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遠方與遠方
墨藍色暈染在天邊,月亮的形狀隐隐透在天幕上。
安息嗚嗚地抱着馮伊安,一邊大哭一邊順他的背,好像對方才是那個嚎啕大哭的人。
馮伊安連聲哄勸:“哎哎,我說錯了,這不米奧還活着嗎?米奧是他養大的,也算是我弟弟,也是我愛的人。”
安息根本聽不進去,哭得快要暈厥,嘶啞着嗓子一抽一抽地:“你不要,你不要難過。”
馮伊安說:“我沒難過……”我這不是笑着呢嗎。
他低頭看着哭得亂七八糟的安息,好像自己幹涸已久的眼淚也被他一并流掉了——有一個人如此具體而徹底地悲傷着自己的悲傷,馮伊安忽然覺得心底那個巨大的傷口又愈合了一點點。
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那個人了,雖然無時無刻又沒在不想他。
自從那個人死後,他也很少和米奧見面了,兩個人都不可遏制地從對方身上看到那個人的影子——尤其是米奧,馮伊安以前總說他們是面癱師徒,兩個人加起來只有一勺子的情商。
其實他很早就對米奧的血緣有所猜測,但那人只瞪他一眼,叫他不許在小孩子面前瞎說——你看,就連這種過度的保護欲,也是如出一轍。
雖然被保護的人,都比他們想象得要堅韌很多。
他還記得那天安息找到他的時候,滿身裹滿塵土和暗紅的血痂,右腳腫的連路都走不了,臉上全是眼淚流過又幹掉的花印子。他看着自己,開口問:“請問你是馮伊安嗎?”
少年聲音裏帶着不可忽視的細微顫抖,但他仍努力地站直身體挺起胸膛,眼睛又明亮、又清澈、又堅定:“你認識米奧萊特嗎?他受傷了,請你幫幫我們。”
他和米奧,一眼看去似乎是毫無相似之處的兩個人,但仔細想想,又不盡然。
一個能面不改色戰鬥到渾身是傷、滿地屍骸、天地血紅的末日,一個人即使從這末日走出來,身上卻一點血腥氣也沾惹不上。
此刻,這名少年正用盡全力試圖安撫他們陳年的傷痛。
隔壁攤位的店主來借東西,被安息嗚嗚嗷嗷的陣仗吓退了,馮伊安無奈地動動眉毛,身上挂着安息站起來,用手背蹭他的臉,說:“快收拾東西回家了,再不走,米奧要噴火了。”他一邊收攤一邊苦惱地看抽泣的安息,嘆氣道:“哎……這下回去可怎麽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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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心情仍然十分低落,身上被馮伊安大包小包挂了各種賣藥換來的東西,一邊吸鼻子一邊低着頭跟在他後面慢慢走,走了一會兒,他忽然拉住馮伊安的衣服。
馮伊安被拽住回頭,低頭對上一對紅通通的大眼睛。
安息說:“我以後也會很厲害的。”
馮伊安:“啊?”
安息認真道:“我會變得很厲害,不止會修機器會做藥,還會開槍會打架,會賺很多錢。”
馮伊安聽懂了,不禁笑起來:“哦,你要把米奧娶回家養起來嗎?”
安息并不太懂“娶”的概念,只點點頭道:“我會照顧他的。”
馮伊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頭頂,心說這還真是不得了。
回到居住區時天已經變成了深藍色,馮伊安的屋裏亮起暖色節能燈,幹燥溫暖的空氣中飄散着食物的香氣,像一個真正的家一樣。
廢土本來黑着臉不知道醞釀了什麽話要說,見安息的樣子立馬變了色,問:“這是怎麽了?”
安息悶悶不樂地搖搖頭,廢土去看馮伊安——對方一溜煙跑了。
廢土只得又轉回頭打量安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
安息還是不說話——中午那個蹦蹦跳跳的快活小羊不見了,回來一只沮喪的紅眼羊。他把身上的大包小包摘下來,廢土忙去幫他:“是不是被客人欺負了,還是出什麽事兒了,怎麽去攤子上幫個忙也能哭,你真是……算了,明天不去了,聽到沒,就在家休息……”
話沒說話,安息已經把臉埋進他懷裏,手臂摟着他的腰,廢土只能環住他肩膀,摸摸他頭發:“好了好了。”
安息悶悶地說了句什麽,廢土沒聽清,安息就把臉擡起來,下巴磕在他胸口:“明天還要去。”
廢土低頭看着他,沒接話,半晌才說:“你是不是長高了?”
