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分享

合唱比賽當天回到家,瞿連娣也很高興,難得對兒子送出一個情感充沛的笑臉,誇了好幾句。

可惜合唱隊禮服沒有發給每個同學,估摸下一年來了新隊員還打算繼續穿同一套呢。

陳嘉把“最佳領唱”的绶帶給他媽媽了。從來沒有往家裏帶回過100分卷子的小孩,總算有一樣拿得出手的獎品。

瞿連娣就把這條紅黃相間帶着穗子的绶帶,斜斜地挂在大衣櫃上,挂了很久一段時間,都舍不得摘下來。

“周遙今天也參加了吧?你們一起唱歌的吧?”瞿連娣又問。

“嗯。”陳嘉坐在床邊播電視頻道,“他也參加。”

他們家的黑白電視,換頻道和調整音量都是手動的。那時候他家尚未進入遙控器時代,屋內一個遙控器都沒有,所以屋子歸置特整齊。

“他不領唱的?”瞿連娣說。

“他站第三排右數第三個。”陳嘉說。

瞿連娣站了好一會兒,望着陳嘉,點頭:“你跟遙遙一起,他帶着你,還幫我管着你,特別好。”

“現在特別好了,我特別放心。”瞿連娣不住地感慨,意猶未盡。

陳嘉:“……”

這話說的,陳嘉沒覺着參加合唱團是周遙“帶着他”或者“管着他”。明明沒有的,他陳嘉大爺先來一步的,還是他罩着周遙呢。

當然,瞿連娣說你們倆“特別好”,也沒多麽深奧的含義。誰還沒幾個玩兒得要好的發小兒呢?倆孩子就是發小兒麽。

周末,一群半大孩子仍然約了在野場子踢球。

就是在他們機床廠裏的黃土球場,沒草坪,更沒有塑膠顆粒什麽的,倒是無毒無環境污染,就是北京一刮風就滿場黃煙滾滾,黃風怪來啦。有時候坐鎮中場的周遙想傳球都找不見人,塵土飛揚,找不見溜邊兒的陳嘉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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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踢球也跟平常走路那操行差不多,就不喜歡過來中路,就總是遛遛達達在邊線附近晃蕩。

周遙一着急也喊:“豬!你別在那兒散步!”

唐铮那大高個兒是後衛,就在後場上罵:“你們倆都他媽在幹嗎呢!”

陳嘉是那種沒球就懶得跑,叫都叫不過來,喊都喊不動窩的。周遙接到自己人傳球了,帶球原地輕松一個轉身,就甩開糾纏他的小屁孩,幾步就帶開了,然後擡頭找人。

陳嘉這個懶蛋終于挪步了,周遙長傳,陳嘉迎着球奔跑,在對方上來逼搶之前把球撩過去了,竟然就突了進去。一群人呼啦一下湧上,以人數取勝混戰圍搶,眼瞅着足球就要玩兒成英式橄榄,陳嘉在人縫裏突然又撩一腳,把球彈出來了!

周遙就等在中圈弧頂位置。

所謂“弧頂”,反正黃土場地上也沒有劃線,這些位置,都擺在周遙心裏。

他迎球就是一腳怒射,對方後衛勇猛地堵槍眼,真不怕死啊,“嘭”一聲巨響不知砸哪兒了。

唐铮從後面沖上來再射,狠抽。

對方門将呆若木雞,“嘭”,這腳又打在門柱上了。

周遙在唐铮剛起腳時候就已經啓動了,別的孩子都在愣神,陳嘉眼神飄忽仿佛在太空裏散步夢游呢,周遙就已經向前奔跑搶位置了。

門柱彈回來的球,就落在周遙跑去的位置,他用腳弓輕輕一彈,球應聲入網,特別潇灑。

啊——

隊友們過來擊掌,帥。

“牛逼。”唐铮擡手豎了個拇指,給周遙的,“棒!”

