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玩家

周遙他叔周春城, 是他爸的二弟, 兩家關系還不錯, 親戚裏面最經常來往的。

但這人沒什麽學歷和文化,純屬一個糙人。好歹也近四十歲的人了, 身邊小蜜一個比一個嫩,常年紅光滿面青春煥發像吃多了腎寶鼈精似的,說話也不着四六。

周遙這二叔當初就是京城裏緊随富家子弟步伐第二批下海倒騰買賣的個體從業者。自從八十年代末開始, 就往來于東三省和北京、廣東之間, 從倒騰大米、特産幹貨, 再發展到倒騰木材和廢舊鋼材,越折騰越富。現在已經老有錢了,開個小轎車, 走哪兒都拎着一只“大哥大”,比磚頭沉,能砸暈人。就這兩天,手裏的“大板磚”剛換成摩托羅拉第一代翻蓋手機, 時不時掏出來“啪”的一翻, 生怕旁人不知道。

而周春城身邊摽的那位,本地土話叫“尖果兒”,還非要讓周遙喊“小嬸兒”,顯然不是原配, 就是某一任傍家兒。周遙四年前來北京時,他的嬸嬸還不是這位呢,一晃四年, 都不知道換了幾茬,走馬燈似的。“傍大款”這個詞,也是從這時開始時興并讓人理解的。

歌廳迪廳不查身份證件和年齡,有人帶着進去就成。

“找個帶寬沙發的雅座。”他二叔一進門就跟經理吩咐,很闊氣地左手摟着小傍家兒,右手摟着大侄子。才轉過一道門,那裏面“嗡”的一聲,迪斯科音樂震耳欲聾,紅色和綠色的大燈柱來回地往眼球上掃射,特別躁……

外面一個大房間是迪廳,年輕人跳舞蹦迪的地方。再進到裏面的一棟大房子,是歌廳,還是雅座的形式,客人以沙發茶幾的形式坐在下面,臺上有樂隊唱歌,還可以唱卡拉ok。

這就是最早的有錢人k歌的地方了。那時候北京孩子還都沒聽說過“麥樂迪”和“錢櫃”呢,資本主義奢侈享樂的那一套靡靡之音,剛剛從港臺吹進廣東,再悄悄地吹到北方各地,還沒有蔓延到太誇張,沒有量販式的ktv包房。他們來的這家就是最好的。周遙二叔是常客,當班經理親自過來招呼兩句,還坐下陪聊陪喝幾杯,說“您大侄子長得真精神,小夥真帥,來随便唱歌吧。”

“您還要唱歌啊?”周遙咧了個嘴。

“唱啊!”周春城說,“想吃什麽東西你随便點,你想聽什麽歌,樂隊也給你唱。”

周遙翻開酒水單一看,啊,兩個蘋果削吧削吧擺盤子裏就要二十五塊?“算了,叔,我還是回家啃蘋果吧。”

周春城在傍家兒面前有意嘚瑟,就上臺唱了一回《安妮》,然後又唱《她的背影》《我終于失去了你》。那一陣鬼哭狼吼,高音扯破喉嚨地喊,肩膀亂抖,其他客人都要起哄了這人才下臺來,駐唱樂隊接手了舞臺,開始唱搖滾串燒。

“行不行,你叔叔我?”周春城問周遙。

“您這嗓兒,”周遙笑,“我聽過比您唱得更好的。”

“你叔我年輕時候,嗓子也可好了,我這不歲數大了麽。”周春城吃着蘋果。

不是歲數大的問題。周遙很誠實坦率:“叔,您唱情歌,‘安妮我不能失去你,安妮我不能忘記你,安妮我用生命呼喚你’,還有那句,‘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風中,只好每天守在風中任那風兒吹’,這些詞兒您唱,我們誰信吶?您自己信不信啊?……我覺着吧,您肯定不會在風裏等着誰還任風吹、吹、吹,您就不是那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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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傍家兒先拍桌笑了,直接比了個大拇指:“遙遙,精辟,說的太對了。”

周春城皺眉:“哎周遙你……你小子還敢說我了,你長本事了。”

周遙還憋着後半句沒說呢,叔叔您就是那種“前任小嬸兒還沒消失在風中您已經風一樣地奔向下一任了”!

