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京城
長公主坐在窗下,看着女兒寄回來的信,一字一句地慢慢讀着,看了好半天才舍得放下。
“算算日子,阿芙已經到了邊城好幾日,也不知她何時才回來。”她又拿起一本黃歷翻着日子,明明每日都要看上好幾回,但總是要把黃歷放在手邊備着。
青雀一聽便知長公主是想女兒了,上前寬慰道:“殿下,郡主離開京城前,不是說過,她下月十五便能回來。”
長公主點點頭,到底還是不放心,她同阮三思多年不聯系,隐約知道他在邊城有一房妾室,不過她不在意這些,她只在意女兒罷了。
“她這一去,我竟覺着長壽宮大了不少,到處都空空蕩蕩。”
“可不是呢,郡主在時,長壽宮整日裏都是熱熱鬧鬧的,如今連小宮女們都沒了活潑勁兒。不過郡主這回去,肯定會長大不少,這是好事,殿下且寬心呢。”
“聖人還讓端王随行,護着咱們郡主,郡主一定不會有事的。”
主仆二人正說着話,外頭有人匆匆而來。
“殿下,微臣有事禀報。”王長史一進殿中,就直接跪下了。
長公主收起了擔憂女兒的心思,看向王長史,今日并不是王長史進宮回話的日子,好端端的她怎麽會來?不過她又不是那樣喜歡拿捏規矩的主子,溫聲道:“起來回話。”
“微臣有罪,微臣還是跪着吧。”王長史聲音帶着顫兒,“微臣這些日子都在守着公主府修繕之時,于昨日清點公主往年舊物,公主從前所裝手劄的匣子被旁人打開過。”
這樣的匣子裝的手劄衆多,不過都是些公主早年間所記的趣事兒,她清點物品時,一開始忽略了此物,等清點到的時候,方才發現匣子被人動過了。
王長史跪走上前,将口中所說的匣子呈到長公主眼前。
長公主翻着盒子裏頭的手劄,一邊仔細回想着,待發現最下頭的夾層被人打開過,匣子從她手中跌落,她臉上血色也消失殆盡。
“怎麽會這樣?”過了片刻,長公主方才回過神,大口喘着粗氣,“來人,徹查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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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百裏特使團紮營處
年易安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從懷中掏出小白瓷瓶,放到吳策手中,“這是明心散,只有最後半瓶,放進水中,給每個人都服下。”
“楊大人,我去追黑衣人。”
說完,他便躍身消失在霧氣中。
“阿律。”吳策大喊了一聲,腳步聲卻漸漸遠了,無人回應他。
“大人,這該怎麽辦?”
“今晚都打起精神,服下解藥都別睡,明日一早拔營前進。”
“是。”
楊林說完這話,又咳嗽了兩聲,小六忙上前要扶住他,得虧這回十四軍離楊林營帳隔得遠,那霧氣傳到他們那兒的時候,霧中藥勁沒那麽大,又有年易安将藥倒進火堆中驅散了不少,十四軍的十個人現在反而是中毒最淺的。
楊林坐在那兒等着毒性過去,瞧着這幾個少年郎開始給衆人喂解藥,心中尤為複雜。
半個時辰後,年易安兩手空空的回來了。
“可有抓到黑衣人?”楊林問他。
“不曾,此人極擅長用毒物,我剛要捉住他時候,他放出了毒蛇纏住了我。”
“有人不想我們這麽快到滇西。”楊林沉思道,“不知是何家的餘孽,還是南诏國,總歸他們開始出手,剩下的路程皆要小心着些。”
“你們都退下,阿律留下。”楊林揮退了衆人,只留下年易安在他的營帳之中。
“我且問你,你手中的明心散從何而來?”楊林靜靜的看着他,只是他的呼吸急促,暴露了他此刻心情并不平靜。
年易安面色不改,“出發前,屬下自行配制,以備不時之需。”
“這方子失傳數年,你從哪兒尋來的?”楊林又問他。
“宮中藏書閣,屬下在上書房讀書時,閑暇時間能随太子殿下進出藏書閣,藏書閣中包含天下珍奇孤本,尋得此方并不難。”他是太子伴讀,又和宮中頗有淵源,這幾年更是在宮中行走自由許多,藏書閣除了二樓他不能進,書籍不能帶出藏書閣外,任何書他都可翻閱。
楊林打量了他一番,見他不像是說謊,緊繃着的神經終于放松了下來,“下去吧,論功行賞之事,等此番滇西事了,我會上奏聖人,為你請賞。”今夜若特使團出了事,滇西執行功虧一篑,饒是楊林僥幸活了下來,到了皇帝面前,也是個死字。
想到這兒,楊林露出些欣賞的表情來,“我知你是都統的徒弟,都統也叫你認了十四軍首領一職,但十四軍不過寥寥數人,甚至都是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子,要想等着十四軍真正受到聖人信任,在禁衛軍中拼一條出路,有多難我想你也清楚。都統雖然目光長遠,讓你從低位做起,但白白浪費這麽多年去等,豈不是浪費時間?你今日救了我,我很欣賞你,可以助你更上一層樓,如何?”
