劃破了手指,一時間血液汨汨湧出,止都止不住。

五十三一臉茫然,下意識将手指放進嘴裏抿了一下,不料喝了滿滿一嘴自己的血,連牙齒都染紅了。

大家聞到腥味看過來,也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時間全都沉默了,一屋子輻射人停下手中的事,注視着這個出血量如同頸動脈的小傷口,卻沒有任何人上前,也沒有任何人吱聲。安息卻沒太反應過來,吓了一大跳,左右四顧也找不到止血繃帶,只得連忙把自己的開衫襯衣脫下來纏在它手上。

五十三眼神複雜地擡頭看了安息一眼,正對上他黑白分明又驚惶擔憂的雙眼。很快,血跡透過層層布料滲了出來,安息急得帶上了哭腔:“你把手舉高一點,高過心髒!”

一旁的二十九低聲說:“沒用的。”

安息一扭頭,眼淚就飛出來一滴,吼他道:“你說什麽呢!只是一個小傷口啊!你們不是很厲害嗎!”

他舉着五十三的手腕,不多時,一道猩紅粘稠的血液順流淌下,滑過他健壯的手臂,在手肘處滴落下去。

安息下意識伸手去接,一滴血掉在他手心,然後是兩滴,三滴。

安息的眼淚也一滴兩滴地落下來。

從剛才器就一言不發的五十三忽然站了起來,它面色異常平靜,好像這只是平常的一天,它說:“我出去了,不要把這邊搞髒。”

安息還不肯放手,用布料死死纏着他手指,但血已經浸出很大一片,廢土過來掰開他的手指,将他帶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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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死死攥着衣料伸出雙臂,和每一個同伴簡單又用力地擁抱了一下,說:“再見。”

你也許聽過很多再見,但當說這兩個字的人是真心這樣認為時,話語便忽然有了新的意義和強大的力量。

抱過一圈之後,二號才走過來——他緊緊将五十三抱住,又在他背上重重地拍了拍,說:“回見。”

最後,五十三轉過來問安息:“衣服我借一下,弄髒了不好意思。”

安息哭得滿臉是淚,央求道:“別走啊,肯定還有辦法……”

廢土把他腦袋摁進自己懷裏,用左手和五十三鄭重地握了握,做了道別。

五十三離開大樓後果然沒有再回來,從窗口往下看,依稀能見到一條暗紅的血跡延展去了遠方。半個小時之後,那血跡就被風沙掩埋,不見了蹤影。

安息哭了一會兒,随即安靜地窩在廢土懷裏不說話了,廢土下巴擱在他頭頂,摟着他漫不經心地磨匕首——他知道自己其實什麽也不必說,說什麽也沒用——這不是安息第一次束手無策地面對死亡,也不是第一次失去。果然,安息很快冷靜下來,看着面前這泛着冷光的刀刃發了一會兒呆,随後從他懷裏爬出來,蔫蔫地繼續擺弄自制彈藥。

不出片刻,他又站起來走向那群輻射人,雙手抱起靠牆放着的一柄重炮,吭哧吭哧地拖回自己的工作臺。安息将頭發高高綁在腦後,圍着重炮鼓搗了半個小時,才又将他還給其主人。

“我加了一個避震器,這樣後坐力輕一點,用起來比較安全。”安息說。

那輻射人足有一米九,比二號還要壯上一圈,整條手臂到脖子再到光禿禿的頭皮全是文身,他呆了一下,從安息手裏接過武器,愣愣地點點頭。

小羊環視一圈狗熊,伸出手,嚴肅地說:“你們那些沒有安全栓的槍,還有沒有手柄的刀,全都交出來。”

安息花了一宿時間把所有“安全隐患”都清除了,其實大家都清楚這舉動沒有太大實際意義,但沒有人阻止他,都老老實實地交槍配合。

快到淩晨時,風速達到頂點,整棟樓似乎都搖晃了起來,安息趴回廢土身邊,掏出電子寵物來玩。

安息伸出手指頭,沒精打采地:“小羊……”

二號在不遠處學他:“小羊……”

安息:“……”

然後他們來到了第七日。

“第七日”總是包含了很多意義,上帝花六日創造世界,第七日是新生世界的第一天。第七日也是萬物休息的日子,是所謂的安息日。可是在廢土的世界裏,在風暴來臨的第七日,一切看起來不那麽像開始,反而更像結束。