唱歌這事就是這樣,觀衆都聽得出來,有些人唱歌,是拼嗓子幹嚎;有些人唱歌不用嚎,能讓人信,能唱到別人心裏。周遙自己年紀漸漸長大,對許多事,就會慢慢有自己的看法和心思。

“你們的樂隊唱得一般。”周春城評價道,“唱老崔的《花房姑娘》,味道總覺差點兒意思。”

“是是,”陪坐的經理說,“鋼子他們也剛來半年多,湊合使吧。”

“現在這種小年輕的組樂隊的多了,有些還挺有才的。”周春城道。

“這行的人很多,在城裏各個場子都占地盤,偶爾還鬧點兒矛盾,還掐。”經理道,“鋼子他們幾個是東北過來的,‘北漂’嘛。”

“東北過來搞音樂的,都挺有才的,還不錯。“周春城瞅了一眼周遙。

“其實他唱《花房姑娘》還沒有那誰唱得好,我們這兒有一個唱得特好,能唱很多王傑、齊秦的歌,是咱朝陽本地人,不是漂兒。”經理說。

“是麽?”周遙眼底一亮,“能唱什麽歌?”

“唱得好就給我們唱一個啊。”周春城被臺上那幾個長頭發、打着赤膊的大花褲衩兒晃得眼暈。這是把炕頭上的大花被面裁出來了,做成的大褲衩子嗎?

“那個不在,也不聽我使喚。”經理陪笑道,“那個不是我們駐唱的,那種就是來唱着玩兒的,偶爾唱着玩兒的才唱得特好。”

“說那誰麽。”端酒水的服務生也插嘴,“他牛氣牛氣噠,他都不給點歌!”

“哎呦還說呢,鋼子給點,然後上回客人就沒點他,非要讓那誰唱,結果這叫不爽哦,栽他面兒了,差點兒打起來麽。”另一個服務生叽叽咕咕地說。

“咳他倆沒怎樣,後來和解了,沒矛盾。”經理說。

“就是因為上次,外面另一個樂隊的幾個人,找咱們樂隊的茬兒,憋着找鋼子他們的茬兒,然後真打起來了,然後那誰碰巧就過來了,卧槽,直接拿了一把吉他掄了,砸了一腦袋,把外面人氣勢就給滅了,老厲害了。”頭一個服務生說。

“關鍵他掄的不是他自己的吉他,他打架掄的是鋼子的吉他,這小子太他媽壞了!”第二個服務生捂嘴樂,“但這是幫鋼子救場麽,掄的就是鋼子的吉他,樂隊那幾位沒話可說了。有沒有掄另一位的鍵盤啊可惜沒看清楚……我覺得那小子就故意的。”

“咳我也沒想到。”經理搖搖頭,尬笑,“他還是學生吧?”

周遙一直用牙簽戳果盤,一開始是要吃,現在已經沒心思吃了,就低頭狂戳那一盤子蘋果。

“你們說的是誰?誰是學生?”他突然擡頭問。

“遙遙你把每塊蘋果都給老子戳成蜂窩煤了,你還讓別人吃嗎?”周春城瞟他。

“您能告訴我什麽人麽?”周遙都沒搭理他叔。

“就我們老板外甥的朋友麽,朋友,不是我們駐唱的,也是跟您一樣出來玩兒的。”二號服務生笑着解釋,然後被經理用眼神支走,話太多。

“叫什麽名兒呢?”周遙再三追問了。

“我們這兒都不常喊名兒,叫什麽,”經理皺眉一笑,“什麽嘉。”

“瞿嘉。”二號服務生回頭說,“一開始那幾個沒文化不識字兒的傻文盲,都不會念,給人家念‘翟’了,挨一回罵我們全都記住了,絕對不敢當人家面兒念錯,瞿、瞿、瞿嘉!”