少年郎總是有些心氣的,他抛出這樣的橄榄枝,總該會受些誘惑,楊林這般想着。
年易安頭都沒擡,依舊是一副冷淡的聲音,“屬下并無此打算。”
“也罷,你何時想清楚何時來找我,我都記着你的情。”
“大人,屬下有一事上禀。”
“你說便是。”
“今夜之事,屬下并不想邀功,只是此番十四軍随特使團前往滇西的差事,屬下想請大人交還我等。”
楊林這才看向他,略有些震驚,過了好一會兒方才說:“行,我答應你。”
“是。”年易安應聲後,走出了營帳。
營帳之外人人都心有餘悸,一場刺殺悄無聲息地在霧氣之中進行,然而除了年易安,他們誰都不知曉。
見他出來,衆人不由自主地盯着他打量,惡意的、善意的、揣測的、各種情緒飽藏其中。他皆無視,走回了十四軍休息的地方,今晚下了令,不能睡。衆人都坐在篝火旁,見他回來,紛紛起身迎他,“老大,楊大人這回可有嘉許你?”
年易安表情松緩了片刻,“不曾,不提此事,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吳策走到他身旁,“方才便收拾了,只是這長夜漫漫,又不能睡覺,我們在想着要不要找個玩法。”
“方才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你竟然還想着玩樂?我現在還後怕呢,若是咱們就這樣死的悄無聲息的,傳回京城多丢人。”又有人接了一句,“咱們要死得死在戰場上,死在這兒真是憋屈。”
“呸呸呸,你要死你去啊,小爺還要立下功勞好好叫那些人瞧瞧呢。”吳策呸了兩聲,又對着不遠處的其他人點了點下巴。
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即便方才差一點一腳就踏入了鬼門關,這會兒安全了,什麽生命之危皆被抛在了腦後,又開始有說有笑。
“阿律,你沒事吧?我瞧你臉色不大好。”吳策見他一直不吭聲,小聲問道。
“我沒事,明日楊大人會将差事交還,你記得帶人将東西清點仔細,做好交接。”年易安吩咐了一聲。
吳策一驚,“今晚可是咱們救了他?他就這樣将咱們打發了,再說那本來就是咱們的差事,本就該交還。”
“你們忘記了出京前,都統交待的了?滇西之行,十四軍但求無功,只求無過,辦好差事回了京便行了。”年易安看着衆人,帶着些嚴厲。
“知道知道。”吳策還是有些不服氣,到底是消了聲兒,但對楊林越發不滿。
年易安也沒管他,說了一聲他進營帳待會兒,起身便走了。
小六看過去,只覺着他面容有些發白,“老大這是怎麽了?”
“誰知道他,可能和黑衣人打架打輸了,心情不好。”吳策看了一眼營帳,解釋道。
年易安靠坐着,借着外頭透進來的一點火光,拿出了纏着桃色絡子的白玉佩,輕輕地摩挲着。
再等等就好了。
邊城
阮夢芙端起了茶杯,又輕輕抿了一口,方才問道:“我有個疑問,還請你能替我解答一番。”
阮澤看向她,“你說便是,到了此時,你我二人還有什麽話不可說?”
