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龃龉

倆人但凡點起火吵架, 就是這樣的, 都覺着自己十分委屈, 很難受,不罵幾句簡直熬不過去了。

周遙退後站在廚房桌板旁邊, 瞿嘉靠着大衣櫃。中間正好隔着那燒煤的爐子,把他倆隔開,不至于動手掐起來。

瞿嘉從煙盒裏叼出一根煙, 含在嘴邊。

“你給我一根。”周遙伸手, 也要了根煙抽。

瞿連娣待會兒回來肯定要罵, 你們倆孩子都沒正形兒,都不學好,竟然在屋子裏抽煙。

“嘉嘉, 我就是覺着,其實有兩個月了,你就一直這樣。自從我回來,你就跟以前不一樣了。”周遙喉頭抖了一下, 很艱難地說, “你跟別人都挺好的,跟別的同學都能玩兒了,跟女生都能說話送東西,你就對我特別冷淡。”

“我跟別人誰好了?”瞿嘉蹙眉說。

“你跟誰都特好, 你不是還跟一班班花約呢嗎?”周遙喊道,“以前就是我帶着你玩兒,你也信任我, 有什麽東西咱倆人悄悄分一半。現在你是跟誰都好,你就是故意跟我找別扭!”

“我沒跟你找別扭,”瞿嘉矢口否認,“你自己貼上來老是黏着我,我就應該讓你黏?”

“我……”周遙氣得腦門兒冒煙,“你他媽的,你當我賤啊?!”

“那以後都甭來了。”瞿嘉說。

周遙臉色都不對了,眼眶迅速就紅了,不知所措,怎麽會這樣。

他這年紀,也較少情緒如此激動,畢竟不是小孩兒了,還能哇哇哭鼻子啊?家裏家外,他也極少被罵,別人不會這樣嫌棄他。瞿嘉這樣說就是抽他的臉。這話特像當初瞿嘉還叫陳嘉的時候,說過的,“咱倆沒有以後了”。

周遙輕聲問了一句:“要不是你媽非要請我吃飯,你肯定不帶我來你家?”

瞿嘉:“嗯。”

周遙:“為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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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嘉:“你來了反正也要走,你來幹什麽?……你到底要怎麽樣啊周遙?”

周遙被問結巴了:“我也沒、沒想要怎麽樣。”

“你就沒想要怎麽樣,”瞿嘉接口道,“你忒麽閑得嗎?閑得無聊了撩兩下,你當我傻嗎?”

周遙剛剛一邊臉被抽過,“啪”,好像又被抽了另半邊臉。

瞿嘉也像忍很久了,憋了倆月終于說出來。說話亦是渾身發抖颠三倒四,都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瞿嘉說:“周遙,你現在是回來了,你下回什麽時候走?”

周遙反問:“我走哪去?”

“你不會走麽?”瞿嘉盯着他,“你能在這樣地方待着,待幾天?待幾年?……你每次來我們家串門,你來就是吃頓飯,樂一樂,你玩兒夠了一轉身你走了,你難道能住這片胡同區裏面麽?你永遠也不會。那我呢?”

周遙突然就被煙氣嗆了,狼狽地咳嗽。

瞿嘉盯着他的那種眼神,就是特厲害,特別兇。他一直就很畏懼那樣的瞿嘉,瞪他一眼他立刻軟慫了。在別人面前能說會道腦瓜靈轉,現在什麽也說不出來。他就是怕對方兇他。

瞿嘉上前一步,一把拿走那根香煙:“別抽了,你連抽煙都不會。”

周遙小聲解釋:“上次是因為要回哈爾濱念書,我才走的。我沒有北京的學籍,那你讓我怎麽辦?我難道不上學了嗎?”

“誰不讓你上學了?”瞿嘉別過臉去,眼神憤怒而執拗,“你就回不來了麽?你說過寒暑假回來看我,說完自己都忘了吧?幾年了,你來過嗎?!”

周遙都蒙了:“……”

這事好像繞着繞着又繞回去了?

好像突然明白瞿嘉還在糾結什麽。

瞿嘉說話聲音也抖:“周遙,說實話,如果,如果我那時候有錢當路費,我一定去哈爾濱找你,我還能每天早中晚給你打三趟長途電話呢。我就是沒錢買火車票住旅館,我覺着吧,你他媽應該不缺錢買張火車票吧?”

周遙:“……”

他趕忙說:“我那兩年放假都忙別的事了,還去體校踢球,我就沒有回來。你是因為這個生我氣?……對不起。”

“我知道你忙,我算老幾?”瞿嘉別過臉看窗外,“你現在突然又回來了,你想跟我近乎就近乎,你又來個新學校心血來潮,又開始閑大發了?”

周遙說:“瞿嘉你這麽說話,你是不講理麽?”

瞿嘉說:“我就是不講理,我什麽時候講理過?”

