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間是最好的毒藥(三) (2)

活着,和我遇見你(三)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女朋友?”

他說:“你不是有個同桌叫葉尋尋。葉矜是她的堂姐。”

我看了他一會兒,問:“那麽她幾歲了呢?”

他暫停下指導的架勢,低頭,有點好笑地看我一眼:“那麽你看她像幾歲的呢,杜绾小同學?”

我不答又問:“你們交往多久了?你們怎麽認識的呢?你喜歡她哪一點呢?”

這次他把我的腦袋掰了回去:“你給我學得專心一點。”

可我很難專心下去。

葉矜這兩個字就仿佛魔音入耳,穿透過大腦,又直擊心髒。我基本沒有再聽清楚顧衍之說了些什麽。心不在焉地一面對顧衍之的指導嗯嗯啊啊,一面将目光飄到遠處的葉矜身上。

葉尋尋曾經說,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其實跟看待別人家的一只寵物貓沒什麽區別。你拜訪主人家,乍看到一只貓,這只貓在我們眼裏的第一評判标準就是它好不好看,漂不漂亮,幹不幹淨;這些鑒定完了,才會關心一下所謂這只貓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悶騷,以及粘人的程度雲雲;但歸根結底到最後還是看這只貓漂不漂亮好不好看幹不幹淨。不管它血統純不純,活潑還是不活潑,粘人還是不粘人,只要它有一張好看的臉,那麽它就是一只幾乎滿分的別人家的寵物貓。

相同地,我們在看待別人家的女朋友的時候,首先也是看臉。然後才會看身材氣質家世和性格。但最後還是看臉。一旦長了一張人見人愛的臉,那麽不管她性格多嚣張智商多下限人品多差勁,以及抛卻掉我們的嫉妒心理,她還是一個将近滿分的別人家的女朋友。

現在這樣的評判标準落在葉矜身上。不管怎麽看,她都很符合現代美的審美。一張小巧的鵝蛋臉,眼睛很大,鼻梁精致,穿一件淺粉色的網球裙,往那邊的異性堆裏一站,煞是翩跹紮眼。

我瞧得有些入神。直到耳朵被人不輕不重拽了一下。冒出江燕南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你看上那邊哪個哥哥了?瞅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顧衍之在一邊說:“朝着那邊發呆有一會兒了。我叫了兩遍都沒聽見。”

江燕南笑着說:“看上哪個了直接說。那邊幾個哥哥目前沒一個有女朋友的。平時裝得像模像樣,人品都也還行。嫁過去當老公可能得考慮考慮,但是當成男朋友玩一陣子再踹了還是可以的。”

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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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燕南又拿過我手裏的球拍,掂了掂:“這麽快就做好了?杜绾,這網球拍是你衍之哥哥專門找人給你定做的,跟他這把黑色的是一個設計師。前幾天他生病剛好,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找人做這把網球拍。你看你衍之哥哥多疼愛你。對了,還有,顧衍之,難道你不覺得這倆球拍從款式到顏色都特別像情侶款麽?”

顧衍之抄着手,涼涼道:“你可以下場休息了。”

我眼睜睜看着江燕南離開,還沒有說上一句話,就又剩下我和顧衍之兩個人面面相對。他手裏捏着一只網球,熒黃色的球身,手指修長瑩潤。我又看得發呆了一會兒,直到他開口,若無其事的語氣:“這次期中考試考得不好?”

我這兩天一直覺得肚子間歇地有點痛,又有點漲,像是喝多了冰水,又有些不同,格外陌生的感覺。但是除此之外,又沒有別的感覺。也就一直沒有在意。他問這一句話時,我的腹痛正好尖銳地發作了一下,頓時渾身一涼,皮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疙瘩。

他看看我的變化,嘴角露出一點好笑的笑容。伸手來揉我的頭發:“我才問一句,你就炸毛成這樣?”

我低聲說:“我想回去。”

“一會兒一起吃完飯送你回去。”他在我面前蹲下^身,眼睛溫涼深靜,聲音溫柔,是商量的語氣,“绾绾,讓你哥哥給你請個家教好不好?”

我立刻說:“我不要。”

“為什麽?”