“雖然我十五年來并未見過父親,但我也聽說過他這個人用兵神斷,邊城這些年十分安定,并不常有戰事,但這幾年兩國邊境摩擦不斷,這回也是這般,敵國前來挑釁,他親自去追趕敵軍,從而受了傷。”
“難不成這幾年敵國總能掌握住邊城動向嗎?”阮夢芙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
阮澤點點頭,“這件事你不問我,我也會告訴你。”
“這幾年布防嚴密,但總有一二處布軍被敵軍知曉,這事已經困擾軍中很長一段時日了。”
阮澤正了正臉色,繼續說道:“父親性格大變,所以我也去尋過什麽藥會叫人性情大變,只是如今父親越發昏了頭,若再這般下去,我只怕邊城會動蕩難安。”
說到這兒,阮夢芙猶猶豫豫道:“所以你将我叫來,不光是因為你不想叫柳姨娘待在将軍身邊,而是因為你懷疑她有可能是敵國細作?”
阮澤贊許道:“我也只是猜測。”
“不光是她,這幾年父親為了她得罪了不少将領,我懷疑将領之中出了有異心之人。只是這兩個猜測,我并不能拿準到底是其中哪一個。”
“邊城是祖輩花了數十年才奠定下來的安穩,我不想讓它毀在父親手中。”阮澤自嘲一笑。
“他從小教我,領兵打仗不能感情用事,所以要學會處處辯明人心,不被奸人蒙逼。結果自從他遇見了柳姨娘,将她帶回将軍府之後,這一切漸漸地就變了,等芊芊出生以後,他更是性情大變,動不動就為了柳姨娘母女二人打罰下人,從前那些個服侍了多年的老人,大多數都不在了,便是剩下的,也對柳姨娘惟命是從。”
“這一二年,也不知她是動了什麽手腳,能撺掇着父親起了将她擡為平妻的想法,我不想他最後因為柳姨娘落得個名聲盡毀的下場,也不想叫她真的取代了我母親的位置。”
平妻之事前所未聞,更何況,阮三思如今的正妻,可是長公主,當今皇帝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他父親若不是昏了頭,怎麽會起了這樣的心思。
“柳姨娘進府後的前幾年,父親并沒有這般看重他,起碼心中還有我母親,這一兩年,他漸漸地就快要昏了頭,完全忘記了我母親。”
他說着說着,心情便有些不好,他是阮三思的長子,從小又是阮三思一手養大,從小見到的皆是阮三思的英明神武,在他心中,他的父親便是天。誰能想到會因為一個女人,把一切都給改變了。
“那年我收到你的第一封信的時候,剛好是我的乳母因為同柳姨娘争執了兩句,而被父親懲罰,我不忍乳母再受她的折磨,便将她送回了老家頤養天年。”
阮澤說到這兒,傷心往事也解釋的差不多了,說起了他和阮夢芙這兄妹身份上來,“其實在你給我寫信前,我一直都不喜歡你。”
“彼此彼此。”阮夢芙不甚在意的回道。她回想着,幸好當時邊城這邊也出了事,不然她還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氣才能到邊城來。、
“不過我怎麽都想不到你會提出這麽離經叛道的想法來。”阮澤帶着些許的好奇,“這麽些年,你可有改變過想法?”
“背着自個兒母親讓自個兒父親簽下倆人和離書,這事兒若是說出去,這世上哪兒會有人相信有這般大逆不道之人。”阮澤笑道,這話他到今日想起,都覺着匪夷所思,面前這小姑娘,膽兒也忒大了些,怎麽就敢背着長輩,做下這等事。難道她就沒想過,這事兒一旦抖落出來,外人知曉了,她的名聲還要不要?不止是名聲,她的小命兒還在不在都不一定。
因為和離這件事情,不是只在和離書上簽下姓名還有按下手印便行,這世道總歸是以孝字為首,連《律書》中都明文寫了,若是父母和離,子女理應跟随其父,如若随其母,則需還清父族恩情,杖其一百。《律書》所定,上行天子,下行百姓,無一幸免。
阮澤心中清楚,他對他父親感情深厚,尚且見他如今受柳姨娘迷惑還不曾割舍下這父子親情。阮夢芙是長公主一手帶大的,母女之情只多不少。二人若是和離,阮夢芙定然不會跟着父親,而是長公主,那這一百杖刑,就會落在她背上。
阮澤帶着幾分審視看向他這個‘妹妹,年紀尚小,瘦瘦弱弱,主意卻大。