周遙徹底無語。吃過這次虧再沒有第三次了,吵架他從來都兇不過嘉嘉。

說到底,周遙你是那個有選擇的人,你永遠都有這個選擇,是一腳踩進這堵牆,還是轉頭就跑出去了,頭也不回地跑掉,就不會再回來。

而瞿嘉永遠就在那堵牆後面,等着周遙進來,或者出去。那種畫地為牢的無力感,以及等待的挫折,是很折磨人的,很傷人心。對生活進退有很多選擇的人,很難理解那種由生活困境和感情貧瘠造成的心靈創傷。

兩人都是眼眶冒火,額角青筋暴跳。

瞿嘉抽完一根煙,把煙頭往爐子裏一丢:“我媽快回來了,你趕緊走吧。我不想當着我媽面兒跟你吵架,我說她就是自作多情。”

周遙沉着臉,一聲不吭迅速套上他的襯衫,拿包拿東西,都被逐客了,還不趕緊滾蛋?

他都滾到門口了,又轉回來,從床頭拿走cd機和耳機。

心裏難受極了,他頭也不回地跑了……

周遙那天離開時的感覺,就是失魂落魄的。他坐在地鐵裏,直接坐過站了。

他沒下車,都不想回家不想見人,怕被他爸媽問。他就沿着地鐵環線一路坐下去,耗磨時間,轉了一大圈才回家去……

那種感覺就好像突然失戀了,雖然他那時也并不明确,他在戀什麽,他戀誰呢這是?

他心裏擁有關于“喜歡”的強烈感覺,關于少年時代難以忘懷的記憶,是遠遠超越校園裏男生女生之間偶爾的動一動心、撩撥幾下,或者牽個小手,約一頓飯。

那些個“喜歡”,可能喜歡個兩天、兩個月,就一陣風兒似的過去了,忘記了,或者轉移目标了。

而面對瞿嘉,這種感覺持續了好多年萦繞不散,随着年齡增長就愈發強烈,無時無刻不在懷念和動心。于是,他一頭熱血地紮進來了,以為會得到熱烈回應,以為倆人至少可以悄悄讨論那些不敢對別人啓齒的隐秘情感,一個男孩子喜歡另一個男孩子到底怎麽一回事……結果也兜頭被潑一盆冷水。

沒把他潑醒,直接把他潑暈了。

瞿連娣當晚買菜回來,左手拎了一只剛宰殺的烏雞,右手拎着一條剛剖了收拾幹淨的鮮魚,然後就瞅見家裏這冷清樣兒,簡直氣爆了。

大寶貝兒遙遙呢?

遙遙走啦?

屋裏有一股嗆人的煙味兒,瞿嘉垂着眼對他媽媽說:“周遙回去了。我跟他吵了幾句,我不想留他吃飯。”

瞿連娣特別看不過去她兒子偶爾的一次犯擰,那股脾氣上來了,就是油鹽不進軟硬都不吃的德行。

什麽脾氣的人啊?你都多大了,誰願意搭理你,以後誰還樂意跟你交往?

瞿連娣湊近了打量瞿嘉,氣得,真是不知應該拿扇子給兒子扇扇風,把腦子扇得清醒清醒,涼快涼快,還是直接拿鐵鈎子來,劈劈啪啪抽一頓,能不能給你抽得聰明可愛懂點兒人情呢?

她兒子那腦子裏,好像被什麽東西堵着,就疏不通。

內心有一扇門關着,打不開。

這或許也是少年時代積郁下來的情感匮乏症狀,患病的人自己也很痛苦吧。不知誰能改變瞿嘉,能讓瞿嘉軟化,能像個正常的活潑可愛的男孩那樣兒。

……

之後在學校的這一個星期,周遙和瞿嘉倆人,誰也不想搭理誰。

男孩子鬧別扭麽,又不能像兩只小野貓似的嗷嗷地互相揪頭發或者用指甲劃臉,那只能互相不說話了,各自生悶氣。

偏偏還在一個班級裏,座位挨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好煩啊……

周遙中午就拎着他的泳褲泳鏡小包包,自己去練游泳。

他從瞿嘉的課桌旁走過,默默地瞟一眼,不吭聲。

瞿嘉就也不吭聲。

年級裏,都已經在傳一班班花夏藍與二班酷哥瞿嘉之間的緋聞,還就是緣起中秋晚會那次對唱。大夥私下八卦麽,說得可有影兒了,說瞿嘉那麽個色又脾氣硬的,真有人敢啃,也不怕硌牙,還是咱們年級“三朵花”厲害,主動獻殷勤的都瞧不上,專門喜歡那種特痞特拽的男生。

這些話周遙聽着可難受了。嘉嘉身邊最親近的人,不應該是他嗎?多少年前他就下嘴啃着了,硌牙也都嚼爛糊了……

随後就有一節體育課。現在他們年級的體育課,直接把所有學生分成兩撥,會游泳的和不會游泳的。

會游泳的在大操場集合,可以自由選修籃球課足球課排球課,全年級混編,熱熱鬧鬧。不會游泳的,比如周遙,就被剝奪了選擇權利,老老實實練游泳去吧。

瞿嘉是操場上的那撥,而且他選修了足球課。

也不知自己心裏是怎麽想的,就是如此矛盾。如果周遙不用學那個倒黴的游泳,原本就應該被體育老師邀請了來,客串足球課教練的。

他們這節課的客串教練,就是隔壁班的潘飛麽。這小子嘚瑟的,板寸弄得油光锃亮,球衣球襪穿得帥帥的,一看就心情倍兒好。

能不好麽?上周末國安對宏遠的電視轉播,鏡頭真的有掃到潘飛和黃潇潇!