“…”

我不肯回答他。

現在想來,小孩的自尊和驕傲是一個多麽脆弱又要命的東西。明明知道聽不懂的課程遠遠比聽懂的要多許多。明明每天晚上做作業的時候難過着急到哭。可我仍然拒絕在大人面前承認我的學習成績不好。并且小心翼翼的掩飾,假裝什麽都沒有變化。以前在山區中我對我的學習引以為傲。如今仍然假裝還很好。

我自欺欺人地以為顧衍之只是随口一問,以為他和杜程琛一樣,什麽都還不知道。當然我也不希望他們知道。卻忘記顧衍之既然連我同桌的名字和我的體育課程都知道,那麽也自然會了解我成績的不堪一擊。

小孩子總是以為可以糊弄住大人。忘記有個詞叫“兒戲”。過去良久,顧衍之還在等我的回答,我固執地不肯回答。我們兩個默默對峙的時候,葉矜忽然跑過來:“衍之,鄢玉在那邊找你。”

顧衍之“嗯”一聲,仍然看着我。我默不吭聲地扭過頭。過了片刻,聽到腳步聲終究離開。

他一走,就剩下我和葉矜面面相觑。她低頭看了我一會兒,先開口:“你叫杜绾對不對?我聽衍之說,葉尋尋是你的同桌是嗎?”

我說:“我也聽他說,你是葉尋尋的堂姐。”

她回頭看了顧衍之一眼,又回過頭來:“他沒再說我別的嗎?”

“…你是他的女朋友。”

葉矜那一刻的表情像是玫瑰上突然沾了露水,整個人笑得很甜美:“他這個人真是…他真是這樣說的嗎?”

我點點頭。

“他可真是…”在那邊“真是”了半晌也沒有說出後面的話,撩了撩頭發兀自笑了一會兒,才又說下去,“對了,葉尋尋在學校表現得怎麽樣?”

我覺得肚子隐隐作痛得厲害,一邊不動聲色地捂住:“挺好的。成績特別好,人緣特別好,會的東西特別多。是我們班語文課代表兼藝術委員。黑板報是她畫的。每次寫的語文作文都要印發一百多份然後全年級傳頌學習。”

葉矜笑着說:“那你呢?聽說你是杜思成的女兒。杜叔叔人特別有才氣,當時在T城有名得很。你的學習成績應該也挺好的吧?會畫畫嗎?”

“…”我覺得額頭上有冷汗滑下來,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不好意思啊,我肚子痛我得去趟洗手間。”

五分鐘後,我站在洗手間的隔間裏面,看到內褲上的一片血跡,腦子裏半晌空白。

空白了不知多久,終于回過神來。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恐懼地想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這樣的反應,實在是幼稚得可憐。然而後來有一次我又覺得自己幼稚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葉尋尋。然後拿一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葉尋尋在這件事上也被吓得哇哇大哭差點跳樓直到被鄢玉強行抱下去的糗事相比,頓時又覺得我那時候沉默以對的表現已經淡定得十分欣慰。

我現在依然記得在那短短的幾分鐘裏複雜萬千的心理反應。這樣鮮明的血跡,肚子又這樣痛,那一瞬間什麽可怕的猜測都冒出腦海,諸如腫瘤,癌症,內髒出血等等。心情複雜而恐怖地想了很久。又進一步地想到了過去一年的生活,又覺得舉目無親,頓時想我可以不用治療了直接躺在床上等到人生的盡頭就可以了。

然後轉念又一想,我與其孤零零一人躺在T城的床上,還不如回到山區,躺在燕燕身邊,和她一邊話着家常,一邊靜靜地等死好呢。

番外

在T城過去一年,我終于确定,我是不适合這裏的。

這裏是顧衍之他們那些人習慣的生活,卻并不是我喜歡的生活。我在別人面前不肯承認,自己卻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在T城,我沒有找到任何意見值得高興的事情。

我的成績不好。我沒有可以自由說出心事的朋友。我也不再是孩子們的中心焦點。我也不可以跑去跟杜程琛講,你聘請的阿姨對我不好,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沒有飯吃。家裏的司機也總是懶惰,常常以各種借口不去接我放學。杜宅上下統共沒有幾個人,我這樣就幾乎把所有人都得罪遍,還不能确定說了之後杜程琛是否就相信我。他們大人颠倒黑白的能力太強大,我承擔不起失敗後的後果。我便沒有勇氣去嘗試這樣做。

我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面發呆了一會兒,一瞬間裏大徹大悟。既然來到T城是這樣的結果,而且我都快要死了,快要死了的人總是有一點特權的。我為什麽不慣着自己一點,回去山區裏呢。