阮夢芙反擊道:“那旁人也不會相信,這事兒是他的元妻之子幫着一起做的。畢竟你我二人,本該是兩相生厭之人。”
“只是我來之前,并沒有想到這事兒牽扯這許多,哥哥,你可是诓了我。”
阮澤語氣平淡,“你放心,等你的事情辦妥了,自離去便是,剩下的我自己來。”
“我幫你。”阮夢芙笑了笑。
“我不需要你同情。”阮澤反問道。
阮夢芙笑了笑,并沒回答。她自然并不同情阮澤,畢竟有這麽個父親是他自己的事,只是這事兒一旦牽扯到了邊城軍,那就不止是家事這般簡單了,而是國事。她雖然只是個小女子,可受了這麽多年皇室庇護,享着榮華富貴,總歸是要回報一二。
“這回你假意同柳姨娘交好這事兒做的不錯,等到她按捺不住撺掇父親向你提及平妻之事時,我就能看清軍中有哪些被她收買的部下。”阮澤端起茶杯稱贊了一回。
“你可有萬全之策了?”阮夢芙問他,“別到時候我這邊什麽事情都鋪墊好了,你還掉鏈子。”
“放心。”
“柯夫人在将士女眷之中想來頗具威名,将軍府上的事情,由她傳開,最是合适。柯盈盈是我未婚妻,她性子為人直爽,我同她提過,你和柳姨娘交好了,她必定看你不順眼,倒是宴席之上,她若對你有僭越的地方,還請你原諒。”
阮夢芙将這個名字給記下,“自然不會,只是你連她都算計到了裏頭,你心中不會難受嗎?”
阮澤有些失魂落魄,眉眼之間都帶着愧疚,“我這也是沒法子了,旁人我不敢全部托付,只有她心中全然信任我,我說什麽便是什麽。”
阮夢芙見他這般,心中忽然想起年易安來,“你事後定要同她好好道歉,你本不該利用她對你的感情的,若她知道你算計了她,心中難免傷心。”
阮澤點點頭,“難不成你被喜歡的人這樣算計過?”
阮夢芙來邊城這許久,終于露出了第一回真心實意的笑來,“我喜歡的人,從來都不會算計我,更不會騙我。”
阮澤被她的笑容晃了眼。
“對了,府上單獨送給你吃用的,你一概別用,雖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對父親下了藥,一切還是小心為上。”阮澤算着時辰,此刻他應該趕回軍營了,便抓緊時間叮囑了一句。
“明白,我不會用的。”阮夢芙點點頭。等阮澤走後,她低頭想了會兒,難不成這世上還真有叫人性情大變的藥物?
便是有這樣的藥物,阮三思難道這麽多年都一點兒沒察覺到嗎?将柳姨娘看做發妻的替身,便是沒有用藥,他也應該是心甘情願的。
大概是想的用力了些,她忽然頭有些疼,腦子裏頭閃過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這些片段叫她心生抗拒。
“郡主,你這是怎麽了?”白芷見她捂着額頭,上頭都是汗珠,忙上前去扶着她。
“我沒事。”她拿着手中的白娟子擦了擦額上的汗珠,聞着上頭的香氣,那股頭疼方才散去。
第二日
“郡主,請帖已經都送去各位将領家中了,明日宴席所用物品,柳姨娘這邊也都備下了,林女使這會兒正在去清點。”白芷一五一十将她家郡主交待的差事回複着。
“嗯。”阮夢芙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書。
“郡主,這是大管事叫人送來的熏香。”白芷又取出一物,“邊城少雨,屋中難免有些幹燥叫人上火,大管事說邊城各處皆是用此熏香,可凝神靜氣。”
阮夢芙一頓,“這香找個盒子鎖起來,咱們不用這個。”
“奴婢曉得,這兒的東西咱們一概都不能用。”白芷輕笑了一聲,拿出個密封的小匣子出來,将這香塊放了進去,一絲味道都不曾露出。
“明日,您真要柳姨娘也參加,那豈不是便宜了她?這裏頭好些個女眷都不喜歡她呢,白白帶着她做人情。”白芷嘟囔着。
“若是不叫她也參加,怎麽會知道誰是真的不喜歡她呢?”阮夢芙反問了一句,算着時辰,此刻阮三思應該回府了。
她起了身,提起桌上方才送來不久的雞湯,“走,去書房請安去。”
将軍府不算大,到了阮三思的書房外頭,有他的親兵把守着,見到是她來了,也不曾放行。
“将軍正在辦公,郡主有何事可由卑職前為代傳。”
阮夢芙示意白芷将手中的湯,“我是來給父親送湯的,自然要親自送到他手上才是,你還不讓開?”
