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夏有朗朗和風(1)
九十九朵玫瑰紮成情滿意濃的花束,提腕,斜拉,翻轉,下劈,半空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終點處,狠狠砸上一頭黑發油亮的腦殼,哀嚎聲即刻劃破長空。
我雙手叉腰,強忍着胃中翻騰而起的酸水,向着狼狽不堪、嗷嗷直叫的丁中一破口大罵。
“丁中一,你到底有完沒完了,隔三差五就來這麽一招,姐不是你的巴黎歐萊雅,真不值得你擁有。這漫山遍野的森林良木,您老何必在我這顆歪脖子樹上吊死?請允許我再一次和善地為您指明道路,直走左轉,永不回頭,一路順風,恕不遠送!”
煙花自耳邊噼裏啪啦肆意綻放,短暫的絢爛瑰麗,照得這洪水猛獸忽暗忽明。
他彎腰将花撿起來,一臉慘兮兮地望向我,“和風,你別生氣啊,我是真的愛你,給我個機會行不行——”
我兩眼一翻,沒空理他,轉身便往宿舍跑,可剛移了沒兩步,就被他們班的“三朵金花”硬生生攔住去路。
我急了,扭頭折返,下了狠心往丁中一腿上狠狠來了那麽一腳。他哎喲一聲抱着腿亂跳,我這心裏窩着的怒氣和火山爆發似的往外噴。
“丁中一,今兒我還就把話撂這兒了,你的過去我來不及參與,你的未來打死我也不攪合。我沈和風這輩子都不可能喜歡你種名字筆畫加一塊兒還沒我一個姓筆畫多的男生,趁早死了那條心吧!”
老長一句話說得我差點斷氣,想着這回總能把他打擊一下吧,偏偏他又堅強地支持着,弱弱來了一句,“我改個名兒還不行麽?”
我一怔,又惱又急,抓着頭發,無法克制地大聲嘶吼,“丁中一,你去死吧,我就是愛上那個文文弱弱沒品沒錢沒房沒車沒用沒素質的草包腹黑白斬雞,也不會愛上你!”
一句話剛完,丁中一的臉立馬綠了,就在我興高采烈高唱凱歌把家還時,隐隐嗅到一陣淡淡的清氣萦繞,腳下已有颀長的身影壓下,在璀璨的煙火中,一明一滅。
丁中一開始大舌頭,結結巴巴喊了聲,“顧顧顧……老師好。”
我耳內嗡聲一響,還沒轉頭便望見他口中的顧老師從容而來,一手閑閑搭着西服外套,一手插入褲袋。
低頭望向我時,淡淡而笑,鏡片後的雙眼微微一彎,聲音和藹可親,“你們繼續,我路過的……煙花不錯。”
剛剛回到宿舍,張凱絲一臉驚詫地将我堵在洗手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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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那個是顧老師?”她咽一口口水,眼睛瞪得老大,“他聽見你罵他的話沒?”
我使勁洗着手,努力擺脫那玫瑰花的氣味,沖她白了一眼,“莫驚慌,莫害怕,他又不是神仙,怎麽知道我罵的人是他?”
凱絲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這可不一定……那他後來說什麽沒?”
我濕手一拍她腦袋,揚着脖子道:“沒說什麽,就他那白斬雞能說什麽,敢說什麽?還不早就乖乖拜倒在我熱褲之下,聽我予取予求?”
凱絲以牙還牙,立刻反手給了我一掌,在我還擊之前,側身逃去一邊,長長嘆了口氣。
“和風,別忘了,作為失敗的典型,你實在是太成功了,連丁中一那二貨都對付不了,還想降服聰明絕頂的顧老師?照現在的情況看,是他占據高地覆雨翻雲,要想治你簡直太容易,作為朋友,只能送你八個字聊表關切:有招想去,沒招死去!”
“滾!他那哪是聰明絕頂?”我将她狠狠剜了一眼,“分明是陰險狡詐,僞君子,真小人!”
但嘴硬歸嘴硬,就深層次的自我意識而言,我承認凱絲說得并不全錯。
電工,力學,丁中一,是本人出了名的三大克星。如果電工力學來自于天生無能誘發恨意的話,那丁中一絕對是個意外。
在上學期挂了這兩門大課之後,補考一役方才偶遇丁中一,憑借着他所提供的“內部消息”涉險低空飄過。本以為萬事大吉,一切平安,他卻如雨後春筍,三天兩頭跑來告白。
今晚這次弄得尤為盛大,煙火燭光玫瑰一個不缺,甚至拖上班中僅有的三朵金花,站在我的樓下一齊大喊:沈和風!
他接過話:我愛你!
