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1)
這座小院子四四方方,正房住着霍老頭兒兩夫妻,兩邊廂房,西邊兒的用作霍老頭兒的藥房,東邊兒的兩間屋子,一間敞開着,只瞧見裏面有許多雙動物眼睛在瞧着院外,而另一間屋子卻是落了一把鎖。
霍老頭兒将煙鬥磕了磕,眼中露出些懷念,“那間屋子便是你娘從前住的,這些年一直鎖着,你若想進去看看,這是鑰匙。”
他随意地将鑰匙一抛,穩穩落入了年易安的懷中。
年易安低下頭去,看着手中鑰匙,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的母親,死在生他的那一刻,他活了,但永遠也見不到自己母親。年平知燒毀了所有同他母親相關的物件,只有藏在地板之下的一個小匣子幸存下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朝着那間屋子走去,那把鎖上一點兒灰塵都沒有,想來時常有人打掃,咯吱一聲,瑣被打開,他輕輕推開門,裏邊兒也是如此,房梁上不見蜘蛛網,地上也無多少塵土,并不像霍老頭兒說的那樣多年無人打掃。屋中擺放簡單樸素,唯一帶着鮮亮的顏色是一方大紅色的梳妝臺,上面甚至還擺着胭脂盒子,盒子已經有些年頭,圖樣也有些看不清了。可它就是像人随手擺在那兒一般,或許下一刻便會被拿起塗在嘴上。
另一處的櫃子上頭,還擺着屋子主人各樣的小玩意兒,或是書,或是些瓶瓶罐罐,皆已經上了些年頭,都舊了。
這一切的陳設就像是這間屋子一直在等着主人回來。
有什麽東西攀爬到了他的鞋上,他低下頭一看,是昨日想咬他的那條黑蛇,黑蛇吐着信子,嘶嘶作響,像是在同他打招呼。
他沒有動,任憑那條蛇從他腿上慢慢攀至肩膀處,同他一起在屋子中轉了一圈。他生來克死了母親,父親冷漠,後母苛刻,他并不知道這世上父母之情該是如何。
這一刻,他卻有些明了,大概父母之情,便是霍老頭兒兩夫妻對他母親這般,便是相隔千山外水,十五年不曾相見,甚至她已經客死他鄉,卻依舊為她留着閨房,留着她的一切東西,同樣也盼望着她有一日能重新回來,再次相見。
屋中陳設他都沒有動,輕手輕腳出了門,将門重新上鎖。
等他又重新坐在霍老頭兒身旁時,霍老頭兒頭都沒擡,“你爹可有另娶?”
“嗯。”年易安低聲應了。
“繼妻生子年紀幾何?”
“比我小十月。”
“不聽話,不聽話,叫她別信官家公子哥兒的花言巧語,就是不聽話。”霍老頭兒輕輕用手擦了擦眼睛,眼睛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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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一會兒,霍老頭兒又自顧自地開了口,“你的武功誰教你的?”
“孫兒師從禁衛軍都統吳白。”
霍老頭兒點了點頭,“我記着他,當年是號人物,江湖上也有他的名號。”
“不過,是他教你破陣和用毒的?”霍老頭兒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盡現犀利。
年易安沉默了一會兒方才答道:“母親留下的手劄中,留有記載。”
霍老頭兒這才點點頭,“她從小聰慧,我傳授她的,她一學便會。”
霍老頭兒陷入了回憶之中,他們夫妻二人沒有子女緣分,沈長笙的親父是燕京的小官兒,唯獨只有一女,生來體弱多病,無法,半歲大的時候,便托付給他們夫妻二人照顧。名義上是師徒,實則當如親女。養到十五六歲的年紀,某日進城去賣草藥,遇上從京中來的年平知,一見鐘情,死活都要同他成親,随他去了京城。他本想只當作沒有這個徒弟了,可是當她的死訊傳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受不住這個打擊,卻又要顧念老妻身體,這一瞞就是十五年。
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你如今是入了禁衛軍當差?”
“是。”
“深夜來此,不只是為看望我們吧?”霍老頭兒淡然道。
“是。”
“說說吧,為了什麽事而來?”
“聖教。”他輕輕說了二字。
霍老頭兒臉色大變,“出了什麽事?”