那親兵不為所動,阮夢芙臉一冷,“怎麽,我的話沒用?”
親兵依舊不為所動。
不遠處,有人走來,“郡主,您這是?”
正是柳姨娘,她也讓人提着湯,看來也是打算送湯來的。
“我來給父親送湯,這些人攔着我。”阮夢芙冷淡着一張臉,也不正眼看柳姨娘。
柳姨娘毫不介意,“郡主随親身一同進去吧。”柳姨娘面帶微笑看向那親兵,“吳三還不讓開。”
親兵這才讓開路。
柳姨娘溫溫柔柔的敲了幾下房門,裏頭喚了進。
阮三思擡起頭來,“你怎麽來了?”語氣不耐,顯然是沖着阮夢芙說的。
阮夢芙有些委屈,撇撇嘴。柳姨娘忙在一旁緩和氣氛,“郡主是來給您送湯的。”說着話間,她握住了阮三思的手,“将軍,郡主一片孝心,便是妾身瞧着也感動了。”
阮三思的表情這才緩和了些,“既如此,湯放下就回去,我還有公務在身,書房重地,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将軍,您先喝湯,公務晚些時候再處置也是一樣的。“柳姨娘又勸道。
阮三思果真很聽她的話,此刻放下了手中的文書,任由她取出阮夢芙帶來的湯水呈上。
阮夢芙表情微緩,此刻漫不經心地打量着書房,書房牆上挂着一幅畫,畫中女子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裙,挽着天仙髻,此刻正低頭繡花,面容恬靜溫婉,叫人一看着便覺着作畫之人對畫中人帶着極其深厚的感情。
“你在看什麽?“阮三思見她盯着牆壁,面露不虞。
“沒什麽,只是瞧着這畫中人有幾分面熟。”阮夢芙答道,想來圖上所畫之人便是阮澤的親生母親了,能數年如一日的挂在此處,阮三思對她果真情真意摯。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阮三思重重的放下手中的湯碗,連柳姨娘都不留了,直接将二人趕出了書房。
阮夢芙瞥了一眼柳姨娘,見她眉眼似有怒氣,卻沒有理會,只說:“方才之事,多謝姨娘了。”
柳姨娘這才回過神來,“妾身應該的,郡主不必客氣。”
阮夢芙朝前走了兩步,“我方才瞧着那畫中人同姨娘倒是有幾分相似,難不成是父親為你所作?”
“看來姨娘沒有說錯,父親心中十分看重你。”
“我還要準備明日宴席之事,就不和姨娘說閑話了。”阮夢芙微微點了點頭,方才領着人離開,留下柳姨娘一個人站在原地,表情患得患失。
“姨娘,您怎麽這是?”身旁婆子見她不動,輕輕問道。
柳姨娘張了張嘴,“沒什麽,我們也回去吧。”牆上的那幅畫自然不是她,這麽多年了,将軍從不曾拿筆為她畫過像。畫中之人,是她不想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叫她跟着沾了光在将軍眼中留下身影的女人。
一大早,柳姨娘便坐在阮夢芙身側,一一介紹着來參加宴席的女眷們,進來一位便介紹一位。
“這位是柯奇柯副将的夫人,和他們二人的獨女,柯盈盈。”
“這位是劉城劉副将的夫人。”
“這位是……”
阮夢芙只管坐在主座上,等人同她行禮,她便簡單說上兩句。
或許是她同柳姨娘相處還算和睦,不少人臉上都帶着些差異的情緒。
柯夫人落座于下首,柯奇乃阮三思麾下第一親信,兩家來往也親密。也以她為首同阮夢芙敘話,她起了身,微微低下頭,“本來臣婦等人前來給郡主請安,倒累的郡主設宴款待,是臣婦們不是了。”
“柯夫人不必多禮,您是長輩,本就該由我這晚輩的上門請安才是,只是我剛來邊城,還不熟悉這邊的環境,所以今日請大家來相見相見。”阮夢芙回答的十分體貼。
“柯夫人還請坐着說話,大家都不必拘禮。”
柯夫人這才重新落座。
“郡主久居京城,邊城您可還住得慣?”又有人問。
阮夢芙這才笑着轉過頭,看了一眼柳姨娘,“幸好有柳姨娘幫我,不然我定是手忙腳亂。”說完這話,柳姨娘也笑了笑,“郡主謬贊了。”二人有來有往,互相捧着場。
柯夫人臉色便不好了,不過她很快就端正了表情。