不用再問第四遍了,周遙把戳成蜂窩煤的蘋果一塊一塊塞進嘴裏,大口大口嚼了,對服務生綻出一個真誠感激的笑容:“謝謝你啊。”

……

禮拜五晚上,周遙又過來一趟,因為他已經從二號服務生那裏悄悄問到,唱歌很好聽的那位,這天晚上會過來唱。

那幾位把大花被面穿在褲衩兒上的都沒出來,大廳頓時安靜了,客人們随意點歌,按照點歌順序上去卡啦ok。燈光彙聚的地方是個小舞臺,下面就是一個一個半環形的沙發雅座。大紅沙發配茶色玻璃茶幾,茶幾上再擺一朵紅玫瑰,燈光很暗,氣氛搞得挺浪漫。

周遙一趟一趟地來找,就是想見兒時的朋友。

他又回來了,又回到這個說熟也不太熟、其實挺陌生的大城市。他內心也會有孤獨和彷徨,仿佛游離在繁華城市的邊緣地帶,一時找不到方向,他也需要安定和認同。小學時代在這座城市認識的小孩兒,早都沒聯系了,找誰也找不着,只有機床廠附小那座“破廟”還在,幾位老師還在,還都惦記着他。他也惦記兒時的夥伴。

但這事他沒跟他二叔交底,心裏蔫兒有主意。直覺上他叔那種人,就不會認同什麽“小學時代的同窗情誼和哥們兒義氣”,肯定覺着他腦子有坑。

那晚,他盼着想見的人,出來唱歌了。

真到看見本人,并沒有電光石火的一剎那、金風玉露一相逢之類誇張感覺,那都是瞎扯的,周遙就瞅見一個拿了吉他的身影,穿一身牛仔服,伸開腿從臺下往上面一邁,就跳上去了。

臺下已有掌聲和口哨聲,那人回過頭來,在燈光下愣了一下:“沒人給我拿椅子啊?”

有服務生在這邊叫:“趕緊幫搬個椅子!”

還有客人笑着嚷:“搬個紅沙發給你!”

“沒事兒,就坐着唱吧。”那小子也一笑。

男生的發型剃得很短,終于不是爆炸式波浪長發和大花褲衩了,那樣兒的真能吓死昔日的小夥伴。

瘦長臉,細長的眼;嬰兒肥之類的,假如曾經有過,現在肯定都沒了,顯出真實臉型的骨感。身上穿一件很垮的牛仔服,很瘦的牛仔褲,一屁股坐在了舞臺邊上,把麥克風也扯到最低,找個舒服的姿勢,開始撥弄琴弦,唱歌……

周遙目不轉睛地瞅着,覺着自己眼睛都不好使了,發酸,下意識就往前探。假若只看背影,一晃而過他絕對認不出來了。

就小嘉嘉那號懶人,從來都是能坐着絕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在足球場上能走着踢,絕對不跑位。就是那樣兒的人。

對上那雙細眼,眼裏有些淡淡的神情是他非常熟悉的,在舞臺的燈下,閃出兩簇細碎的火光……這個男生是瞿嘉。

二號服務生認出周遙,過來打招呼:“來聽歌呀?……你想聽啥,我幫你去說?不過他一般想唱啥就順着一直唱下去了。”

“讓他想唱啥就唱啥呗,我不點歌。”周遙癡癡地看向前方,“反正他唱啥都好聽。”

“是啊,老好聽了,我們也愛聽。”服務生笑說。

“嗓子天生就好。”周遙說這話時心裏恣兒恣兒的,“一直就好。”

“嗓子真的老好了!”服務生湊過來開始熱聊,“你最愛聽哪個歌?”

“他學齊秦的感覺特像,雖然沒有那麽亮,比齊秦多點兒沙礫感。唱王傑的比較滄桑、有神韻……其實都好聽,《不讓我的眼淚陪我過夜》,《幾分傷心幾分癡》剛才唱的那些都好。”周遙就是頭號大粉絲,點評一套一套的,倆眼bling bling開始放光。

“這學生老帥了,哎呀媽啊,腿老長了。”服務生小哥開始走題八卦了。

“帥斃了,”周遙笑得開心,“從小兒腿就長,穿誰褲子都能給穿短一截,沒法兒比。”

這句服務生小哥可能沒聽懂內涵,微愣一下,倆人随即就都被歌聲抓了魂兒,一起目不轉睛……

瞿嘉就是撥着吉他,想到哪首歌就唱哪首,每次随意彈出一段前奏就唱了。聲音真的動聽,煙熏出的沙礫質感恰到好處,調門兒高的時候穿透全場,低下去就好像用手指輕輕撥弄每人的心。

特別特別好。

有幾位聽衆在臺下喊《花房姑娘》了,瞿嘉瞅了一眼,說“那就唱這個。”

“費嗓子麽。”瞿嘉好像小聲吐槽了一句。

“給你帶金嗓子喉寶了!”底下有觀衆喊,還不止一個。還有人熱情似火地喊“沏了小金桔兒胖大海,溫的,要喝嗎!嘉——來先喝兩口潤潤喉!!”