“我昨日在一個人身上發現聖教之人所用的毒。”
霍老頭兒冷冷看着他,“你這是在懷疑我?”原來,霍老頭兒當年也是聖教中人,種種緣由,以後分辨。
“自然不是,只是孫兒想問祖父,滇西可還有聖教蹤跡?”
“沒有,那些害人的玩意兒,我見一個殺一個,他們已經多年不在滇西出現。”霍老頭兒回答的斬釘截鐵。
年易安心中記下,只是還有疑惑,正待要問,老太太醒了,慌忙走出屋,見他還在院子裏頭坐着,十分高興,上前拉住他的手,“我老了,時常瞌睡,方才又睡着了,你這回來,多住幾日?”
年易安擡頭看着她,老太太眼神清明,滿是不舍。
“孫兒還有公務在身,不能久留。”
本來昨夜只想來瞧瞧這裏還有沒有人住着,沒想到兩位老人家都還活着,他一待就待在了早晨,再不回去,只怕旁人會開始尋他。
“我還會在滇西待一段時日,得了空便來探望您二位。”他擡頭看了看天色,時間有些晚了,再不走,旁人就會發現他不在。
“好,好。”老太太握着他的手,滿是不舍,到底沒有再留。
再三婉拒老太太的挽留,年易安走出了小院子,消失在竹林深處。只是快要翻身上馬時,他低下頭去,瞧見了腳邊的黑蛇。
“回去,別跟着我。”年易安低聲道。
黑蛇直起身子,綠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馬兒受了驚吓,不住的往後躲。
下一刻,黑蛇果真朝後頭游去,消失在竹林之中。年易安朝竹林看去,那座小院子早已經不見半點兒蹤跡。
等他回到軍營,吳策忙跑來,“你昨夜去哪兒了,林大人叫人來尋了你兩回,都被我打發了。”
年易安看了他一眼,“我去查了查黑衣人的線索。”
吳策臉色一變,正色道:“說到這個,何顧一家都死光了。”
何顧死了,死相慘烈,七竅流血而亡,眼球暴凸像是要掙脫出眼眶。渾身上下皆是手指抓撓出來的血痕,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的,甚至他身體中的血像是流幹了似的。何家女眷皆是上吊而死,便是最小的那個三歲女童也是如此。
更加詭異的是,何顧死的那個地方,牆壁上有一朵用血描繪的栩栩如生的曼珠沙華。
“這是什麽?”吳策摸着自己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前頭楊林領着人站在那朵花前,神情肅穆。
“先帝年間,曾有一教,名為聖教。”年易安用着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道。
“你是說前朝禍亂朝綱的那個邪教?”吳策失聲道。
年易安輕輕瞥了他一眼,此刻衆人目光皆轉到了他們二人身上。
吳策自知失言,忙低下頭。
楊林點了點頭,看向年易安,“沒錯,這就是當年聖教的圖徽。”楊林的表情十分駭人,仿佛下一秒他心中的怒火就要從眼中迸發出來。
有人立馬反駁,是何将軍從前副将之一,他信誓旦旦道:“大人,聖人當年已經将邪教一舉殲滅,怎麽會十五年之後,這圖徽又出現在這裏?況且,滇西一直不曾有聖教蹤跡。”
“難不成是邪教餘孽卷土重來?”
楊林面色凝重,渾身氣勢淩冽,傳令下去,“無論如何,今日必須将此事盡快傳回京城,讓聖人知曉。”
“全城搜查可疑人物,一個都不可放過。”
“是。”
十四軍的幾個人在一處搜尋,小六不禁好奇,“聖教是什麽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從前偶然間聽我家下人提過一回。”吳策摸了摸頭,講起了自己知道的事情,“你們應該知曉,聖人不喜鬼神之說。”
幾個人皆是點點頭,豎起耳朵聽他講,吳策繼續說道:“所以京城中每日都有禁衛巡邏,表面是維護京中治安,實則是監管坊間是否有人信教。”
“先帝年間,聖教散布入教信徒可得永生,先帝也是其中信教之人,自然聖教的教條,他也信了。”
吳策說到這兒,使勁兒又想過一回,“甚至兵權也是因為此教,而被分散到各處将首手上。”
“再後來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
他們年紀尚輕,當年之事又是皇帝下令不準坊間議論,議論者皆砍頭,至此,坊間之人再不敢提及先帝年間的事情,他們自然也不能從父母那兒聽到這事兒了。
偶有議論者,不過就是吳策說的這邊,只說一二。
吳策用胳膊肘碰了碰年易安,“阿律,你既能知道那是聖教圖徽,你知道當年之事嗎?”
