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前路前海
随着血袋的破裂,醫療站裏滿是粘稠的腥味,安息小心地繞過蛟鯊的屍體——他還特意查看了一下他是不是死透了,但被廢土嘲笑一番:“擊中額頭還能動你以為他是變異鯊魚嗎!”
安息癟癟嘴,拉過牆角的折疊床架好,然後伸手去搬動廢土。
廢土本閉着眼睛,被他一碰忽然睜眼道:“幹嘛?”
安息:“把你抱到擔架上去。”
廢土露出狐疑而戲谑的表情:“你,抱我?”
安息不滿道:“幹嘛啊!”
廢土說:“算了算了,來扶着點。”一邊把胳膊環到安息脖子上,但雙腿無法使勁,只得艱難地往擔架上移動。
一手剛剛撐上擔架,安息忘記鎖死的滾輪就在血跡裏朝一邊滑開,兩人重心一下失衡。安息手忙腳亂地一邊扶住廢土、一邊試圖把跑掉的擔架勾回來,嘴裏哇哇大叫。
廢土受不了道:“腳踩住!輪子上的壓力片!”
安息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單腳勾住擔架腿再把輪子固定住,避免了兩人一同摔進血裏的命運。
廢土驚魂未定——再摔一下他怕是要散架,氣不打一處來:“你這蠢羊!”
安息不高興地撅起嘴巴,嘟嘟囔囔地。
廢土:“啊?你說什麽?”
安息小聲道:“沒有……”
廢土在擔架上躺好,安息推着他出了回廊,等進井梯時,他又聽見安息小聲地自言自語。
“明明說了要對我好一點的,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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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土擰着眉毛:“你到底在叽咕個什麽?”
安息梗着脖子,大聲嚷嚷道:“你之前昏迷不醒的時候,可跟我大肆告白了。”
廢土根本不信,“嘁”了一聲:“我都昏迷不醒了,還能告白啊。”
安息說:“真的!我悄悄溜過去看你,你當時意識不太清楚,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呢,怎麽啦,你是不是經常夢到我啊,你說實話,我不會笑你的。”
笑我?廢土擡眼看了看安息——對方從脖子以上全泛着粉色,短發下露出通紅的耳垂。
廢土說:“噢?我說了什麽,我可不記得了。”
安息喉結動了動,臉更紅了:“你說,你說……你後悔以前對我不夠好,說應該要把錢都給我買蛋白濃湯,當時态度可好了,結果一醒來就又變這樣,哼!”他半真半假道:“你還說你最喜歡我了,要我別離開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哦對了,你還說特別後悔之前臨走時跟我說狠話。”
安息三句真兩句假地,說得有模有樣,廢土聽到前兩句時,記憶忽然回籠了,但後面的內容又沒什麽印象。他聽着聽着也情不自禁有些窘迫,胡渣下的臉皮微微發燙,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反駁,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說了這些話。
安息本是随口逗逗他——畢竟和廢土相處的過去所有時間裏,他從沒在言語上占過上風。廢土總是游刃有餘,心思藏得很深,叫他分不清那些是玩笑那些是實話。
今時不同往日,廢土又是吃驚又是尴尬的表情叫安息爽翻了天,情不自禁低頭去親他。
廢土不自在地往後讓了讓:“你不嫌髒,我好多天沒洗澡了。”
安息笑起來,剪短的頭發絲在頂光的暈染下顯得毛絨絨的。
廢土仰頭看着他,也難耐地勾了勾嘴角。
氣氛還沒來得及變得旖旎,井梯門外的争吵聲就打斷了兩人。
安息正要拉開卡鏽的門,廢土卻開口道:“別去。”
“嗯?”安息回過頭來。
廢土搖了搖頭,示意他安靜聽。
外面正吵得不可開交。
前因沒有聽到,但他敏銳地從人聲中辨識出了炎王的聲音:“責難也要分清對象好嗎!一碼歸一碼,現在大家狀況都不好,就不能先冷靜下來……”
可另外一個聲音立馬打斷了他:“好啊!一碼歸一碼,我們好心邀請你們團來避難站暫住,還提供了食物、飲水和醫療設備供你們使用,可你們進來之後呢?都做了些什麽!還把獨耳給……”
本來還好,一說到獨耳人群瞬間又更嘈雜了不少,甚至還有人啜泣了起來。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那也不是我們做的啊,我們也被騙了好吧,虧我們還來救你們,早知道……”
“你說什麽!”