“唱這歌得脫了唱!”又有人吹口哨,“你那個夾克,穿太多啦。”

坐在舞臺上的人垂下眼,不搭話了,然後把臉扭向舞臺一側,好像突然害羞了,脫什麽啊,本來也沒穿幾件。

确實唱得熱了,氣氛很好,瞿嘉就把牛仔外套脫了,裏面就一件黑色跨欄背心,燈下的皮膚是啤酒色的。

周遙看得都呆了,自己低頭傻笑,再擡頭看他曾經熟悉的那個人……臺下坐了許多人,在黑暗的光線中眼神都是發亮的,那些都已經是常駐歌迷了吧。那時的地下樂隊、小衆民謠樂手、校園歌手,經常在附近歌廳和校園裏唱歌的,都有粉絲團了。

後面有樂手給配了鍵盤和架子鼓,瞿嘉唱了那首帶有撕裂感卻又很柔情的《花房姑娘》。沒有像崔健那樣嘶吼,把搖滾改成憂傷的民謠了,淡淡的滄桑感凝在聲音裏,情緒的吶喊融在歌詞裏。

聽衆的情緒被點燃,許多人鼓掌,把雙手舉起擺動……

“帥!”有男聽衆喊。

“坐着看不到腿!嘉——你能不能站起來啦!”有個膽大的女孩嗷了一嗓子,然後一片笑聲。

“不能。”瞿嘉回了一句,“我懶。”

笑聲更大,瞿嘉自己也低頭笑了。

“坐着都看不見你臉了!”有個男的說。

“坐着也沒比你矮吧?”瞿嘉回道。

“我這聽歌的都瞅不見你臉,你讓我看啥玩意兒?”那男的抱怨。

“你不會站起來?”瞿嘉哼了一句,“你是站起來也沒前排人高麽?”

“甭理他繼續唱!你躺着唱都成啊!”又有人開玩笑。

瞿嘉不怼臺下無聊的人了,撥了段前奏就繼續了。

周遙怔怔地盯着人。瞿嘉和從前不太一樣了,廢話也多了。畢竟,你在臺上唱歌來的,即便不擺個搪瓷缸子求打賞,也不能對聽衆總擺臭臉,好像誰都欠你似的。瞿嘉每次唱完,都回報一個溫和的小表情,下面就有人遞飲料、金嗓子,有女孩送毛絨小玩具什麽的。

歌廳裏聽歌不收錢,開店賺的就是坑人的酒水。八塊錢一杯的果汁,十五塊的啤酒咖啡,二十五塊的什錦果盤,人頭馬威士忌和香槟更貴。瞿嘉唱一晚上,老板也跟着賺不少。

周遙心裏澎湃,想給對方一個驚喜。他跑到吧臺,借個免費電話,直接打給尋呼臺:“呼13979,跟他說……嘉嘉我回來了,臺下等你,一起吃飯。嘉獎的嘉,別寫錯了您,謝謝您!”

他剛呼完,腰裏call 機就響了。

不可能這麽快,瞿嘉還在臺上沒下來呢。周遙低頭一看,我——靠——

呼他的還就是他叔,周春城呼道:【你現在在傑迪?趕緊回我。別自己一人,我不放心我過來了。】

……

周遙就是跟他叔提過還要來“傑傑”聽歌,但故意沒跟叔叔一起,自己坐公共汽車來的。他有自己的小盤算,想找瞿嘉私底下約飯敘舊,才不帶外人呢。

沒五分鐘,都用不着他回呼,他叔已經進來了,四處張望,一招手喊道:“遙遙——”

周遙一臉的極度尴尬,心裏想着“瞎了”,恨不得把腦袋埋在沙發靠背後面,沙發墊子頂在頭上罩住……

這晚就是該着的很熱鬧,各方人士齊聚。周遙他叔也有男人那點兒小九九,之前帶女朋友來的,不方便。今天自己來,一落座,經理就很有眼色地招來兩位陪唱女孩,左擁右抱。這種歌舞廳裏,都有陪唱陪舞陪酒,再往深裏還有沒有,就看客人的特殊需要了。

周遙皺眉:“二叔您要不然,您去坐別的沙發?”