潘飛确實是國安隊鐵杆球迷,是球迷協會成員。他原本就買了全賽季的套票,這次帶女生一起去,很自然地坐在屬于國安球迷協會的看臺上,他是vip啊。倆人就在看臺正中間,巨他媽顯眼的一個vip位置!

好多人周末都看甲a直播的,然後禮拜一回到學校,這個大八卦就在學校裏爆炸了。

“我們都看見了,就你們兩個偷偷摸摸的,穿的是綠色球迷服,飛飛你腦門兒上還系着紅頭箍!”校隊裏一群狐朋狗友集體起哄聲讨。

“廢話,”潘飛說,“我不系紅箍,我難道弄個綠頭箍?”

“鏡頭一直照你們,你們倆還狂吹喇叭,嗚嗚嗚地吹了90分鐘喇叭,肺活量很可以啊你,飛飛?”任瓊嘲笑道。

“咱們飛飛不僅肺活量好,體力能跑好幾個馬拉松呢。”周遙說。

“不準說!老子跟你們絕交絕交!”潘飛被說臉紅了,就踹他們。

“跟他們絕交吧,不能跟我絕交。”周遙笑得可壞了,“潇潇是我鐵哥們兒,跟我關系可鐵了,以後別輕易得罪我啊。”

周遙在同學面前都是高高興興的,笑對人生。

難受也只能自己心裏沮喪、落寞,別人都成雙成對了,他好像失戀了。

……

整整一節足球課,就看潘飛這小子吐沫橫飛,不厭其煩地示範各種帶球射門動作,臉上神采飛揚,每個毛孔都透出初戀的滋潤。

名草有主了的小賤人,就是專門刺激一群單身狗的。

終于挨到下課,瞿嘉提早溜開幾分鐘,在走回教學樓的路上,拎着自己一雙球鞋,腦子裏想的就是,游泳池裏那位到底練怎麽樣了?他哪有心思上足球課啊。

他徑直就往游泳館去了,進門,掏學生證給管理員晃一下,上樓,往游泳池裏放眼望去。

掃了一眼就發現周遙沒在池子裏,騷藍泳褲不在。瞿嘉拐了一個彎兒,鬼使神差地,就進了更衣室。

本來麽,這就是下意識的,男更衣室啊。

瞿嘉進門往右看更衣室,一堆熟人和不太熟的同學,埋頭抖來抖去,都正在穿衣服呢。沒有。

瞿嘉表情漠然地再往左看,從淋浴室通往更衣室的小過道,周遙“嘩”地就出來了,趿拉着塑料拖鞋,也是表情漠然倆眼發直。還忒麽近視眼瞧不清楚,直不愣登地扯開大步就過來了,視線劃過瞿嘉的臉。

瞿嘉:“……”

周遙:“???”

卧槽。

周遙低聲哼了一句,臉“騰”的漲紅了,手裏毛巾捂住,一言不發低頭沖向更衣室。

瞿嘉飛快地一扭頭,轉身就走,也好像目睹了讓他心驚肉跳十分刺眼的畫面,臉漲紅了,下樓就跑,一路飛跑出去……

周遙沖進更衣室,拖鞋都掉了一只,飛快地從櫃門裏掏衣服,穿衣服。

他們體育老師竟然就在他旁邊的小櫃門,挨着肩,一擡頭就瞅見他。

“怎麽啦?”體育老師也袒着呢,“有女生進來了?”

“啊,沒有吧……哪有女生啊。”旁邊的同學左顧右盼。

體育老師一瞟周遙,一驚一乍的,忙叨什麽呢你?

周遙低頭不吭聲,套個內褲差點兒沒站穩在體育老師眼皮底下滑一個大跟頭,越着急越穿不上。

他心裏罵了一百遍:瞿嘉你個混蛋,欺負人,你丫對我耍liu氓!

其實有什麽的,一個更衣室裏全是男的。

在北方上學和生活的人,從小就習慣了一群guang豬在公共澡堂子裏洗澡。他們倆小時候也經常一起去廠子裏的大澡堂,老少爺們兒都是坦蕩蕩的。

可是,有些東西好像真的不一樣了。變得不一樣的還不止是身上哪哪兒的,像當初生理衛生課本裏講的那樣,發育了,長得強壯了。改變的就是人的內心,情感,以及全副的注意力。

周遙就是被看了個正面特寫,一絲兒都沒漏下。

他一下子就繃緊了,每根頭發絲都不自在。他是“被看”的,瞿嘉那個混蛋在他面前全副武裝穿特嚴實,這樣的遭遇太忒麽讓人委屈了,他差點兒就在一屋人面前出個大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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