“知道。”
“那你說說呗。”
“軍規何在?”他輕輕開了口,衆人方才噤聲。
年易安一直在打量着四周百姓,滇西百姓還不知發生了何事,只是街上到處都是官兵搜查,人心惶惶,見着他們的時候,跪倒在街道兩旁痛哭流涕,更有甚者,直接吓暈了過去。
他皺着眉頭,心中疑惑更甚,太平靜了,何将軍在京中起兵造反,可他的老巢滇西城為何這般平靜?難道真如他們所見到的那般,是因為他們死死封鎖消息,不叫何将軍兵敗的消息傳到滇西來,又或者是何将軍為自己留了退路,留下膽小懦弱的長子在此處從而被何重捏住了軟肋,所以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何顧死了,何家剩下的只有還在牢獄之中的何将軍。
前世,他從年家出逃,一路流浪,有幸被吳白收做徒弟,只是短短的兩年光景,他被聖教之人抓去。
“阿律。”吳策見他臉色徒然變得難看,又忍不住喊了他一聲。
“我沒事。”
一連三天,搜遍了全城每家每戶,沒有一處地方有聖教蹤跡。從前何家奴仆還有何将軍軍中親信,皆被拷問了好幾回,皆說從不知道何家同聖教有什麽來往。
南诏國毫無動靜,并沒有趁着此時偷襲,滇西軍中也無叛亂,滇西依舊平靜。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京中八百裏加急文書送來,随即還有密信一同送來。
年易安站在城樓之上,思索着聖教可能會在的地方。前世,他有大半的時間神智不清,從一處被轉移到另一處,活得像個怪物一般。不對,他前世就是個怪物,嗜血而生的不叫人,甚至連動物都不叫,只能叫一聲怪物。
他還記得他的眼是紅的,他的雙手也是紅的,上面全是旁人的血。
他就是沒有心的怪物,唯一的作用是殺人。
可是,有一日,有那麽一個小姑娘牽住了他的手,給了他那麽一點兒的人間溫暖。
白鴿靜靜地落在他的手上,是顧承禮的字,“邊城近來戰事不斷,姑母已經親自前往邊城接阿芙,你在滇西,也要務必小心。”
他腦中那團模糊的東西徒然被人解開。
“楊大人,卑職懷疑邪教的目标不是滇西,而是邊城。”
楊林擡起頭,看着面前站着的少年,冷聲道:“你可知謊報軍情,該當何罪?”
年易安毫不避諱他的眼神,“大人,卑職願意前往邊城一查究竟,如若不是,卑職願受軍規處置。”
楊林看着他,“此話當真?”
“是。”
“可惜你晚了,聖人下旨,任何人都不得出滇西半步,他已經調派南越軍前來,徹查邪教之事。”楊林搖了搖頭,他雖然欣賞面前這個少年郎,可惜聖意難違。
“而且,邊城離滇西數千裏,邪教中人如何做到在此處殺了何顧一家,又立馬逃向邊城?”
“大人可有想過,何将軍一家本就是邪教教徒,何将軍在京中造反,就是為了吸引衆人目光投向滇西?何顧的死又牽扯出同邪教有關,聖人更是下旨調遣南越軍來此?”
年易安目光平靜,“十幾年前,大人可有參與殲滅邪教一戰?大人可知邪教教徒所信奉的是什麽?”