周春城:“怎麽了?”

周遙心裏有主意的:“四人坐一個沙發太擠了,我擠着熱。”

“我們還八個人坐過一個沙發擠着呢,呵呵。”他二叔笑得有點兒浪。倆陪唱姑娘端了果汁笑着湊上來,周遙心裏特緊張,說“我不擠着”,就想蹦起來走人了,周春城趕緊替侄子解圍:“不來真的啊,我們這還是學生呢,是好學生!不來真的。”

臺下一半觀衆在鼓掌吹哨點歌,另一半都紛紛朝周遙他們這邊看,經理和服務生都過去殷勤招呼,送酒送果盤,坐成一圈兒,這目标和動靜就太大了。

瞿嘉要是再看不到這邊動靜,那他就是真的瞎了。

瞿嘉已經開始唱下一首了,就是王傑的粵語大紅歌,從廣東那邊傳過來的水貨磁帶裏面的,一時風靡。

“可以笑的話,不會哭。可找到知己,那會孤獨。”

具有穿透力的哀傷曲調,一句就讓周遙跟着定格了。舞臺突然無限放大,周圍的人聲燈影全部化為虛無,他心跳慢了一整拍。

坐在舞臺上懶洋洋地撥弄琴弦、唱着粵語的瞿嘉,眼神掃到這個聚衆的角落,燈柱恰好也掃過來,與瞿嘉的視線一同定格在周遙臉上。

燈火一閃,在周遙臉上像炸開一簇絢爛的煙花。

煙花在夜空灑落,讓他被一股熱浪托起在雲裏霧裏,瞿嘉就盯着他。

“……”

“可以愛的話,不退縮。可相知的心,那怕追逐。”

“可惜每次遇上熱愛,沒法使我感覺我終于,遇上幸福……”

瞿嘉繼續唱,歌詞總之背得很溜,都唱過一百遍了,下意識地從口中流出來不必思考。他就直勾勾地盯着周遙,眼神一寸寸凝固,臉色一點點嚴峻,沒穿外套的光裸的肩膀抖了好幾下,萬分的震驚。那種震驚是一丁點兒都不打折扣。

周遙立刻後悔今天來了,怕影響嘉嘉唱歌,心裏特別抱歉,想走了。

這歌是拔調子的,越來越高,一段比一段高,瞿嘉的聲音是帶顆粒感的煙嗓,帶着煙火和金屬色,生往上拔。那感覺,也像某種金屬質地的帶鐵鏽的長柄器具一下一下的撓牆,剮過老胡同的牆縫,誰見過那場面誰知道……

這是《誰明浪子心》,周遙買了這盤卡帶,他也會唱。只是嗓子不行了,到副歌部分就唱不上去了歇菜了。

瞿嘉沒有被周遙吓得就唱不上去,還不至于失聲,就一直盯着周遙,在震驚到幾乎石化的漠然表情下堅持唱完了。

副歌重複唱了好多遍,好像唱機陷入一陣死循環,帶子卡住了,沒完沒了放不完了。樂隊的那倆人也都蒙逼了,只能看着眼色一遍一遍地跟着走。

“聽說太理想的戀愛,總不可接觸。

我卻那管千山走遍,亦要設法去捕捉。

聽說太理想的一切,都不可接觸。

我再置身寂寞路途,在那裏會有幸福。”

……

瞿嘉就用帶鏽的金屬色,一遍一遍地,把這段歌詞在周遙腦子裏剮了八遍,就過不去了。

這場地下小型演唱會終于結束,瞿嘉沒說話,拎着吉他和外套跳下臺子,走到歌廳狹窄的通道裏,貼牆站在燈下。

他低頭瞅自己bp機上顯示的漢字。一行小字讓他讀了很久,站了很久。

【嘉嘉,我回來了。】

……

你回來了?