我想到這裏,就立刻行動。

我順着洗手間的牆角,輕悄悄地跑出去。感謝杜程琛每個人固定打給我的生活費,讓我跑出球場後,可以以計程車的方式順利回到杜宅。此外我也感謝我自己的記憶力。仍然還記得上一次乘坐航班來T城時,顧衍之拿了我的戶口頁去辦理手續。因此回到杜宅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箱倒櫃找戶口簿,然後簡單處理了一下流血問題,又翻出顧衍之之前給我的行李箱打包,最後坐車去了機場,直奔機票銷售點。

候機樓窗口後面的服務小姐問:“小朋友想去哪裏呢?”

我把戶口頁遞過去,佯裝鎮定:“四川成都。”

她把戶口頁接過去,翻看兩眼,擡起頭來:“是你一個人乘機嗎?”

“是。”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可以買機票嗎?”

她想了想,仍然微笑:“可以。但是兒童一人買票的時間比較久。你在等候區坐一會兒稍等片刻好嗎?不要亂跑,随時會叫你過來取票的。”

我點點頭。

我拎着行李箱往窗外看,T城已到了夜晚,又是一片靜谧的星光璀璨。

還記得去年,大致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樣的夜晚,顧衍之牽着我的手從機場走出來。他的雙手溫暖,看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周圍燈光,俯身下來,笑微微地問:“喜歡這裏嗎?”

我看着他深靜的眼睛,點點頭。他便又說:“以後你可以一直在這裏待下去。”

可是他終究是錯的。有些東西有些人,注定有他們特定合适的土壤。就像是天麻蟲草梅花鹿,只能長在山中,移到別的地方,就活不下去。

以及,就像是T城,注定是顧衍之的地盤。而西部的山區,才是我的地盤一樣。

第七章 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着,和我遇見你(四)

我在等候區坐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售票的工作人員來叫我。有小孩子被大人牽着手走過,偶爾探究地瞧過來一眼。全都被我冷冷地瞪回去。這一年裏這樣孤身一人的時候其實很多,所以格外不喜歡這種川流不息的地方。語文老師說得好,環境一旦反襯,效果總是格外強烈。通達文章是這樣,生活也是這樣。

有個阿姨在我旁邊的座位坐下來。看我一眼,說:“小朋友,你爸爸媽媽呢?”

我說:“我一個人來坐飛機。沒有爸爸媽媽。”

“哎喲,為什麽是一個人啊?”

“…”

她很仔細地打量我:“看你氣鼓鼓的模樣,不會跟爸爸媽媽生氣了吧?”

“…”

她有點兒生氣:“你這小孩真是,生氣了你也不能亂跑啊。你知道你父母得有多着急嗎?你家住哪兒?出來多久了?趕快回家去,一個小孩子老往外跑會很不安全的知不知道?萬一被拐賣了怎麽辦?”

“…”我認真告訴她,“我本來就是被拐賣來的。我父母不在T城。我坐飛機就是要回家去的。”

她的眼裏充滿了不相信:“被拐賣來的小孩能穿成你這樣?還有錢坐飛機?說謊是不好的行為指導嗎?而且,你一個小孩根本沒法單獨乘航班知道嗎?”

我說:“我有戶口頁。”

“有戶口頁你今天也走不了。得讓你父母給你填張申請表才行的,而且至少要提前三天填。你有嗎?”

“…真的嗎?”

她說:“我騙你做什麽?”

我猶豫了一下,身後的一個男子笑着開口:“是啊小朋友,我能保證這阿姨沒騙你。快別賭氣了,趕緊回家去吧。”

“…”

我刷地扭頭朝售票臺看過去。剛才的售票小姐正好也向這邊看過來,對我笑了笑。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好像撥了個電話,口型如今怎麽想怎麽都像是“顧衍之先生”五個字,心裏陡然一驚,猛地站起來。

我拎着行李箱沿來路走,越走越快,幾乎小跑。身後響起售票小姐焦急的聲音:“小朋友你去哪裏?哎你不要亂跑啊,你去哪兒?快回來!”