楊林臉色漸漸變得難看起來,“虔誠者,為教而亡,得永生。”
“你為何會知道?”楊林又看向他。
年易安垂下眼,“離京前,我曾調閱大人記檔。”
楊林慘笑了一聲,“你知道了?”楊林家中父母和妻兒皆因聖教而亡,血海深仇并沒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消亡。
年易安點點頭,“是,所以請大人信我一次。若邪教卷土重來,天下又将大亂。”
邊城
西北角戰事越發吃緊,端王有些無奈他們沒有早日離開這個地方,看着阮夢芙喝藥,還是忍不住說了兩句,“咱們還是應該早些啓程。”
阮夢芙升起一點兒愧疚來,她本意只是想要順勢留下,好叫阮三思在休書上簽字按下手印,可是不想,邊城起了戰事,便是她想走,都走不了了。
“五舅舅,不若您先啓程回京,等我好了,我再追上您。”
端王想都沒想回絕了,“那如何行,本王怎會将自個兒親外甥女留在這兒。”
“阿芙,你快些好起來,等你一好,咱們便走。”端王親自端了藥,作勢喂她。阮夢芙哪兒肯依,好說歹說她會快快好起來,端王才作罷,不過還是坐在一旁,看她将藥給喝了。
等端王離開,阮夢芙方才松了一口氣。
“郡主,咱們還留在這兒,實在不妥。”林女使開口道,連她都開始憂慮起來,可見此刻戰事有多不平穩。
阮夢芙沉思了好一會兒,“也不知前線如何了?”雖然打仗的地方離城中還有幾十裏路,可她這兩晚睡覺的時候,總是能聽見戰火聲就在她耳邊響起一般。
兩個人正說着話,白芷面色古怪的走了進來。
“郡主,柯家姑娘來訪。”
阮夢芙神情一怔,“她怎麽會來?”她駁了好幾回柯家夫人的帖子,原以為是将人給得罪了,更何況這柯盈盈對她應該是印象更壞了,如何會在這個時候上門來拜訪。
“郡主,要不要請她進來?奴婢瞧她不像是來探病的。”白芷又問,實在是方才她出去見柯盈盈,柯盈盈板着一張臉,說來探病卻更像是來打架似的。
阮夢芙想了會兒,有些無力道:“請她進來吧,柯奇副将還在戰場上為國賣命,我總不能連個好臉色都不給他女兒,這太不尊重了些。”
阮夢芙見白芷還有些不情願,“你将人請來的時候,也別板着一張臉。”
“奴婢知道了。”白芷揉了揉臉,轉身走了出去。
尋常姑娘家走路都是含蓄而輕快的,柯盈盈卻是一路怒氣沖沖又帶着滿身珠翠輕響,人還未到屋中,已然是聽見了她的動靜。
阮夢芙披着一件衣裳靠坐在床頭處,她那日分明是個小風寒,還用了好幾日藥了,這兩日卻有越發嚴重的跡象,這也是端王為何不敢強制将她帶走的原因。
她有些懶洋洋的,在柯盈盈進來前,就擺上了一張笑臉,“柯姑娘。”
柯盈盈十分有邊城姑娘的豪爽,一進屋便說:“你可知就是因為你來邊城,攪的邊城起了戰事?”
說完這話,她眼睛帶着火,死死地盯着阮夢芙,只是阮夢芙這會兒實在不好,面色蒼白如紙。她心中有那麽一點兒懊悔,卻又不得不梗着脖子站在那兒。
“柯姑娘,此話是何意?”阮夢芙也沒生氣,只是覺着這話怪異,“我又不是匈奴人,如何能攪動邊城起戰事。”
柯盈盈咬着下唇,她身後的婢女害怕的拉着她的袖子,“姑娘。”婢女實在想哭,夫人吩咐姑娘來探病,可這哪兒是探病,這是指着郡主罵她是個掃把星啊。
“柯姑娘,郡主面前,還請慎言。”林女使淡然道,“您若不是來探病的,臣就只能送客了。”說完這話,外頭禁衛也走了進來。
“女使,你讓她将話說完。”阮夢芙攔住了林女使,“平白無故的,柯姑娘為何要将這樣的罪名安在我頭上。”
柯盈盈冷哼了一聲,“你沒來之前,邊城一向安穩,你一來,将軍府被你攪翻了天,甚至阮将軍還要卸任将首一職,惹得軍心動蕩,不然匈奴怎麽會這個時候挑起戰事?這些都是因為你沒事兒找事兒要來邊城才引起的。”
這話說的有理有據,聽的旁人都快信了。
“女使,你們先下去,我同柯姑娘單獨說會兒話。”
屋中只剩下她們二人,阮夢芙這才說:“方才你這番話,我險些就信了。”
柯盈盈冷哼了一聲,偏過頭去不看她。
阮夢芙捂住嘴咳嗽了兩聲,方才緩緩說道:“只是柯姑娘可知,并非是我主動要來邊城的,而是阮将軍向聖人上了折子叫我來的。”
“我願以為他是因為受了傷,所以想見見我,畢竟我在我娘肚子裏開始,我就沒見過他。”阮夢芙垂下眼眸,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色投下一道陰影,瞧着落寞寂寥極了。
柯盈盈這才偏了頭,偷偷看她的臉色。
阮夢芙又咳嗽了一聲,“可是我也不知道,原來他叫我來這兒是為了柳姨娘。”她苦笑的揪着手中的白帕子,“我為了叫他多看我兩眼,柳姨娘我便忍了。”
“可我沒想到,他是想将柳姨娘扶成平妻,和我娘平起平坐。“
說着說着,她眼眶微紅,險些就要落下淚來。
柯盈盈這會兒便光明正大的看向她,“誰叫你不識好人心,我娘三番兩次請你去我家,就是為了告訴你,柳姨娘不是什麽好人,可偏偏你聽了柳姨娘的話,不肯來我家。”
“我知道,我不該受她蒙騙,可是我父親喜歡她。”
阮夢芙也看向柯盈盈,“我父親為了她要卸任,這和我有什麽關系?難道我就想看到我的爹娘分離嗎?”