“果然還是不懷好意吧!你說早知道什麽?”
炎王再次出聲道:“好了好了,大家冷靜一點,這段時間什麽狀況相信大家心裏也有數,有哪些人是心懷鬼胎的,哪些人只是奉令做事的,不是那麽難辨別的東西,我們不代表雅威利全團,火弗爾更不代表我們。”
瓶蓋忽然說:“說起那個火弗爾,你們還控制了一些團員吧,那個火弗爾的親信,你們打算拿他們怎麽辦?”
一時間人聲四起:“沒錯,那個疤臉還想欺負鈿安!”“殺了他們!給獨耳報仇!”“沒錯,不能就這麽算了!”
安息此刻忽然慶幸廢土攔住了自己——要是走進那些争論中,他又該以什麽身份發言呢?
他固然因為站中的大家受苦而痛恨火弗爾和他的走狗,卻也的确和炎王共同行動着,更在雅威利舊部的面前親手殺了火弗爾,如今還多了一條蛟鯊的性命。那種局外人的感覺又變得清晰起來,他赫然發現,他不但如法選擇一個對立的陣營,也無法選擇一個融入的團體。
長大的感覺原來如此孤獨。
站在人群外圍的馮伊安頭疼地扶了扶額,忽地瞥見井梯裏偷聽的兩人,攤手遙遙嘆了口氣。
安息指了指樓下,無聲地問馮伊安要不要一起走。
對方苦笑着搖了搖頭,指了指人群圍攻的焦點炎王。
兩人互相揮了揮手,安息也替他覺得焦頭爛額——原本以為火弗爾是最難對付的家夥,沒想到殺掉他只是環節中的一項,現在平衡被毫無組織地打破,才真的陷入了泥濘的焦灼。
廢土忽然摸了摸他的手,說:“安息,叫你半天,一臉呆樣兒。”
安息:“嗯?”
廢土:“我申請洗頭洗澡。”
安息一掃臉上的迷茫,十分有精神地說教道:“啊!怎麽能行呢!你身上很多外傷,不能見水,萬一化膿發炎怎麽辦!”
廢土自然是有意轉移他的注意力,說:“洗個頭總行吧,順便刮個胡子,我看你理發技術不錯嘛。”
安息不好意思起來,摸了摸還不習慣的短發,聲音越來越小:“是不是,是不是不好看……我也好不習慣,頭好輕。不過,那什麽,我頭發長得很快……”
廢土有些納悶:“你在說什麽?”
安息小聲說:“你之前不是說,喜歡,我長頭發,因為……”
廢土想起來自己先前的評價——長發操起來帶勁,差點嗆着口水。
安息毫無所察,一直拉扯着自己耳鬓的短發。
井梯再次吱吱呀呀地停下,安息背對着把擔架床拉出來,說:“有點黑,這段時間供電不太足。”
廢土一眼認出這是負十二層,勾起一邊嘴角:“前幾天……你們就住在這?”
安息說:“嗯,二號他們剛走。”
廢土聽到二號的名字,只詫異了一瞬:“他也在?”而後小聲自語道:“原來看到二十九不是幻覺啊……”
他搖了搖頭,裝模作樣地感嘆道:“真是,不知道你是傻還是聰明。”
安息不知其所雲:“幹嘛呀。”他推開廢棄休息室盥洗間的門,打開水龍頭等了一會兒,帶着鐵鏽的黃褐色水徐徐流了出來,又等了一會兒,水流逐漸清澈,安息才說:“好了。”
他仔細地給廢土脖子周圍圈上防水的油布,又小心翼翼地把他身體也遮蓋起來,才一點一點地将他頭發打濕。
廢土感受到細小的水花,打趣道:“你在給我澆水嗎?”