這樣的宴席向來是大家你來我往說些趣話,待用過午膳,阮夢芙将人認得七七八八了,宴席便也到了結束的時候。
衆人紛紛起身告辭,柯夫人猶豫了一會兒,上前一步。
“郡主,臣婦聽聞,您還要在邊城住上一段時日,您若不嫌棄,可到臣婦府中家中坐坐,臣婦女兒盈盈同您年紀相仿,能陪着您說說話。”
阮夢芙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聲地小姑娘,點了點頭,“若我得了空便登門拜訪。”
那叫柯盈盈的小姑娘忽然擡起頭,狠狠瞪了她一眼方才随着柯夫人離開。
阮夢芙被瞪得莫名其妙,柳姨娘見狀便解釋道:“柯盈盈同大少爺自小便有婚約。”
“想來,她這不是對郡主不滿。”柳姨娘又添油加醋道。
阮夢芙冷哼了一聲,“她憑什麽對我不滿,罷了,做不過今日見過這些人,算是完成了我母親的交待,我同她們也不會相見了。”
“坐了這些時候,我有些乏了。”她擡起手來捂着嘴打了個哈欠。
柳姨娘便道:“郡主回去休息,這兒妾身看着收拾便是。”
阮夢芙點點頭,領着人便走了,留下柳姨娘在那兒看着衆人收拾碗碟。
“娘,你瞧那從京城來的郡主,竟然同柳姨娘成了一派的人,澤哥哥還不被他們聯手欺負死。”柯盈盈挽着她母親的胳膊,忍不住抱怨道。
柯夫人緊皺着眉頭,“我也沒想到,郡主身份這般高貴,怎麽就能同一個侍妾和睦相處。”
“柳氏那人最擅長蒙騙之術,郡主或許是被她蒙騙了,不若叫人前去提醒一番才是。”柯夫人身側另一位夫人說道。
“盈盈,你同她年紀相仿,明日你下帖子邀郡主前來家中坐坐,我也好同她單獨聊聊。”
柯盈盈嘟着嘴,“我方才瞪了她一眼,被她瞧見了,我下帖子,她肯定不會來的。”
柯夫人語塞,“你這丫頭。”
這一段小插曲,阮夢芙并不知道。
柯盈盈不情不願地寫好了帖子,差她的婢女送到将軍府,柳姨娘拿着帖子來問,“郡主可要去?”
阮夢芙随意翻了兩頁,皺着眉頭,“不去,這樣沒有禮儀的丫頭,我不與她來往。”
柳姨娘笑意更深,“那妾身這就叫人去回話。”
“姨娘看着做就是。”阮夢芙随意回道,“對了,我上回替父親縫制好了一件衣裳,姨娘替我轉交給父親,順便也在父親耳邊幫我說說好話。”
柯盈盈很快就接到了下請帖被駁回的消息,她心不甘情不願的去找柯夫人,“娘,您瞧,我就說那郡主是個蠢笨之人,昨日她還當着你的面兒說要上咱們家來坐坐呢,今日就推了我的帖子。”
柯夫人比她想的多些,“還不是你這丫頭冒冒失失,得罪了她。”
‘她若是個心胸寬廣之人,才不會因為我瞪了她一眼便懷恨在心。”
柯夫人一時無法,又叫人再去請她,阮夢芙皆是推脫了沒去。柯夫人無法,只好去将士女眷中周旋一二。
“姨娘,這幾日郡主同您越走越近了,多少話都聽你的,我聽說了昨日林女使在郡主跟前多嘴說了姨娘兩句不好聽的話,郡主竟将林女使教訓了一回,那林女使之前還在柳姨娘跟前逞官威,還不是要在您跟前低頭了。”婆子眉開眼笑道。
柳姨娘心中也得意,“可不是,那丫頭倒真是蠢頓,一開始我還以為她能有多機靈。”
“養在深宮大院裏頭的小丫頭片子,心思自然是單純的。這幾日,她和将軍也日日相處和睦,姨娘的好日子可算是要到了。”婆子又說。
柳姨娘自那日在書房被提及那幅畫,心中就多了樁心事,這幾日等待下來,她覺着事情可算有了個眉目,“将軍那邊我今晚會和他提一下。”
又是一日,阮夢芙一早前去正院請安,阮三思難得留了她用早飯,“今日,我有一事要同你說。”
“父親您說便是。“阮夢芙正襟危坐,”女兒能辦到的事情一定盡力去做。”
柳姨娘坐在一側,聽見這話,面上一喜,将軍不過對這丫頭好一點兒,這丫頭便感激涕零了。
“再過些日子你就要回京了,你将柳氏同芊芊一并帶回京城。”阮三思開口道。
“自然可以。”阮夢芙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阮三思拿出一封折子來,“這是給聖人的折子,由你轉呈上去。”
阮夢芙接過來一看,翻閱了一二,擡頭震驚道:“父親這是要為柳姨娘請封平妻之位?”