她輕輕擦了擦眼角。
柯盈盈這才有些手足無措來,“你別哭啊。”她本是正義使然,前來想要好好同阮夢芙争辯一番,可聽完了對方這一番話,她又覺着自己想錯了,這世上哪兒有盼着父母和離的孩子呢?況且,這一切的關鍵點本就是柳姨娘,若是沒有柳姨娘,阮夢芙就不會因為這件事同阮将軍相争,阮将軍也不會說出動搖軍心的話來。
“那便算是我說錯了話,還請郡主別見怪。”柯盈盈認錯也很快,快到叫阮夢芙有些猝不及防。
好一會兒,阮夢芙方才說道:“柯姑娘明辨是非,我自然不會怪罪。”
柯盈盈氣沖沖的拖了張椅子坐在她床前,神情嚴肅的盯着她,“現在外頭都在傳你是掃把星,就因為你來了,匈奴人才會突然起兵。”
“掃把星?”阮夢芙吞了一口口水,轉而有些惱怒,“她們憑什麽說我是掃把星?”柳姨娘才是掃把星好不好!
“因為有仙人開觀,同進觀燒香的老百姓講的啊。”
“仙人?”阮夢芙不解。
柯盈盈點點頭,她這個人果真如同阮澤說的那般,一心赤誠,心無城府,“那日匈奴突襲西北角時,便有仙人夜間傳言,告訴邊城百姓,京中客引禍事,此戰定會多年方才平息。”
“這世上哪兒有仙人?”
“你若是不信,自個兒出去瞧瞧不就知道了,現在仙人在城中開觀傳信。”
“罷了,你還是別出去了,你要是出去,肯定會有人罵你。”柯盈盈又說。
阮夢芙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她舅舅明明下旨,天下不準設道觀廟宇,不準世人信奉鬼神,京中更是逢年過節燒紙都得簡而化之,只準簡單祭拜,連叫祖宗保佑後人都不可。怎敢有人會自稱仙人,大傳教義?傳的還是她是個掃把星,邊城戰事是她引起的這樣蠱惑人心的話?
想到此,她又問:“柯姑娘,你可知參拜什麽仙人,都是殺頭的重罪?”
“我自然知道,可是如今邊城戰事不容樂觀,眼見着就要打到城下,老百姓們誰還管什麽殺頭不殺頭的,那仙人說了去參拜他,他能保佑咱們戰勝匈奴。誰不想活命,這不,城中已經不少人去了,皆是為了祈禱戰事獲勝,家中男兒平安歸來。你要知曉,上了戰場,生死不論,就已經是丢了半條性命。”柯盈盈極快的回道。
她神情有些哀傷,這兒是邊城,不是歌舞升平的京城,這裏雖然已經有多年沒有大的戰事,可每年小戰事不斷,總是會死人受傷的。“若不是我娘不準我去,我也要去拜一拜才是,澤哥哥如今在戰場上,我也擔心他。”
阮夢芙聽見她語氣中滿是擔憂,知她心中大概滿心滿意全是阮澤,也不好苛責她,只問,“柯夫人為何不讓你去?”