安息站直身子,廢土伸手比劃了一下——對方毛茸茸的頭頂正好在自己下巴的高度,說:“是長高了,最開始你才到這兒。”
安息說:“以後還會更高的,還會有更多肌肉。”
廢土笑了一下,說:“那以後你再哭再撒嬌就很丢臉了。”
安息搖搖頭,說:“以後不會撒嬌了。”
廢土嘲笑道:“你這不就是在撒嬌嗎。”
安息糾結了一下,還是伸手抱住廢土:“這個不算,和你不算。”
廢土“哦”了一聲:“我怎麽這麽榮幸。”
安息放開他,蹲在地上默默收拾包裹——他把裝筆芯的鐵盒擺在一邊,把以物換物得來的補給按照類型擺開一地。
廢土問:“今天賺了多少錢?”
安息茫然地擡頭:“不知道,收了好多奇怪的東西,都不知道有什麽用。”
廢土無奈地笑了聲,拎着他領子說:“行了,先吃飯吧。”
安息卻執拗地蹲在地上,說:“不行,我答應了醫生要幫他整理的,哦對了,還有,之前花掉的錢我也會賺回來的。”
廢土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付給旅團的的六十根筆芯,一頭霧水:“幹嘛忽然說這個。”
安息嚴肅道:“很辛苦才攢夠買循環艇的錢不是嗎,而且以後你去了虛摩提,肯定也還有用錢的地方,要買吃的,買淨水,現在你腿不方便,暫時也接不了任務……”
廢土覺出不對勁來,抓住他句子裏的重點:“以後‘我’去了虛摩提?你呢?”
“我……”安息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睫毛,眼裏透着一股子天真的茫然,但那天真又和最初的懵懂不一樣了,帶着一絲少年的愁緒。
他老實道:“我不知道。”
廢土愣了:“什麽意思,你不跟我走了?”
安息不敢擡頭看他,小聲說:“不是,我……我去虛摩提又能幹什麽啊。”
廢土低頭看了他一會兒,像是不認識他一樣,撂下手中東西轉身下樓:“馮伊安!你給我出來!”
廢土單腳跳下梯子,馮伊安原地轉了一圈,意識到無處可躲,只得露出招牌笑容,問:“晚上吃什麽呀?”
廢土瞪着眼睛,舉着修長的食指:“你都跟他說什麽了。”
馮伊安哼哼哈哈。
廢土:“別裝傻!人交給你半天,怎麽回來就不對勁了?”
馮伊安一臉無辜:“怎麽了?”
廢土吸了一口氣,盡量好聲好氣地說:“他忽然就跟我說不去虛摩提了,還要賺錢還我,這都是哪來的主意。”
馮伊安打哈哈失敗,只能說:“這不是很正常嗎,青少年都想要獨立自強,離家走天涯的。”
見廢土仍怒瞪着雙眼,馮伊安嘆口氣,道:“他都十七了,想要做個男人,想要負起責任來,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有什麽不好理解的,你小時候更那啥……”
廢土皺着眉:“不是,他不太一樣,成長環境單純,很容易被騙……”
馮伊安挑起一邊眉毛,揶揄道:“你說……像被你騙那樣嗎?”
廢土:“……”
馮伊安無所謂地晃晃頭:“況且,這世界上哪裏有什麽單純的成長環境,你也護得太過了,小孩子要長大要懂事,你還不樂意,對于你來說生存負擔不也更小嗎?”
廢土仍有些煩躁:“是沒錯,但就這樣也不是過不下去,你非要逼他一下子長大……”
馮伊安打斷他:“不是哦,他已經長大了,小孩子長大是一夕之間的,也是經年累月的。他獨自面對變異巨蜥再把你從廢土上救下來的時候,就已經長大了,但在更早之前,他也在拼了命的長大,你卻選擇看不見。”
廢土沒話說了。
馮伊安見他一臉郁卒,忍不住調笑道:“啧啧,真可憐,一個一天都沒在廢土上生存過的小孩子,被你帶着到處受罪。”
廢土:“當時也不是……”
馮伊安仍在啧啧:“怎麽下得去手……”
廢土怒吼道:“這不在計劃內!算了,我不想再談論這個問題!”