安息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水有點涼嘛,這幾天都沒有熱水了。”
廢土說:“沒關系,你這樣更容易感冒。”
安息只得把他頭發呼啦啦全部打濕,頭發實在太髒,全部打結在一起,第一遍根本搓不出任何泡沫,清水沖過之後,才再接了些皂液在手上搓開。
水流确實泛着涼意,發絲滴滴答答,但頭皮上溫柔劃過的指尖卻透着熱度,廢土閉了閉眼睛,覺得緊繃數日的神經終于放松了。
不得不說,之前他一度是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
其實在他過去近三十年的廢土人生裏,死亡臨門的境況也不算少有,但這次重新活過來,似乎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是什麽不一樣了呢?
第二次沖淨泡沫後,安息見廢土還閉着眼睛,把手掌捧在他臉頰上。
廢土睜開眼:“幹嘛?”
安息掰着他腦袋左看右看,評價說:“好像瘦了不少,”随即手掌施力,把他臉頰擠做一堆。
廢土口齒不清道:“找shi嗎!”
安息哈哈大笑,在他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把廢土收拾幹淨後,安息又轉而開始拾掇休息室,廢土懶洋洋地看了一會兒,說:“幹嘛費勁。”
安息頭也沒回,脫下自己背心當做抹布,把床墊和床頭欄杆擦了一遍:“你傷好之前還得呆在這吧,還是收拾一下比較好。”
哦,廢土忽然想起來,在他們分別的那一天——在他和雅威利正面對上然後被抓走綁在試驗臺之前,他和安息本來就要分道揚镳的,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想必其餘所有也會回歸正軌吧。
安息說自己精神恍惚時,後悔了。
後悔自己說過的話,後悔自己沒做的事。
真的嗎?也許吧。
看着安息忙忙碌碌地收拾這間小休息室,他們在隔壁間第一次接吻,他們在這裏第一次做愛,重新回到這裏,即使知道現狀只是暫且,有些話在他嘴邊也問不出口。
就裝作不知道,再久一點吧。
那些在廢土上不停跋涉的日子裏,每天早上都是自己費勁地把安息從床上睡意朦胧的摘起來,再把食物塞到他手中;那些風暴來臨的日子裏,他用繩子牽着他,另一頭綁在自己身上;遇到眼神不善的旅人時,他習慣性将安息擋在身後,好像他真是一只軟綿綿的小羊。也許安息說得沒錯——有他在一天,他就會忍不住撒嬌。
可十七歲的少年成長速度就是如此驚人,即使早已不需要那樣小心翼翼的對待,他仍習慣将他當做小孩子。
況且,就這樣看着小羊為自己忙前忙後也不賴。
安息從櫃子裏抱出床單抖開,正趴在床上掖四個角——他半裸着上身,腰部下陷,下身穿着肥大的工裝褲,忽然“啊!”地一聲直起身來,冒冒失失地沖到自己的旅行包旁邊,拿出之前保存起來的真空袋。
那是什麽,廢土眯起眼睛——一個罐頭?
安息就舉着袋子看了半天,然後顫顫巍巍地打開袋子湊到上方去聞。
毫無預兆地,安息忽然坐在地上仰着脖子大哭起來,廢土吓了一跳:“怎麽了怎麽了,剛才不還好好的嗎?”
在安息嚎啕的哭聲中,廢土辨認出幾個字:“壞了。”
廢土狐疑道:“罐頭壞了?”
安息猛抽氣,哭訴道:“我,我有好好地放進,真空袋,嗝,結果,袋子戳破了,嗚哇——午餐肉,午餐肉罐頭壞啦——”
廢土哭笑不得——自己剛才在腦內做了青少年成長建設,轉頭就目睹了這麽一幕,安慰道:“不就是個罐頭嘛,到時候集市上問問有沒有人賣。”
“不是的!嗚哇——不要!”安息哭個不停,完全發了水災,忍了多日的淚水全線洩洪:“很好吃的,是我,是我專門留給你的,我都舍不得吃,嗚嗚——”
廢土反應過來,頓時感覺自己心髒被踩了一腳,招手道:“別哭了,過來抱一下。”
安息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撲到他床邊:“我就是覺得,嗝,我什麽,我什麽也做不好,保護不了你,也保護不了避難站的大家,我好沒用。”
廢土使勁揉了揉他的頭發,說:“你救了我呢安息,這不是很厲害嗎,我還活着,你不開心嗎?”