一股巨大的龍卷風赫然橫行于地平面上,它上通天際下達修羅地獄,向羅城方向直面而來。

所有人都陸續站到了落地窗前,看着這宛若末日的狀景。

此時,整座羅城的所有生物都進退維谷——此時逃出去就是找死,不離開便是等死,這狂風砂礫組成的巨龍粗看足有兩公裏寬,還只是漏鬥底部接觸地面的部分。越是往上,龍柱直徑陡然增大,怕不是有五十公裏,半邊天都被死死遮住,如若死神現世,他巨大的披風從天而降,毫不留情地一步一步向前。

龍卷風速度極快,不出十分鐘就靠近了肉眼可見的一大截,此時衆人才看清這不是一支龍卷風,而是兩股巨大的風柱扭轉在一起,它們的底部完全被砂礫塵土和各類生物的屍骸所包圍,猶如一個死星的環帶。絕望如同空氣,鑽進每一個人的心肺和大腦。

幾乎是不帶停頓地,龍卷風的邊緣已經迅速挨到了羅城的第一棟樓。

一陣劇烈的震顫之下,大樓外牆抖出海浪般的波濤,鋼化玻璃和建築泡沫化作漫天銀光,被黃沙吞噬。

廢土招呼安息到他身邊:“安息,看過煙花沒?過來看煙花。”

安息走過來和他牽着手,并肩站在搖搖欲墜的窗前——一棟棟高樓接連被卷進強悍的自然之力裏,樓裏的大小電器和備用發電機悉數爆炸,化作一朵又一朵的火光,安息喃喃道:“好漂亮啊……”

廢土笑了起來:“就知道你是個小變态。”

變異人們竟然也笑了,好像生命的漫漫長河走到最後,終于不用擔驚受怕——人類不必再過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掙紮人生,輻射人也不必再擔驚受怕這逆天改命的變異什麽時候結束,一時間,大家眼裏都映着這漫天火光,滿臉平和。

“你說多久之後,地球就會忘了我們?”一個輻射人說。

“一秒。”另一個說。

“不,我的意思是,多久以後,地球上就會像是從沒有過人類存在一樣。”那輻射人說:“埃菲爾鐵塔在二十年前就已經因為劇烈風化腰折了,當年迪拜的天梯在全面輻射後也不過撐了短短十年,就起火焚毀了,現在地表上還剩下的所謂偉大奇觀,似乎只有獅身人面像和長城而已了。”

另一個笑起來:“沒有任何工業文明的東西,看我們,看這羅城,今天也要從地球上消失了。”

二十九感嘆道:“不值一提,我們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冰河世紀,火山爆發,行星撞地球,比起這些來說,人類的四維緯度實在是太短了,地球的修複功能啓動,就連這核輻射,四百年後也會完全淨化。到時候……當最後一個人類消失的時候,地球很快就能把自己恢複到最後人類就像沒有來過一樣。”

“人類這個bug,終于要被清除了。”

兩條風柱越旋越近,他們的視野已完全被遮擋,地板劇烈震顫,天花板被擠壓變形,燈泡瞬間炸裂,頭頂的預制板堪堪落下砸在腳邊。安息捏了捏廢土的手,廢土轉過臉來,笑了笑,低頭和他接了個吻。

整棟大樓的玻璃霎時間全部震碎。

所有人被強悍的風浪向後掀翻,無數玻璃渣和石礫劃破他們的皮膚,血腥味和塵土塞住了他們的口鼻。

安息緊閉雙眼趴在地上,廢土疊在他背上,天地搖晃,天地不仁。

而就在這時,劇烈的震顫忽然停止了,周遭安靜下來,安靜得像死亡之後的世界,安息依舊閉着眼睛,還沒打算好怎麽面對這身後的世界。

漫長的十幾秒後,廢土猶豫地從他身上爬起來,抖落一身碎渣。其他輻射人也緩緩爬起——他們站在一個完全露天,地板也缺了三分之一的平臺上——從十八樓往上的所有樓層竟然被飓風全部削去!

龍卷風的尾巴漸漸隐去,化作一縷青煙,一大團氣流好像幽靈一般浮在空中。

然後這尾巴被越擦越短,只剩上半截漏鬥般的風團裹在一起,霎時間,天空下起了黃土色的沙雨,噼裏啪啦拍打在他們身上,随之落下的還有各種變異動物的屍體、房屋的部件和石塊,廢土忙帶安息一起護住頭。

短暫的死亡之雨過後,安息悄悄睜開眼睛,看着腳邊斷裂預制板下的深淵——一道細小的彩虹出現了。

安息顫抖着聲音問:“我們躲過審判了?”

沒有人回答他,但所有人都知道,今天他們又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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