我越跑越快,急得想把行李箱丢出去。這一想法終于在臨近旋轉門口的時候如願以償,我只覺得腳下被鞋帶一絆,下一刻行李箱就真的脫出手去。

我眼睜睜地感到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倒下去。真是狼狽到極點。卻又毫無辦法。這樣類似的感覺在這一年裏簡直已經體會了無數次,臨死之前居然還要再清晰地感受一回,頓時讓我覺得蒼天何其不仁慈。認命等待跌下去的疼痛感。卻在一瞬間覺得身體驟然被靜止,有雙手握住我的手臂,穩穩接住了還差幾公分就要磕得鼻青臉腫的我。

耳邊一聲悶哼。随即聽到一個熟悉的低沉聲音:“想去哪裏?”

我陡然僵硬。

上半身被對面的人牢牢鎖在懷裏。掙了一下,沒能成功。再掙一下,還是失敗。我在他手臂內側狠狠擰了一下,趁着顧衍之手臂一松,立刻爬起來後退兩大步。

我挺直脊背,下巴揚得傲然地看着他。

他的身上還穿着那件淺色的休閑衫,看了我一會兒,慢慢站起來。他的身高足以擋住我前方所有的光線。我不得不擡起頭與他對視。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偶爾有人望過來。我和顧衍之在這些目光之下無聲對峙。

半晌過後,終于還是他先開口,平穩的語氣:“跑來機場,想去哪裏?”

“回去。”

“回去哪兒?”

我說:“回大山,我的家。”

他說:“這裏也是你的家。”

我的嘴角動了動。但沒有說話。

顧衍之向前邁了一步,我立刻做了個手勢警告他:“你不要過來。”

然而他置若罔聞,又往前走了一步,淡淡地看着我:“過去會怎樣?”

“…”我往後退一步。我自然不能怎樣。在T城向來都是人家對我怎樣怎樣,斷沒有在這裏突然反過來的可能。背着光線,顧衍之的眼睛墨黑,睫毛深長。修長玉立,再好看不過的模樣。我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些想哭,喉嚨劇烈顫了一下,開口時聲音便有些發抖,“…我不喜歡這裏。”

他輕聲問:“不喜歡這裏的什麽?”

“什麽都不喜歡。”

“為什麽?”

我脫口而出:“你怎麽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啊?我還有那麽多的為什麽呢,你見我問過你嗎?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咄咄逼人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厭啊!”

他眉目不動:“我讨厭?我哪裏讨厭?”

“…”

“因為剛才在網球館說的家教的事?前幾天我去找你的班主任,她說你現在在課上不愛發言,有時候還會睡覺。體育課也不活躍,整個人悶悶的,和同學之間的交流也很少。可是我分明記得,一年之前我帶你來這裏的時候,你并不是這樣。绾绾。”他在我面前重新蹲下來,握住我一只手腕,和我平視,“那時候你那麽驕傲,勇往直前,像只神氣活現的小孔雀。你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麽?”

“…”

他的聲音沉沉地:“杜绾,回答我的問題。”

我終于擡起頭來:“你想讓我怎麽回答問題?你說得沒錯,我确實需要請家教,因為我根本聽不懂這裏的課程。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跟上,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一點也不好。我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

“可是你說讓杜程琛來請家教,你知道我在杜家呆得什麽樣?你說得這樣簡單,可是杜程琛怎麽可能給我請家教,我在杜家吃了一年餅幹你知不知道?我在杜家總是一個人過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你根本就不該把我帶來這裏。杜程琛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這裏的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所說過的來T城後的好處,我一點沒有感受到。”

“…”

“我在這裏就是個累贅。累贅,你懂這兩個字的意思嗎?其實我回到山裏去,對誰都很好。我高興,你們也輕松。我只是想回到山區,安安靜靜地誰也不打擾,不行嗎?這裏是你們的地盤,不是我的地盤。我在這裏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感覺,哥哥你體會過嗎?它一點也不好受。現在我就快要死了,你就不能讓我離開這裏嗎?”

我一口氣吼到最後。這一年來積攢的郁氣像是終于忍不住,宣洩而出。吼完才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摸了一把,大片大片的淚水落在手心上。

愣了一下,立刻扭頭。

我很想把眼淚止住,可它根本不聽令于我,反而掉得更加厲害。眼前還有顧衍之無聲地看着我。我手忙腳亂地擦眼淚,覺得又惱怒又傷心又狼狽。水澤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很快積出一小灘水域。我覺得顧衍之此刻的目光特別礙眼,終于忍無可忍地吼過去:“人家哭有什麽好看的,你能不能不要再看啊!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吼完了後背突然被人撈住,再輕輕一攬,身體便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倒。

下一秒我被一個懷抱溫柔籠罩。

後背被人有規律地輕拍,顧衍之的聲音突然溫柔下來:“杜程琛對你不好,為什麽不早一點告訴我?”