安息根本聽不進去,還沉浸在這種情緒裏,哇哇大哭:“小羊也喂不了,沒有太陽,沒有電!小羊!會不會死啊!嗚哇——”
廢土一頭霧水,好不容易聽懂了,連番哄勸:“肯定沒事的,別哭了。”他既好笑又心疼,但嘴上只說:“你和馮醫生他們一起的時候,也這個德行嗎。”
安息哭聲漸止,說:“沒,沒有,我之前都,一直沒哭過。”
廢土說:“哦哦,厲害厲害。”
安息推了他的手一把:“你別笑我!我說真的!”
廢土無辜舉手:“我沒笑你啊,我真覺得你厲害。”
安息仍不高興地嘟着嘴。
兩人不做聲地待了一會兒,安息淚水幹掉,又恢複了幹活模式,幫助廢土移到了剛鋪好的床上,一臉宣洩情緒後的空白表情。
廢土看了他一眼,問:“你黑眼圈好重,要不要睡上來?”
安息搖頭道:“你身上有傷。”
廢土笑起來:“你現在還知道在乎這個啦。”
安息也想起來——之前他們剛到羅城集市的時候,他死乞白賴地非要和廢土擠一張床,之後還……
安息趴在床頭和他腦袋貼在一起,聞着兩人間相似的洗發液氣味,問:“之後我們去哪啊?”
廢土沒吭聲,安息擡頭看他,追問道:“怎麽了?”
廢土搖頭道:“沒什麽,只是有點驚訝,我以為你回到這裏就不會想走了。”
安息奇怪道:“為什麽?”
終于還是無法拖延這個話題嗎?廢土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這裏才是你的家不是嗎,你的親人家人朋友都在這,而且環境條件也比外面好那麽多,我以為……我以為你以前就很後悔的,早想回家了。”
“出去之後,又是變異怪物,又是末日風暴,又是火弗爾的,我以為你早受夠了。”
安息皺着眉想了一會兒,也無法反駁,只說:“我不确定大家還把不把我當家人……”
廢土手指在被單下糾在一起,面上沉靜地說:“他們只是一年沒看到你,過段時間就會習慣的,你也會重新習慣的。”
安息盯着他的臉,又想了一會兒,忽然露出微笑,問道:“那你怎麽辦呢?”
廢土擡眼看他:“我?”
安息帶着笑意說:“站裏這麽多人呢,大家從小一起長大,都有彼此照應,可是就你只有我啊。”
廢土愣住了。
半晌,他才咽了咽幹涸的嗓子,努力平穩地說:“這些話,也是我失去意識的時候說的嗎?”
安息笑眯眯道:“是的!”
原來如此。
小羊原來有這麽漂亮的嗎?
長卷的睫毛下,棕黑色的瞳孔熠熠發光,反射出邋遢憔悴的自己。
廢土說:“哦,那你倒說說,我半死不活的時候說了這麽多話,你是什麽反應?”
安息沒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神那樣認真,叫人幾乎有些無法直視。
安息沒有回答他,眼睛咕溜溜地轉了一圈,沒頭沒腦地起頭道:“循環艇上,會有空間放一個雙人床嗎?”
廢土愣了一下,不知道話題怎麽就繞到那去了。
“要是有個雙人床就好了,雖然擠擠也挺好的。”安息說。
廢土看見對方瞳孔裏映出的自己,似乎也因為這後知後覺的欣喜而面色明亮了起來。
別這樣,太丢臉了。
快吸氣啊,就像正常那樣呼吸!
但是,喜悅的感覺瞬間爬滿了他四肢百骸,連指甲蓋都酥麻透頂。
安息說:“落日和星星我都已經看過了,這次,你願意帶我去看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