馮伊安已經好久沒把某人的面癱徒弟欺負得滿頭冒火了,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廢土啧了一聲,郁悶地往回爬。
手剛放上梯子,馮伊安又開口道:“你要真想為他好,就不能總是這樣護着他,在這片大地上,保護就是毒藥,沒人比你更明白這個道理了。”
“到了虛摩提,情況怎麽樣你也還不清楚,帶着他到處走也不安定,你看這次這個事,要不是小朋友争氣,你倆不就都交代了。”
見廢土頓在原地沒有說話,馮伊安嘆氣道:“廢土上,是沒有羊群生存的。”
廢土聽在耳裏,明知道他是對的,但是心裏就是不爽,酸溜溜地說:“你到是很關心他嘛。”
馮伊安哭笑不得,罵道:“我都大你們倆加起來多少歲了,能不能別都在我這吃醋!”
是夜,廢土睜眼躺在床上——白天什麽也沒幹在家呆了一天,根本睡不着。
他餘光瞄到隔壁床上有陰影動了動,又動了動。
廢土說:“睡不睡,明天不還要早起去攤位上嗎?”
安息被抓包,在被子裏支支吾吾地答應。
過了一會兒,他又動了動,說:“喵……”
廢土頭上冒出一根青筋:“不準這麽叫我。”
安息:“哦……”
等了半天也沒下文,廢土問:“幹嘛?”
安息小心翼翼的聲音聽起來怯生生的,帶着委屈的鼻音,問:“當時你是不是真的很生氣啊,你給我留了食物叫我回避難站,我卻全都浪費了。”
廢土輕輕哼了一聲:“氣死了。”
安息又“哦”了一聲,問:“那你……你為什麽還……”想了想,他又改口道:“你帶着我會不會很後悔啊,我什麽忙也幫不上,只知道吃……”
廢土被他對自己的形容逗得有點好笑,反問:“你不是一直都吃了餓、餓了吃嗎,怎麽忽然不好意思起來了。”
安息有些氣鼓鼓地:“我現在在反省了!”
安息不高興了——自己這麽認真地煩惱,他還不當回事。
他又問:“那你說去了虛摩提之後,又怎麽樣嘛。”
廢土說:“虛摩提啊,就可以不用每天灰頭土臉的,洗臉下來全是泥湯,也沒有沙塵暴,水源充足,哦,對了,還沒有變異蟑螂和變異老鼠。”
安息想了一會兒,說:“聽起來好像還可以。”
廢土嗤了一聲:“蠢羊。”
安息大概是在仔細暢想虛摩提的樣子——碧海藍天,波光粼粼的大海上空有無數飛船漂浮着,他和廢土住在一艘小飛船上,和隔壁飄來飄去的鄰居打招呼。
廢土夜視能力很好,幾乎能看見安息一臉茫然地眨眼睛的樣子。
安息又問:“那到時候我們吃什麽?”
廢土說:“不知道,買了循環艇就沒錢了,到時候我可能加入騎士團吧,偶爾接任務來廢土上送送貨、賣賣東西,就跟賞金獵人的工作差不多。”
安息問:“那我呢?”
廢土随口道:“你就吃草啊。”
安息登時炸毛了,從床上坐起來:“說到底我不還是個廢物嗎!”
廢土也坐起來,有些不耐煩:“那你想怎麽樣?”
安息說:“我想靠自己啊!我也想賺錢,像你和醫生一樣!”
馮伊安說的沒錯——小孩子長大了,就想要離開家到外面的世界去。
他先是離開了避難站,離開了從小相處到大的家人朋友,有一天也會離開自己。
廢土躺下翻了個身,背對着安息,說:“哦,随便你吧。”
安息在黑暗中凝視着他的背影——他沒有再說話,也沒有轉過來,呼吸均勻,像是睡着了。
安息也只能無聲地仰面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