意識确實很好,連不可一世的唐铮唐大爺那時候都覺着,周遙踢球是有點兒小天賦,帶着一腦子智商出來踢球的。

周遙淡定一笑,知道自己有兩把刷子,跟同齡人一群野孩子踢球他從來不怵。

他自己給自己鼓個掌,還裝模作樣對着陳嘉鼓兩下掌:“嘉爺厲害啊。”

陳嘉更加淡定地回他一個眼神,隔着十米,都懶得過來擁抱一下。

周遙幹脆把手放在嘴邊,來了個誇張的飛吻——呗兒!

這次直接把陳嘉逗樂了,你有毛病!

當天他們踢野球又贏了,比分6:3。他們踢的是六人制小場,他們這邊進的球,基本都是“三人小分隊”打的串聯配合。

踢完球一身臭汗,衣服都馊了,肯定要去廠裏洗澡。

周遙低頭整理鞋襪,把球鞋和球襪、護腿板全部脫下。

陳嘉慢悠悠地拖在後面,就是在等遙遙。唐铮扭頭看了那倆人一眼,也沒說話。

其實,一群半大孩子裏面,只有周遙一人,穿的是專業足球鞋,還配備護腿板和高筒襪。其他人比如陳嘉唐铮,就穿平時上體育課的白色膠鞋。

周遙跟他們機床廠大院附近貧民窟出來的孩子不一樣。這裏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大夥心裏都明白,即便是未成年的孩子,對于“階級差距”也會有意識和感覺。

但是唐铮也喜歡跟周遙玩兒,踢球,覺着周遙這人不錯,逗樂,能聊,不嬌氣事兒逼。

周遙把換下來的兩只球鞋用鞋帶系在一起,搭自己肩膀上,摟了陳嘉走路。

他把濕透的恤衫脫下時,裏面也露出一件跨欄背心。

陳嘉一看,皺眉:“你怎麽也穿這個?”

周遙說:“挺舒服的啊。”

陳嘉小聲說了一句:“能好看麽?”

周遙痛快地說:“吸汗,舒服!”

“你帶內褲了麽?換的?”陳嘉又問。

“這回我帶了。”周遙一樂。

“而且我穿來的是上回你那條褲衩,正好穿髒了還給你。”周遙大言不慚的,一撩自己球褲的褲腰,飛速給陳嘉示意裏面的小內褲,确實是上次那條淺藍色。

陳嘉大爺估摸是罵街了,“什麽操行啊你”。周遙猖狂地大笑……

當天在澡堂子裏,周遙就是那個被陳嘉和唐铮輪番怼的。他們廠裏的大澡堂,很大,能容納幾百人同時洗澡,平時都是職工和家屬憑票進入。家裏日子過得糙的,做事也就不講究,經常看到女職工把小男孩帶到女澡堂裏。

陳嘉從小就拒絕進女澡堂,太忒麽別扭了。

他總是搭個毛巾,拿塊香皂,自己一人進男澡堂,讓他媽媽在外面等着,或者由工會主席蔡師傅幫忙領進去。

後來,有唐铮一起搭伴了。

再後來,就有周遙一起黏着了。遙遙可就比蔡大大好玩兒多了……

“挺白啊你?”唐铮瞟了一眼周遙。

“甭看我。”周遙哼道。

“全身都自帶0號粉底。”陳嘉插嘴,“我們老師說的。”

“JB都是白的。”唐铮一樂。

“閉嘴去死!”周遙忍無可忍,轉過身把後背對着對方了。

“誰愛看你似的!”唐铮不屑。

“你愛看誰啊?”周遙扭頭問。

唐铮嚣張地回頭說:“老子愛看隔壁的!”