沈和風……我愛你……
我在女生宿舍的最後一棟,又是C座,臨着下一號站的A座,兩號站之間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兩邊都聽得一清二楚。女生出來圍觀不足為奇,如饑似渴的男生們也一同站去了陽臺,敲臉盆砸水瓶,忙得不亦樂乎,沖這邊大聲喊着,“美女我愛你,我愛你愛到骨頭裏……”
“一二三四五,美女猛如虎,甭管長啥樣,先讓哥香香……”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如果你也待在一個男女比例常年維持9:1的工科學校,或許就能體會我們作為弱勢群體的無助與悲切。
這足以解釋為何我要如此刻薄地對待丁中一那個家夥,是他直接導致了我的關注率居高不下,成為衆多狼友眼中熱氣騰騰的小紅帽一枚!
而我和那後來居上的白斬雞,卻還是這周五才結下的梁子。
那一天,初夏的朗朗和風穿梭過黃澄澄的窗簾時,鼓起一個極大的包,像是煮沸的蛋羹,氣體竄成一團,拱着鮮滑軟嫩的膏體,極快的長大,“噗”的一聲碎裂。
靠窗而坐的同學們,熟練的一排排彎腰,縮着腦袋躲過窗簾下擺的襲擊。
風一陣陣地刮過,人浪一片片地翻過,周而複始,樂此不疲。
在我吃了第十口窗簾灰之後,痛苦地扭着身子,一心想着趁人不備之時迅速關上窗戶,拉上窗簾。
防風除塵倒是次要,主要是……
我辛苦打下的小抄正在窗簾後急切等待我的閱兵!
說起我們大學,最值得稱贊的便是沒有期中考試這一條,偏偏凡事都有例外,這工程力學便是單獨拎出的一門。老師規定,凡期中考試超過二十分者可參加期末考試,光聽這門檻便可知其難度。
上學期,不才二十二分險過,卻在期末考試上折戟而歸,一時被班主任兼力學老師定為重點勘察對象,三百六十度嚴密設防。
前幾天聽說他榮升教授,要去美利堅合衆國的友好學校學習研讨,将大任交給了一位名為顧少卿的老師。
我當即仰天大笑,想着能躲過一場期中考試,又有機會重塑老師心目中的光輝形象,以至于今天準時開考時還有些恍恍惚惚。
幸好提前做好建設,在牆上密密麻麻寫滿公式與解題步驟,頭一次作弊沒經驗,考前緊張了半天。
凱絲見我額上冒汗,兩手直搓,很不屑地哼了哼,“膽小如鼠,抓到你死不承認,就說這是前人成果,老師還能刮下字來去做筆跡鑒定?”
我還是愁眉不展,嘆口氣道:“萬一他真這麽變态,怎麽辦?”
下一秒,就被凱絲的維尼筆袋打得滿眼金星直冒。
身旁的風忽然小了下去,緊接着,窗簾被拉至一邊,那些可愛的公式很快顯露。
我一邊龇牙咧嘴抄的極快,一邊側頭望了望是誰如此好心。只這一眼,我便愣住了。
早就說過,我們是工科院校,男女比例9:1,男生數量雖多,質量卻差,能看的簡直鳳毛麟角,又大多走得是狂野粗犷風,儒雅書卷氣的幾乎絕跡。
這個男生卻不一樣,穿着嶄新的運動服,像是剛打完球回來,一臉散發着青春健康的紅潤,滿身都帶着清爽的氣味。
不僅如此,論樣子,他幹幹淨淨,經得起細看,論氣質,他從容淡然,斯斯文文。
我一時晃神,心裏反反複複出現了一句俗話,一見楊過誤終身——原來,就是這麽回事兒。
我盯着他,一瞬不瞬,他的黑眼珠卻盯向另一處,顯然未曾在我身上停留。
我頭皮一麻,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正落在白粉牆上,我辛苦畫下的受力分析圖上呢!
我立刻埋下頭,将考卷翻得嘩啦嘩啦直響,餘光一偏,跑去他的臉上小心翼翼地觀察。
他沒多說什麽,只是嘴角湧起一片意味深長的笑意,那滿眼狡黠的明眸善睐一轉,直抓住我的視線逼近我的賊眉鼠眼。
我清咳了兩聲,收回窺視,在草稿紙上奮筆疾書。
凱絲一早便考好交卷,留下我孤家寡人等着收卷時蹭別人兩眼。沒想到這力學老師猴精,特意下位一個個收,路過我時,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三號,一定要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啊!”
我點頭哈腰,特狗腿地連聲說:“是、是,老師教誨銘記于心。”心裏想得卻是,你一前往美帝國的賣國賊,沒權力使喚我這天朝的良民!