……

沙發雅座上,周遙堅決拒絕經理的好意:“不要不要!別叫人家來,怪累的,都這麽晚了不要,我也不點歌謝謝。”

“你還真挺喜歡那學生唱歌?”他叔叔打量着,“是學生麽?我看着真不像。”

周遙就今兒上午剛剛又去過他們小學,特意管周玲老師要到瞿嘉的call機號碼,就是有備而來。反正聯絡號碼在手,他現在已經心裏瞎蹦亂跳得想跑了。

經理一擡頭:“诶。”

周遙也一擡頭,心跳又慢了,忒麽連拍子都找不着了……

瞿嘉不聲不響地走過來,很平常地,就自己搬個凳子,往一圈人面前一坐,互相點個頭,打聲招呼。

牛仔外套已經穿回來,手指間捏了一根煙。

“唱得不錯,特好!”周遙的叔叔痛快地豎了個拇指,由衷地點贊了。

“确實還挺不錯的哈?”經理聽客人誇獎了也挺高興。

周遙低頭已經罵了自己無數句“卧槽卧槽”,該罵。瞿嘉也沒說話,對周春城點個頭,往茶幾的煙灰缸裏磕了磕灰,就是領了這份誇獎。

“還上學吶?”周春城問,“你幾年級?”

“開學高一。”瞿嘉說。

“哦,那才跟你一邊兒大?真沒看出來。”周春城小聲瞅着周遙。

我勒個去——周遙用手擋了半邊臉,想給瞿嘉打個“我知道錯了”“嘉爺饒命”的讨饒眼色,瞿嘉都沒理他。

“但是比你顯大,來這種地方的,肯定顯成熟點兒……都挺狂,挺有性格,勁兒勁兒的啊。”他叔又狠補了一刀。

周遙已經吐了一沙發的血。

幸虧今天來的是他叔,不是他爸,可以絕交了。

“叔叔,您不然帶這兩位阿姨去隔壁蹦迪成麽?”周遙忍着血崩說。

“歲數大了我蹦不動,你自己去蹦啊!”周遙叔叔繼續和一群人閑扯,“小子,常來唱歌啊?每天晚上?這還能上學麽?”

“沒有,暑假。”瞿嘉道。

“哦,勤工儉學?也不錯,能掙錢,有出息。”周春城道,“廣東那邊也有很多歌廳,以後可以去廣東唱啊。”

瞿嘉都沒搭話,又磕了一下煙灰。

周遙心裏就只剩下“卧槽”了。瞿嘉都認出來了,雙方其實早就見過面,但他二叔完全都不記這事兒了。

像周春城這種平時數着鈔票吃香喝辣、各種社交場合亂竄的人,哪會記得,數年以前曾經驅車去過南營房小胡同往一個破平房院子裏扛過一臺日立牌進口電冰箱啊!

瞿嘉坐得大刀金馬的姿勢,看着所有的人,沒有躲藏,但也沒打算“認出”周遙。大家都在裝傻,就繼續裝呗。

這事,是周遙一開始就沒坦誠,想藏一藏,他叔叔簡直太礙事了。他悄悄從茶幾底下一層摸到點酒單和筆,低頭鼓搗片刻,就在瞿嘉掐滅煙蒂時迅速從兜裏摸出自己的半包煙,手裏一卷,大大方方遞給對方:“你抽我的。”

他起來往洗手間方向走了,回頭遞個眼色。

身後是他叔詫異的吐槽:“什麽時候也學抽煙了你,遙遙?好學生啊你也抽……”

瞿嘉手裏捏着那包煙,微微地卷開。

字條裏悄悄地寫道:【嘉~~~~~~嘉~~~~~~別生我氣,我錯了我跪了,就想跟你說句話。】

後面一句是廢話,周遙需要劃的就是那兩行無比嬌俏的波浪線,以配合他滿地打滾的姿勢。

說到底,他總有點懼怕瞿嘉的那種脾氣,怕對方發火,就是又惦記又心悸。他對付瞿嘉,也就剩下這最後一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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