“我娘說了,這些教派都是騙人的,叫我別信,也別去參合。”柯盈盈嘆了一口氣,“可是邊城男兒如今大半都在西北角浴血奮戰,留下家中年邁的父母和嬌弱的妻兒,她們心中無望,自然想要尋求神仙的庇佑。”柯盈盈嘆了一口氣。
阮夢芙有些愣神,她盯着床頂的帷帳瞧了好一會兒,才看向柯盈盈,“柯姑娘,可否替我轉告柯夫人一句話。”
“你說便是,我娘本來就是來讓我探病的。”柯盈盈點點頭,這會兒的她全讓不向剛進門的時候,那般怒氣沖沖了。
“世間之事,皆在人為。”
柯盈盈沒明白,問她,“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阮夢芙搖了搖頭,這姑娘實在是太坦率了些,喜怒哀樂皆寫在臉上,叫人,叫人生出了幾分羨慕。
“勞煩姑娘替我轉告便是。”
柯盈盈嘟囔了一句,“你們京城來的人,果然都是這樣,說話做事只叫旁人來猜。”
她站起身甩了甩衣袖,“我替你傳話便是。”又看了一眼阮夢芙因為說話費神更加蒼白的臉色。“你好生休息,邊城風沙大,多喝些水。”
“我知道,多謝柯姑娘關心,我很感激你能來看我。”
“我是聽我母親話來的,你別多想。”柯盈盈又放下手中那瓶柯夫人熬了許久的枇杷膏,“這是枇杷膏,我娘親手做的,你喝水的時候放上一勺,可以清肺熱。”
柯盈盈來時像一陣風,去時也想一陣風。等她一走,阮夢芙這才細細思索起柯盈盈提到的仙人一事。
這位‘仙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自從柯盈盈給她帶來了這個消息,她就日益不安起來,仿佛有什麽不知道的陰謀詭計在她明明應該看見的地方發生。
消息接踵而至,不過半日,端王來看她,“你娘親自來接你了,此刻已經在來的路上。”
阮夢芙驚得險些跌下床,“我娘為何會來?”難不成是因為她病了,所以她娘不放心來親自接她?
“看來她也不放心你,這下好了,等她一來,咱們便能回去了。”端王看這惹麻煩的外甥女本就頭疼,偏偏他是治不住的,這回來個能治住她的人,他可不就松了一口氣。
“不成不成,女使,快叫人送信回去,叫我娘別來邊城,邊城太危險了。”阮夢芙這下才是慌了神。
林女使無奈,“已經晚了。”
“這下慘了。”阮夢芙縮進了被子裏頭,忍不住抽噎了兩聲,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事一處接一處來了。
林女使瞧着她可算有了幾分害怕,心中松了一口氣,郡主越發有了主意這是件好事,可是有的時候,主意拿過了頭,這就不知是好事還是禍事了。
“郡主,這幾日還是好好養養病,等長公主到了,事成與否,咱們都得回京城了。”
阮夢芙聽見了,越發覺着身上無力的很。
又過兩日,邊城城西一處茶坊,二樓雅間。
“郡主,臣婦女兒性子有些大大咧咧的,前兩日去別苑探望郡主,若她說錯了話,還請郡主莫怪罪。”柯夫人有些羞意,面前的小姑娘,看着便是大家閨秀,同她那個在邊城像是小子一般長大的女兒全然不同。
“無妨的,柯姑娘是爽朗之人,況且,我同她之間的誤會也解開了。”阮夢芙笑道。
柯夫人又在心中贊了一回,方才開口,“那日郡主讓盈盈帶話,臣婦想了一回,還是想當面同郡主談談。”
阮夢芙知她來意,便先開口道歉,“将軍府之事實乃家事,我本不欲将旁人卷入其中,三番兩次辜負了夫人好意,還請夫人莫怪罪。”
柯夫人是真好心,不計前嫌,三番兩次請她過門敘話,知她生病了,還叫柯盈盈來探病,雖然柯盈盈一開始态度不那麽好就是了,可是好歹人家是帶着柯夫人的心意來的。
“只是我也不知,會這般巧碰上匈奴進犯,可見是我來的時間不對。”阮夢芙苦笑。
柯夫人點點頭,她這些日子也因為擔憂戰事而茶飯不思,人也消瘦了些,“這也怨不得郡主。”
“畢竟兩國接壤處,總有禍事起,只是這回戰事兇險一些。”
柯夫人在這裏住了許多年,這裏帶給她傷痛,可卻也是她的家。
“從前每逢戰事起,臣婦總會心中擔憂,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再是擔心也無法,總要有人上戰場保家衛國。”她的大兒子便是死在戰場之上,可她除了抱着兒子屍首哭過一回,還是留在了這裏。