柳姨娘立馬起身惶恐道:“将軍,這不合規矩。”
阮三思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旁,皺着眉頭看向阮夢芙,“有何不可?”
“這些日子,柳氏一直心無芥蒂的待你如親女。”
“父親這是不将我娘的顏面放在眼中了?”雖然知道這一切都是按着她的想法在進行,阮夢芙心中還是騰的升起了一股怒火,怎麽樣都壓制不住。這些年,長公主從來不曾因為阮三思遷怒阮家婦孺,阮三思倒好,做出這樣的事情,直接就是恨恨地将長公主的臉踩在地上。
“大膽,我是你親父。”阮三思拍着桌子。
柳姨娘忙上前将阮夢芙拉開,“郡主,您消消氣,妾身來勸将軍。”
“滾開。”阮夢芙一把将人推開,“父親若是想為她請封,自個兒去聖人面前遞折子,看聖人是會将柳姨娘處死還是封她做平妻。”說完這話,她紅着眼眶轉身跑出了正院。
留下怒不可遏的阮三思,柳姨娘在一旁輕輕給他拍着背,“将軍這是何苦呢,妾身不過是平民,如何能同長公主平起平坐。您何苦為了妾身,傷了和郡主好不容易有的父女之情。”
阮三思反駁道:“若不是有你在一旁勸說,我如何能看她一二。”
柳姨娘見他滿心滿意之中都是她,心下一暖,跪在地上垂淚道:“将軍,妾身能在将軍身旁伺候一二已經很是滿足,妾身并不求其它。”
“依依。”阮三思将垂着眼淚的人兒拉進了懷中,“你本就是我的妻,如今都是委屈了你不得已而為。”
柳姨娘身子一僵,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眼眶中的眼淚卻是一滴一滴落在了阮三思的肩膀上,“将軍,您說的是。依依一輩子都是您的妻。”
“嗯。”阮三思抱着她,得到了片刻的心安。
“郡主,你慢些,奴婢都要跟不上了。”白芷沖着前方氣沖沖疾走的阮夢芙喊道,其實她能跟上,只是郡主瞧着太過生氣,她總要将自家郡主的怒氣分散一些才行。
阮夢芙沒理她,直接跑回了她的院子裏頭,撲在床上,不叫旁人近前。
白芷不解,想要進去瞧瞧,便被這幾日一直都只待在院子裏頭的林女使攔住了,“你讓郡主自己待會兒。”
“郡主這是真傷心了?”白芷還是沒反應過來,方才發生的事情,不都在郡主的計劃之中,為何郡主還動了真氣?
林女使輕輕搖了搖頭,二人在房外等了小半個時辰,門才被打開,阮夢芙眼睛微紅,“進來吧。”
林女使也沒問她方才一人在房中是不是哭過,“郡主,少将軍那邊已經派人遞了消息,想來他這會兒也已經知道了。”
阮夢芙嗯了一聲,她看着一處地方發呆,過了片刻,她才開了口,聲音很輕,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旁人聽,“再過幾日,事了了,咱們就回家了。這地方,我再也不要來了。這些人,我也不要再見了。”
她想她娘了,也想她外祖母了,甚至長壽宮的一磚一瓦,她都開始想念起來,那兒才是她的家。
林女使大概知曉緣由,輕輕地給她理着有些淩亂的頭發。
待到第二日,阮三思要去聖人跟前為府上侍妾請封平妻之位的消息,頓時在邊城掀起了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