我惡狠狠地說:“你以為你有什麽好說的!你跟他半斤八兩!”一面不停扭動,妄圖掙紮出來,“你放開我!”

顧衍之笑了一聲,下一秒我就覺得身體一輕,整個人已經被打橫抱起。

撈在脊背和腿窩的臂彎緊而有力,我眼睜睜看着行李箱被人撿起,而我腳不沾地地穿過機場旋轉門,朝着一輛黑色車子越來越近。我不顧衆人側目,掙紮得更加厲害:“你要做什麽!你帶我去哪裏!我才不跟你回去!你放我下來!你放我下來!”

顧衍之輕飄飄地說:“這可由不得你。”

我着急說:“我都快要死了,你還不能讓我走嗎?我才不要回杜家去!顧衍之,你敢不放我下來!”

“當然不去杜家。你跟我去顧宅。”他抱着我低身,跨進車子裏,然後低頭看我一眼,“你老說自己快死了是什麽意思?”

“我本來就快要死了,”我擦了擦眼淚,“我下面流了很多血,肚子疼得不得了。我應該是得了癌症,要不就是腫瘤什麽的。反正肯定是絕症。我想回山裏去。我要埋葬在爸爸身邊,我不要跟你回去。”

說到後面越發覺得人生無常,終于嚎啕大哭起來。隔着朦胧淚眼疑似看到顧衍之的眼角跳了跳,過了片刻,他說:“…初潮?”

“什麽潮?我都快要死了,你說得淺顯明白一點好不好?”

他擡手揉了揉額角,說:“你沒有快要死了。你好好的,只是來了月經。初潮就是第一次月經,是女孩子青春期到來的重要标志。這段時間裏不要碰涼的東西,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也不能劇烈運動。老胡,一會兒在超市前停一下,買點東西。”

我說:“月經是什麽?”

“…”他看着我,隔了一會兒說,“月經是子宮內一般一個月一次的出血現象。”

“子宮是什麽?”我又問,“你有嗎?”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你不是說你從來不問為什麽的?”

“可這只是什麽,又不是為什麽!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子宮究竟是什麽?你有沒有?”

“我說了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标志。”

“那麽男孩子呢?你呢?”

他一擡手,把我重重按在懷裏。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只聽到他好聽的聲音:“好了你累了,到家還有段時間,先乖乖睡一覺。”

我掙紮着說:“可我還不累…”

顧衍之肯定道:“你累了。”

“…”

我還要說話,有手心輕輕遮在我眼上,擋住車窗外所有的流光溢彩。我被顧衍之抱在懷中,有規律地拍着背。以他的手臂為枕。這樣的懷抱很舒适,淪陷的想法迅速占據上風,我氣若游絲地喃喃:“我真的不累…”

黑暗中額頭上被溫軟的事物輕輕一碰,蜻蜓點水一般。過了良久我才意識到那是一個吻。耳邊響起溫柔至極的聲音,帶着誘哄的意味:“绾绾乖,睡一覺,嗯?”

第八章 從此以後這世上最美好的兩件事,我還活着,和我遇見你(五)

不知什麽時候真的睡過去。

我睡得迷迷糊糊,朦胧中仿佛被人抱出車子,外面有些微涼意,只動了動,便很快被披了件東西。從頭到尾密不透風。再醒來時,換了場景。

身下的床單柔軟細膩,床邊一盞暗弱孤燈。窗子外有月亮挂在花枝上,偶有微風,鋪進來的光水一樣的搖曳。我想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這裏是顧宅。側躺在床邊的人穿一件深藍睡袍,帶子松松攏在腰際,正閉目假寐。單手撐着額角,下颌線條行雲流水。

我充其量只在這座宅子裏呆過一天,卻因為是初來T城的時候,便格外印象深刻。那天晚上臨去聚會見杜程琛以前,我也是這樣醒來,便看到床頭擺着一套衣服,還有鞋襪,內衣和首飾。顧衍之叫我将衣服穿好,他推門進來,把我的頭發梳攏好,最後将一只發卡別在我頭上。

在那之前,我從未穿過那樣的衣服,每一處都精致得恰到好處。我覺得每一處都穿得不自然,像是穿在不合适的套子裏面。在他打量的視線底下慢慢面如火燒。直到他忽然慢條斯理地開口:“杜绾,擡起頭。”

我擡起頭,有些茫然。他的手指落在我脖頸的項鏈上,撫平那裏的兩片花瓣。語氣輕描淡寫:“很好,杜绾。就是這樣。擡起頭,你很好,不輸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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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稍微動了動,很快覺察出被子下面某處地方些微的不自然。正要伸手去摸的時候,顧衍之微微掀開眼皮:“…醒了?”

