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回到書房,秦鳴岐道:庶白,那個賊到底是什麽來路? (1)
彭庶白道:剛才那個賊打出的飛刀呢?
秦鳴岐從口袋裏摸了出來道:我揀起來了,你看看。
那把飛刀也是很尋常的小水果刀,只有兩寸來長,刀柄短而刀刃長,倒象一把具體而微的小插子。彭庶白拈起飛刀掂了掂,道:只是很平常的刀啊。
從他手法上看不出門派麽?
彭庶白道:看不出來。不過,我想那個人慣用的刀一定相當特別,剛才我在半空中,如果他用的是本門飛刀,只怕我根本逃不過。
秦鳴岐抓了抓頭道:奇怪,我爸生意場上有些對頭,是那些人招來的刺客麽?
商場如戰場,彭庶白也知道做生意的人有時也的确會做這等事。他道:世叔到底是在做批什麽生意?
秦鳴岐道:我也不知道,他不跟我說。
這時,門口響起了幾聲汽車喇叭響,周海大聲道:德大夫,請。我們老爺在裏面。
那是德克大夫來了吧。德國人做事一向一絲不苛,極講效率,來得也很快。秦祿堂和彭庶白走了出去,卻見一個高高瘦瘦的德國人和一個護士跟着周海進了秦祿堂的卧室。他們在堂屋裏等了一會,只聽得德克大夫在裏面說了幾句德文,秦鳴岐道:庶白,他說什麽?
彭庶白側耳聽了聽,道:有很多醫學術語,不太聽得懂,應該沒事吧。
這時,門開了,周海點頭哈腰地走了出來,兩人跟在他後面。秦鳴岐道:老周,我爸怎麽樣?
周海道:少爺,老爺心髒有些不好,德大夫說要靜養幾天。現在打了一針,老爺睡着了。
等周海送他們出去,秦鳴岐小聲嘟囔道:什麽大夫,全是靜養。這樣的大夫,我也會做。
彭庶白有點想笑,只是道:世叔沒事就好,我們也去歇吧。
彭庶白住在書房邊的一間小屋中,本是秦鳴岐打掃淨了專門給彭庶白用的。他躺倒在床上,心頭還在想着那個黑衣人的手法。可想來想去,仍是想不出那是個什麽門派的。天下門派,彭庶白便是不懂,素因也跟他說過,所以十之五六他也約略知道一些,偏生這黑衣人不論是發射飛刀還是出刀的手法,竟與他所知的各門各派都有不同。
天下之大,縱是博聞如素因,也不能全都知曉吧。他不禁有點苦笑。以前總以為師傅之能,幾乎無所不知,但看來,素因也有不知道的。
第二天,他起得甚早。一起床,先到秦祿堂門外聽了聽,只聽秦祿堂呼吸均勻,看樣子也不會有什麽大事。秦鳴岐說什麽大夫好當,那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德克大夫的醫術看來也的确是名下無虛。
他到院中先練了一趟楊式太極。當初楊露蟬自陳家溝學得太極後,在京師以此拳術與人接戰,除與董海川打了個平手,餘下無人能敵,被稱為楊無敵。這路拳流傳極廣,素因當年在京城中與楊露蟬的兒子楊班侯有些交往,才學了這路太極。那時楊班侯在端王府當教頭,正是鬧拳民的時候,端王在團中是大師兄,楊班侯也入了團。素因在京中有不少朋友都入了團,撺掇他也來看看。素因後來雖沒入團,卻與京中的幾家武師都有了些交情,和楊班侯也其是相得,相互切磋之下,互傳了些絕技,這路太極拳便是楊班侯自己教給素因的。拳法精微之處,楊班侯自也不傳,但強身健身卻也是一樣。
走到最後一式,彭庶白踏下一步,正好是起手式所站的位置,竟是不差分毫。他不禁也微微有些得意,自知這路太極拳也有了些火侯。正長舒一口氣,秦鳴岐已在堂屋裏走出來,叫道:庶白,你今天放假了吧?
彭庶白道:怎麽了?世叔身體沒大好,你就要出門啊?
他本也是說笑的,秦鳴岐卻沒象平常一樣笑罵一句,只是一本正經地道:是啊,我想讓你陪我去北京。
彭庶白吃了一驚,道:去北京?你是說......
秦鳴岐用力點了點頭道:不錯。我跟爸說過了,既然他不能去,那就我去。遲早這份家業也要我來承繼,那便早一日當家也好。
他說這話的樣子已很不同以往。彭庶白有點躊躇,道:這個事情......