柯夫人想到了傷心事,難免臉上表情就不大好,等她回過神來,見對面坐着的小姑娘沒有半點兒不耐煩,忙道歉,“倒是臣婦着相了。”
“無礙的。”阮夢芙搖了搖頭。
她們說着說着話,窗外傳來了敲鐘聲,阮夢芙輕輕推開一點兒窗戶縫,好叫她們能看見棉頭的景象。
這座茶坊對面,便是‘仙人’開設的道觀,而今日是他們開壇為香客講經的日子。街上已經有了許多人,大半都是婦人,還有婦人手中牽着的孩子。熙熙攘攘,差不多半條街都已經站滿了人。
阮夢芙靜靜的朝下頭看着,那些人臉上帶着熾熱的虔誠,雙手合十聽着敲鐘聲,阮夢芙定睛看去,道觀中間的院子中,壘起一個高臺,上頭有位穿着灰袍,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此時正盤腿而坐,他的身旁便是一擡編鐘,有個七八歲大小的小童正費力地敲着鐘。
鐘聲一共響了十九次,道觀的門才打開,這些婦孺皆排着隊伍,井然有序的朝裏頭走。大概是今日人來的實在太多,還有不少人不能進到院中去,便都跪在門口處。
那位花白頭發的便是他們口中所稱的‘仙人’,等香客們皆已經跪坐在他面前,他方才睜開眼睛,只一眼,阮夢芙便定在了原處。
那是怎麽樣的一雙眼睛呢,她坐的地方分明已經這般遠,可她竟然覺着那雙眼睛透着悲憫衆生的慈悲,叫人忍不住心生誠服。
“郡主。”柯夫人喚了她一聲,方才叫她回過神來。
阮夢芙心中震撼無比,怎麽會,她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
柯夫人連忙替她倒了一杯茶,她喝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感覺方才被壓了下去。
那位‘仙人’開始講話了,他的聲音頗具穿透力,阮夢芙不去看他的眼睛都能聽見,“各位施主,上神已經感受到你們虔誠的信奉,它将降下恩賜,為衆生傳來好消息,前線戰事今日将會大勝。”
地下跪着的香客們皆是大喜,磕頭口稱,“上神慈悲。”
阮夢芙聽着,這樣随口說出來的話,就能預言到今日西北角戰事告捷嗎?分明昨日前線傳來的情況不容樂觀。
“柯夫人,您可曾聽說過,這樣借助鬼神之說胡亂開口靈驗了的話?”她不禁問向柯夫人。
柯夫人面色凝重,卻也是堅定的搖搖頭。
她們二人又坐了小半個時辰,那位‘仙人’口中一直念着虔誠跪拜,方能感動上神繼續降下福澤的話兒。
她都不禁聽得有些無趣了,外頭又傳來另外的聲響。
“大喜,大喜!将軍率兵急退匈奴十裏!”
阮夢芙忙推開窗戶,擡頭看去,有傳令兵踏馬而來,一路傳着喜訊。
怎麽會如此?阮夢芙張大了嘴。
對面道觀中的香客們,無不是喜極而泣,虔誠地開始叩拜着高臺之上的灰袍老人,“仙人有靈,仙人有靈。”
“怎麽會?”她不禁發出了聲響。
外頭有人匆忙推門進來,是柯夫人身邊之人,他低聲道:“夫人,前線消息屬實。”
阮夢芙失神,又看向那灰袍老人,灰袍老人手握拂塵,正在挨着給每個香客賜水。不知是不是她看的入神了些,灰袍老人忽然擡頭看向她所在的地方,遠遠的沖着她露出個慈悲的笑來。
“這不可能是真的!”等她回了別苑,依舊不信此事,待她平靜了些心情,匆忙寫下此事,“盡快送到少将軍手上。”
她不信,這世上哪兒會有什麽跪拜祈禱就能辦成的事!
可是那灰袍老人像是真的能同所謂的上神溝通一般,第二日,他說匈奴會卷土而來,将會大敗。果不其然,前線傳回來的消息便是這般。
她叫人時時盯着那處道觀,又一日,又有人來報,來人面帶猶豫,“郡主,今日那灰袍老人又稱郡主是引戰之人,需得親自前去跪拜上神,不然又會大敗。”
“如今別苑門口已經被人圍得水洩不通,那些個香客都吵着鬧着要叫您前去道觀親自給上神請罪。”
她緊緊捏住了手中的帕子,止住了對方接下來要說的話。
她深深地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