我低下頭,隔着被子看那裏,一面說:“覺得哪裏有些不太對勁…”

顧衍之跳過我的話,說:“我剛才給杜程琛打了電話,明天去杜家一趟,把你的東西拿過來。順便去趟超市,買些東西回來。這些天你就先在這裏住。”

我扭頭去看他,他依然是再平靜不過的模樣。隔了一會兒,我問:“你說的這些天是多少天呢?”

他的聲音仍然淡淡地:“一直到他把監護權變更給我為止。”

又過了幾秒鐘,我終于領會出這句話的意思。倏地仰起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不喜歡杜程琛,那就不用再理會他。以後你住在這裏,衣食住行,學習玩耍,所有的事情我來接手。一直到你真正能獨立為止。”他擡起眼皮來,目光漆黑,看着我,“這樣的話,你肯不肯呢?”

時隔很久,我仍然能記住他說這話時的語氣。不緊不緩,眉眼間帶一點漫不經心的意味。像是在講述一件最雲淡風輕的事。仿佛回到那一日大山的夜裏,小小的山崗上,也是這個人,将風衣披在我身上,用一種再平常不過的語氣問我:“杜绾,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大山的外面?”

我不知曉他清楚不清楚,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總是能輕易撥動我整個世界。

在此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覺得顧衍之無所不能。

仿佛漸漸之中形成了一種習慣,只要把困難的事告訴顧衍之,他總是可以輕松擺平。在我眼中天大的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小事。他總是用一種古井無波的态度,溫和地将難題戛然而止,然後按照原本的意願,從容擺布。有如神明。

我在他的眼神底下沉默半晌,小聲說:“可是我很想念燕燕。”

他将這個障礙處理得很平淡:“這個月底我騰出時間,陪你回一趟大山。而且你不是還要給父母掃墓?”

“…你能确定杜程琛會同意嗎?”

“可以。”

“可是你們兩個認識,還有親戚關系。”

他微微一挑眉,看着我說:“所以?”

“…所以,”我鼓足勇氣,擡起頭來,認真地說,“我跟你其實也不算很熟。你跟杜程琛的關系如果因為我的這件事有什麽改變,到時候你會立刻選了杜程琛也說不定。我覺得這個可能性挺大。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他嗯了一聲,問:“你的可能性挺大是從哪裏得出來的?為什麽我要選杜程琛?他雖然算是我堂兄,可是你哪裏看出我跟他很熟了?”

“…”

“更何況,”顧衍之看我一眼,意有所指地瞟了瞟我們之間的距離,慢吞吞地接着道,“我跟杜程琛可沒有這樣同床共枕過的關系。”

“…”

我的臉在剎那之間漲得通紅,抱着被子立刻退出老遠,大聲說:“喂,誰,誰跟你有同床共枕的關系了!”

“對了,”他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有人剛才在車子裏睡着的時候,口水還流到了我衣服上來着。”

“…”半晌,我憋出一句話,“我不要跟你住了!”

說完就要爬下床,越過顧衍之的時候被一條胳膊直接撈回去按在床上。撲騰了很久也沒能從他手下掙脫,顧衍之笑着說:“明天星期六晚上有個晚宴,想去嗎?”

“不想!”

他閑閑地說:“不去的話今天晚上沒飯吃。”

“住都不要住了,誰還要吃你的飯啊!”我瞪視他,“你怎麽這麽讨厭啊,我要回山裏去,你放開我!”

我一面說一面掙紮得厲害,顧衍之終于漸漸壓制不住我,忽然一句話止住了我的所有動作:“衣服扣子開了。”

我一僵,立刻低頭,卻看到身上的扣子好好的。不禁大怒,擡腿踢過去,被顧衍之輕松避開。他随手丢過來一只枕頭在我身上,臉上有點笑容:“折騰了一晚上你還不餓?阿姨早就煮了粥,快去洗手,然後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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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臨近晚上,我和顧衍之就晚宴的問題展開對峙。

我說:“我不去。”

顧衍之一面切開削好的蘋果,一面問:“為什麽?”