秦鳴岐道:庶白兄,我一向只知在家父餘蔭下生活,今天開始,我秦鳴岐也要自立了。
他說得很是堅決,彭庶白有心想笑,但心中也不無感動,道:好吧。只是你的身體要不要緊?
你答應了!秦鳴岐一下滿面堆笑,道:那就好,我根本沒事。金小姐打電話過來了,要劉福送張車票過去,秦大少心情好,親自送去,然後我們去車站,把貨裝上車。
不用這麽急吧......
他還沒說出口,秦鳴岐已幾乎是雀躍而去,叫喚着讓劉福把行李搬上車,馬上出門。看着他的背影,彭庶白不禁一陣苦笑。本以為他轉了性,原來打的還是這個主意。如果和秦祿堂合作的是泰格這般的大漢,只怕他秦大少也沒心思為父分憂的。
※ ※ ※
秦鳴岐說得壯烈,但和彭庶白去買了車票,路過虎耳館裏,忽然道:劉福,停一停!
劉福不知出了什麽事,停下了車道:少爺,怎麽了?
時間還早,我去弄幾把牌。劉福,你送彭少爺去環亞酒店。庶白,中午你也來虎耳館吧,我請你吃西餐。
火車得晚上七點發車,現在才上午九點,的确還有好一陣子。可是出門時秦鳴岐如此着急,到頭來居然是賭瘾發作,他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鳴岐,你不想看看金小姐麽?還有讓苦力搬貨上車,這些不都要你看着麽?
秦鳴岐已是走到虎耳館門口,扭頭道:不急不急,你們把車票給金小姐送到了再來接我去也來得及的。
他出門時急不可耐,到這時卻又讓彭庶白不要急了。彭庶白苦笑了一下,道:福哥,開車吧,我們去環亞酒店。
劉福剛要開車,卻見秦鳴岐又沖了出來,道:劉福,等等,我拿包煙。
劉福停下車,道:少爺,你拉下什麽了?
我的白金龍丢在這兒了。這批可是新出來的,味道比一般的要醇,盧公子專門給我嘗嘗的,外面買都買不到。
他在車後箱裏翻了一陣,摸出一只銀煙盒來,笑道:在這兒了。
彭庶白道:鳴岐,你把煙藏那麽好做什麽?
待一會裝貨,我爸跟我說過,那是嚴禁煙火的,我怕忘了又掏出來抽,那可要出亂子的。劉福,等一會你提醒我一聲,這煙還放回箱裏去。
被秦鳴岐這般一打攪,又擔擱了一陣。到了環亞酒店門口,劉福道:彭家少爺,你在車裏等一等,我送上去吧。
他剛要下車,彭庶白忽然道:福哥,你在車裏等吧,還是我上去。
劉福怔了怔,道:也好。他從懷裏摸出一張車票,有點不情不願地遞給彭庶白,彭庶白不禁有些好笑,心想:大概秦鳴岐向劉福也吹過了,說金愛德是個美人,以至于劉福也想去看看。他把車票放進口袋,下了車,道:福哥,你等等我。便向酒店走去。
還不曾進門,那個在門口的西崽迎上來沉着臉沖他道:喂,你找什麽人?
雖然這環亞酒店不是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所在,這西崽也不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但彭庶白怎麽看也不似能住得起酒店的人。他被這西崽一喝,站定了道:請問,有位昨天入住的金小姐,是住哪房的?
這西崽打量他一下,似乎想找出彭庶白是個癟三的證據,半晌,他才道:金小姐在三零一A房。
酒店裏倒也不都是洋人,中國人也都有不少,但都是些衣冠楚楚的上等華人。彭庶白雖然穿得不象下等人,卻也怎麽看也不是有錢的上等人。他一進大廳,正好一個花枝招展的仕女正袅袅婷婷走出來,走過彭庶白身邊時還用塊手帕捂住鼻子,似乎從彭庶白身上正散發出臭味--其實這女子自己身上香水噴得足可以熏蒼蠅蚊子。
彭庶白沿着臺階走上去。這環亞酒店只有四層,走到三層,一間間看過去,順眼便看到了三零一房,門口卻挂着請勿打擾的牌子。他有點遲疑,不知該不該敲門,這時一個侍應生過來道:先生,請問您找誰?
彭庶白道:我找三零一A房的金小姐,是這間麽?