出了教室,卻一頭撞見剛剛幫忙關窗的那位男生,學生會新任主席也在一邊,正滿面春風的和他大侃特侃,他維持着清冷的笑容,只是點頭。
我猜這男生是考勤部要員,四處巡查找人開刀,剛剛放我一馬實屬先禮後兵,此地不宜久留,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然而剛剛退了兩步,他卻沖我招了招手,壞了,報應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
就在我打算視而不見往後挪步子時,他沖我徑直走了過來。
“同學,我們聊一聊。”
這是美男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清脆好聽,能蕩滌人心似的滑過耳膜,像極了悶人的暑天突降的一場大雨。
我卻顧不得欣賞,只想着開溜,“有……有事嗎,學長?”
“學長?”他輕聲重複了一句,似有他意卻仍舊親切地說道:“這個稱呼挺有意思,很少有人這樣喊我。”
他似乎看出我的局促,叮囑兩聲“別見外”,和我步調相同地壓起馬路。
我絞着手指,特淑女地埋着頭,嘴角帶着自以為妩媚傾城的淺笑,心裏思忖着,不如來個美人計降服這男生,先迷他個七葷八素,讓他忘了我作弊這件事。
可一見我這粗壯的胖手,膀大腰圓的五短身材,又立刻蔫了下去。
“學長,”過了好久,我方才輕聲喊他,“學長……我真的不是故意打小抄的。”
他比我高了一整個頭,俯視看我時,目光炯炯的可怕。
“在牆上打小抄,這個辦法我還是頭一次見。”他還我一個燦爛的笑容,饒有興味地問道:“擔心我将這件事告訴別人?”
我誠實地點頭,不擔心的都是老油條,人家還是頭一回下鍋炸呢!
他不緊不慢地說,“放心,我不會說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我理解。”
我放了心,不停點着頭,“謝謝學長,您可真是個好人!”
他淺笑笑,“必須的。”
我抹了把汗,這人可真不客氣。
片刻後他不鹹不淡地問我,“這一門的學習有困難嗎?”
我一甩頭發,“沒困難。”我可聰明着呢!
“那你還打小抄?”
“……”我讪讪地笑着,“有備無患嘛。”
他連連點頭,“有憂患意識,不錯。”
我嘿嘿樂了,“學長過獎了。”
他笑得更深一分,稍稍揚起一眉,“聽說你們要換新老師了?”
一提到這件事,我就滿腹苦水,肚子一腆,臉拉得老長,“估計又是一個長得慘不忍睹,虎背熊腰,求全責備,苛以帶人,滿臉胡茬,說話都帶着蒜味的怪大叔。我們學院盡出這些的人才,一個個長得對不起人民大衆也就算了,他還賊多要求賊多廢話賊多格式屁,搞得你不學好力學,這地球就要毀滅人類就要滅絕一樣!”
一到此刻,我的口才就出奇之好,原本還有一大串牢騷要發,可瞥見學長微微僵硬的唇角之後,立刻剎住車,又低下頭,一臉嬌羞。
他許久沒說話,最終停在一處教師公寓前,與我相對而站,“同學,力學其實是一門很有意思的學科。”
“是麽,我真的沒發現哎!”他的嘴角又僵了僵。
“你以後一定會發現的,”他又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你叫什麽名字?”
美男學長問名字,我心內虛榮的小火焰閃了閃,脫口而出,“沈和風,您可以喊我小沈或是和風!”
“嗯,好名字,我記得了。”
他一笑,露出白燦燦的牙,又是極白如牛乳的皮膚,好一個皓齒紅唇的美少年。
我又一次晃神,鬼斧神差來了一句,“學長,你吃過我們這兒的特産白斬雞嗎?”
他微微蹙了蹙眉,依舊笑,“沒有……怎麽了?”
“可惜了,下次我請你吃。”白白瘦瘦白斬雞,健康綠色又美味,很像你哦!
“嗯,好的。”
他笑,溫和如四月天,就在我無限潰敗,骀蕩在這股清風中時,他突然沖我擺了擺手,指指身後的建築。
“我就住這兒,以後有事随時可以來找我。”
我的大腦瞬時一片空白,耳邊嗡的一聲巨響。
他說,他就住這兒。
這兒是教師公寓樓,他說,他就住這兒。
他爸爸媽媽是老師吧,我自我安慰着。
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學長,你……你……你叫什麽?”
他正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眼鏡,架上高挺的鼻梁,清亮的眼睛在鏡片後熠熠生輝,眸光狡黠一閃。
“叮”的一聲,似有利器将我擊中,偏偏他還能閑閑笑道:“顧少卿……你可以喊我小顧或是少卿。”
“……”
臉迅速地發燙,不過零點零幾秒的時間,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當之勢從額頭燒到了耳朵根。
他微微一怔,擡了擡鏡架,拿迷惘的秀長雙眼沖我眨了眨,“沈同學,你的臉怎麽這麽紅,發燒了?”
我一邊搖頭,一邊後退,身後一片蒼穹,殘陽如血,西風冷冽,凄怆如廢墟頹圮。
我只是反反複複問自己一個問題,新來那個代理班主任兼力學老師叫什麽名字來着?
蒼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