“…”可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和葉尋尋曾經讨論過露怯這件事。葉尋尋說,膽怯固然人而有之,露怯卻是幼稚的表現。你見有幾個大人會真正把膽怯露出來?真正的強者都會像南非的一種蛙,在遇到敵人時把全身鼓起來,裝作好像比平時還要強大。這樣才能勝利。

我說:“那後天體育考試考跳遠,你害怕嗎?”

她說:“害怕呀。幹嘛?”

“你害怕跳遠,這時候你裝得比平時強大,你就會真的強大嗎?”

“…”葉尋尋眯起眼,深深地望着我,長久吐出一口氣,“我最讨厭駁斥我語錄的人了。”

我雖然沒有去過晚宴,卻遠遠地見識過。正因為見識過,才覺得在那種地方,我做不到葉尋尋那樣的境界。晚宴之類的地方,理應是大人們的世界,顧衍之最熟悉的地盤之一,至于我,我遙不可及,沒有關聯。

我還在杜家的時候,一次司機承諾接我回家,下午來到學校的時間卻比放學的時間晚了兩小時。我凍得渾身僵硬,迫不及待跑到車上,正巧後座上坐着杜程琛。他穿着一件黑色晚禮服,身上每個地方都一絲不茍。我問他去哪裏,他說得簡潔:“晚宴。”

因為沒時間轉路回家,那天晚上司機先拐路去了晚宴大廳。遙遙便可以看出大廳內的衣香鬓影。杜程琛踏出車子,很快便有個盛裝女子上來挽住了他的手臂,言笑晏晏:“哎呀你來得好晚,去哪裏了?”

“拐道先去接了堂妹下學。”

“堂妹?哪門子的堂妹,怎麽還用你接呢?”

“說來話長。”

那個女子往車子裏瞥了一眼,很快又轉移視線,笑着同杜程琛說:“你看看你呀,自己穿得這麽好,堂妹居然穿成這樣子,你們杜家也太貧富不均了吧?”

杜程琛挽了挽袖口,沒有回頭:“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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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最後跟顧衍之說:“我肚子還是有點痛。”

他說:“我不信。”一面将一塊蘋果遞過來,“你再找個別的借口試試。”

“…”我只好放棄第二套所謂的“頭痛”說辭,改口,“晚宴上都有誰呢?”

他将第二塊蘋果遞過來:“鄢玉,楚煜,江燕南。也還有一些其他人,但都可以忽略。”

我一時沒有接,小聲問:“那,葉矜呢?”

顧衍之微微一揚眉:“她去做什麽?”

他這樣說,第二天晚上去了晚宴的時候,便真的沒有看到葉矜。我的行頭是一件紅色連衣裙,右手手腕上套着一只手镯,繪着婉轉舒展的花瓣圖案。頭上只綁了一根發帶,頭發長長垂在胸前。坐在車子裏,眼睜睜看着它離晚宴大廳越駛越近,手指不由自主絞在身前,頭低得擡不起來。

心跳越來越快,耳邊突然響起顧衍之的聲音:“绾绾。”

我擡起頭去看他。他穿着一件深j□j禮服,坐在車子裏,卻是最随意的姿态。影影綽綽的燈光下,映出他深邃的眼皮,和好看的側臉來。

他微微低頭,語氣平靜而溫和:“就是這樣揚着下巴。一會兒進去之後,挽着我的手臂。除此之外,現在你是什麽樣,就還是什麽樣。”

我說:“…我覺得事情好像沒這麽簡單。”

“比如?”

“比如,到時候我需要說話嗎?”

“這要看你自己。總會有人問有關你的問題。你喜歡說的話,可以去回答。不想說的話也沒有關系。”

“我會有不得不開口說話的時候嗎?”

“沒有。”他回答得很肯定,“如果人家問你你又不想說,那就随便看過去一眼,把頭扭到一邊不理就可以了。”

“…”我看着他,默然了一下,“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沒什麽不太好的。”顧衍之伸手過來,将我衣裙上的一根帶子擺了擺,仍然是再平淡不過的語氣,“杜绾,你只需要記得一件事——你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站在我身邊,你可以比其他人都傲慢。”

你令我神魂颠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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