唐铮拿手虛虛地一指,一牆之隔就是女澡堂嘛。

“你真流氓。”周遙說。

“不流氓那是傻吧,有問題吧!”唐铮痞氣地一樂,說了句大實話。男孩都該有那些與異性親近的意願了,沒那種意願的,不是傻帽就是思想意識存在偏差有問題了吧。

唐铮甩着手進去洗了,個子很高,發育得很好,光着走路都特別紮眼。唐铮其實因為成績爛,在小學還留過一級,看起來已經像初二初三的。

周遙把眼珠子迅速從唐铮的背臉撤回來,偷偷地瞟陳嘉。

陳嘉脫衣服不講話,微垂着頭,經常還在迷茫夢游的狀态,與周圍人有一層距離感。

但這一層若有若無的距離感并無法遮掩此時的事實,進了大澡堂所有人都脫到光了,沒有任何隐私可言,誰都看得見誰。

陳嘉那時肩膀和上臂就有很好看的肌肉線條,腿長而直。

周遙就盯着從腰窩到tun部那一道側面弧線,看了很久,看到水流不停沖刷在上面,濺起些水花……

他看得眼神發軟,慢慢走過去,很近了。

陳嘉突然擡頭,莫名地看他,你又幹什麽?

周遙像被熱氣熏着了似的,臉色驟然發紅,走直角拐彎又轉回來了。這澡堂裏蒸汽太盛,比高壓蒸汽鍋爐房還厲害呢,把他腦子都熏漏了吧?

不由自主的,就是有什麽在強烈吸引他的情緒和神經,他伸手就想抱住這個人,抱在懷裏。

“你自己把褲衩洗了啊。”陳嘉說。

“哦,還要我洗了啊?”周遙道。

“廢話,不是你穿髒的啊?”陳嘉說。

“好麽,洗麽。”周遙哼唧。

“你不洗就是我替你洗。”陳嘉道,“你自己洗了!”

說的就是被他穿髒的淺藍內褲,周遙笑着,在噴頭下面開始洗褲衩。他要香皂,陳嘉不給。他轉頭就去拿瞿連娣的那瓶紅色“蜂花”,倒出來好多,陳嘉說他“你竟然用‘蜂花’洗內褲!”

倆人胡扯淡起來就沒那些忌諱了,就忘了剛才瞬間大腦短路溢出的情緒。周遙在水簾子裏一轉身就撩了陳嘉一身水,倆人互相撩着玩兒。陳嘉說:“別撩了,鬧得我想撒尿。”

周遙一擺頭示意:“你尿啊。”

在澡堂子裏,周圍人來人往,還是別扭,不習慣。陳嘉垂下眼,臉好像也被蒸汽熏紅了,男孩暴露青澀害羞的模樣,絕對動人。

洗完澡回來,把藍色褲衩挂在陳嘉家門口的晾衣服鐵絲上,倆人轉過臉就出去玩兒了。

瞿連娣現在都習慣了,對他倆去哪兒玩都特別放心,都不問。男孩本來就撒出去放養,更何況有周遙這麽聰明伶俐的同學“管着”陳嘉。

周遙心思是細致的,想法很多,走在路上就說:“咱們去王府井?那裏有好多商店。”

陳嘉:“你要買什麽?”

“你平常也老是踢球麽,”周遙說,“你想買一雙足球鞋麽?”

陳嘉微一愣:“……貴吧。”

“其實也沒你想的那麽貴!體育用品商店裏都有,季末還打折呢。”周遙認真地說,“我帶你去看看麽?”

其實,真沒有那麽貴,這就是個消費習慣。當時家庭條件尚未達到中産小康的人群,都沒有這般的購物意識,男孩子成長過程中,是需要一雙足球鞋、一雙旱冰鞋的,是需要一輛自行車,或者一個滑板的。這不是為了有面子,這甚至是男孩身心健康發育的必備必需品。

很多家長,就是沒有這種消費意識。比如,瞿連娣有一回從單位回來,提到她們科室另一個女同事,家裏閨女上小學六年級來例假了,當媽的竟然不給買衛生巾,只用衛生紙。為什麽呢?因為衛生巾貴呗,小資家庭用的,不買,平時用衛生紙就得了呗哪那麽多事兒?

“你說這當媽的,得有多摳門兒,給自己親閨女,舍不得買衛生巾!”瞿連娣跟隔壁大媽閑聊時候說的。

當然,瞿連娣還以為她兒子聽不懂“衛生巾”是什麽東西呢……

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有時也虧待兒子了,讓陳嘉委屈了。

周遙卻替瞿連娣想到了,或者說,周遙對他的陳嘉是有愛護和保護欲望的。他擁有的東西,他希望陳嘉也有。他的快樂人生,他渴望與陳嘉一同分享。

倆人那天就坐車去了王府井,周遙是輕車熟路,來過的,徑直就帶哥們兒去了“利生體育用品商店”。

“這雙你穿真的好看!”周遙說。

陳嘉坐在地上試鞋,面前已經擺好幾雙了,好鞋穿上就舍不得脫下,包着腳,真的特舒服。

“過季打折,這雙是半價!”周遙說。

陳嘉瞄到價簽了,半價就是從60塊減價到30塊,還是挺貴。

周遙說:“跟你媽媽說說?她肯定也想給你買。”

陳嘉說:“……我問問她吧。”

“啊——”周遙又說,“就最後清倉了,就這幾雙,斷碼了,你下次再來就賣光了!”

陳嘉低頭穿回自己的白色膠鞋:“賣光就算了。”

“那,不然你先買了?”周遙說,“買了再跟你媽說。”

“我又沒帶那麽多錢。”陳嘉皺眉。

“我帶了,我幫你先買了!”周大款痛快地掏兜,這就是男人花錢時應有的态度。

陳嘉就眼睜睜瞅着周遙不知從身上哪個兜掏出三十塊錢來,真他媽有錢,攔都攔不住,就把那雙足球鞋買了。

售貨員瞅他倆,多看了幾眼,問:“幾年級了啊?”

“初二。”周遙眼都不眨,買東西的做派絕對是純爺們兒。

“利生”就是最有名的體育用品專賣店,專門賣國産和進口的名牌貨。

周遙把鞋盒子往陳嘉手上一摞:“沒關系,等你管你媽要到錢,你再還給我,多大事兒啊!”

後來,他們坐車往回返,陳嘉就一路抱着那個沉甸甸很有分量的鞋盒子。

他主動請遙遙吃東西了,他們倆在王府井多走了幾步,逛百貨商場,買了羊肉串和糖炒栗子,兩人都特愛吃的。

特別的開心快樂。

有人同享,才是一個“樂”字。

陳嘉坐在車上,難得主動開口談這些:“下學期不是周玲教咱們年級音樂課了,咱學校新來那個音樂老師,非要開手風琴課,讓每人都買手風琴。太貴了,我們家肯定不買了。”

“那,買個小點兒的,普通的呢?”周遙說。

“也貴,兩百多塊吧,就為了上個音樂課,算了吧!”陳嘉道。

“……”周遙也沒話講。新來的音樂老師也是忒麽心血來潮,想哪是哪,說開手風琴課就真的開手風琴課,以為這是部委大院的附小呢?也不考慮考慮機床廠大部分職工的工資水平,您怎麽不開個口琴課就算了呢,口琴多便宜啊!

“沒事兒,肯定好多家長都不願意買,都往學校提意見了,就不開課了。”周遙拉住陳嘉的手。

陳嘉張開手掌,就把周遙的手容納。倆人拉個手,仿佛就自然而然的,随着心的。

他們本來該在下一站下車換乘,就在這一站,公共汽車的中門上來不少人。

陳嘉驀地不說話,突然陷入一段難捱的沉默,兩眼發直。他們倆坐在公車後門的最後一排座位,陳嘉是半前傾的姿勢,僵直地盯着前方。

“怎麽了啊?”周遙說。

“下車?”周遙又說。

陳嘉嘴唇緊閉,頸間脈搏抖了一下:“你先下吧。”

“什麽啊?”周遙說,“你不回家?”

“我看見那誰了。”陳嘉口型微動,聲音很輕。

誰啊?周遙往前方擁擠的車廂瞄去,沒有一個是他們機床廠或者學校裏認識的人。

陳嘉輕聲對他說:“陳明劍。”

周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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