那侍應生道:三零一A房在三零一二房對門。
彭庶白抓了抓頭,也不知為什麽會有這等門牌。沿廊走過去,果然到了三零一一房隔壁,便是一間三零一A。他才有點恍然大悟。美國人也忌諱十三,所以這十三號被改稱三零一A房了。
他敲了敲門,聽得裏面傳來金愛德的聲音:請進。
真是她!他忽然一陣激動。盡管也只是初識金愛德,彭庶白也突然發現,自己實際上很渴望見到她的。
他擰開門鎖把手,剛一推門,忽然手腕一緊,一塊玄色布條纏在他右手腕上。
第05小節
彭庶白做夢也想不到竟會遭到偷襲,他反應極快,右手還抓着門把手,用力一拉,只待将門先關上,再想法解開這布條,哪知他剛要發力,卻覺那門被一股突如其來的大力一把拉開,這力量大得驚人,彭庶白便是兩手都用上也敵不過這人的力量。
門一拉開,赫然站着個男人,用布條纏住他手腕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而一把拉開門的是個很粗壯的黑漢子,也不見金愛德,只有一個年輕男子坐在中間的沙發上,手上轉着一頂禮帽。另一個男子正站在他身後,背着手動也不動。
彭庶白心知有變,那人手中的布條已纏住了他,正用力向裏一拖,彭庶白屈起右膝,也不反抗,左腳後借力向前一蹬,右腳已踢出。
這一招是詠春拳中的半招喜鵲登枝。這一招屬詠春拳腳法中的撩法,詠春拳本以小巧快捷著稱,這一招號稱無影無蹤,腰胯不動,腳已踢出,令人防不勝防。彭庶白雖然立足未穩,但這招喜鵲登枝依然使得一絲不茍。
這一腳力量雖不大,卻是攻向那人下陰。彭庶白本不會使出這等陰毒招式,但惱他偷襲,下手已不容情。眼見這一腳已是堪堪踢到那人身上,那人腳下一錯,身體象是一根軟軟的饴糖一般,一下閃開,動作潇灑之至。
這是八卦掌的兩儀步法。八卦掌的步法可謂這路掌法的一絕,自左向右轉為陰儀圈,自右向左為陽儀圈。這種步法可大可小,小者以先天八卦為根基,大者則踏後天六十四卦方位,向是董家八卦掌的不傳之秘,若非董氏親傳,外人難窺堂奧。素因對這路步法也知之不詳,只對彭庶白說過江湖上将這步法傳說得神乎其神,雖未必屬實,亦不是空穴來風。那人這一轉,使得行雲流水,毫不拘泥成式,當真神乎奇技。侍立在那年輕人身邊的那人也不禁脫口贊道:好。
哪知這聲好尚未出口,彭庶白踢出的一腳忽然橫裏蹬出,那人動作雖快,這時閃不開了,彭庶白這一腳腳尖正中他左腿環跳穴處。那人只覺一條腿一軟,左腿一下屈膝半跪在地,此時那站在一邊的男子嘴裏低低的一聲好方始出口,倒似為彭庶白叫好一般。
彭庶白覺得手上纏着的那布條一松,手腕立時一抖,便要将這布條收回。瞬間自然無法解開,收回來拿在自己手中,這布條不僅不會掣肘,反會成為一件利器。這時那人剛倒地,反應再快也抓不住那布條,布條一頭登時從他手中脫出,如蛇一般昂起。
這時,邊上那大漢忽然一腳踏上布條的一頭。他這般一踏,這布條登時如生了根一般,彭庶白雖然用力一抽,哪裏動得分毫?沒想到這黑漢子看上去粗粗蠢蠢,動作卻也這等快法。
他擡起頭,那黑漢子右腳一勾,腳尖勾住布條,這布條一下被拉得筆直,彭庶白只覺一股大力傳來,手腕幾乎要被拉斷,只得腰一彎。他心知這黑漢子力量大得非尋常人能敵,比泰格也不會差多少,他要硬拼,哪裏比得過?
那黑漢子右手還扳着門,剛才是拉開門,此時卻用力一甩,門帶着風聲,砰一下關上。
彭庶白此時已趨絕境。那布條勒得他右手腕幾乎斷裂一般疼痛,他右手猛地向地上一按,兩腳已一下踢起。
這兩腳真有鬼神莫測之機,手上是半招二郎拳的懶龍掐腰,腳上卻是唐手的旋風腳。只是,天下只怕還是第一次有人倒立着使出旋風腳來。平常若使出這等招式,實在是華而不實,對手輕易便能閃開,可如今卻是在一間屋內,那黑漢子腳後便是桌椅,哪裏閃得開?砰砰兩聲,兩腳齊齊踢在那黑漢胸口。
這兩腳本也不是力量太大,但使得太急,那黑漢也不禁氣息一滞,一個踉跄,人要向後倒去。剛才叫好的男子忽然搶步上前,伸手一托他的腰,這黑漢子足有兩百斤上下,但那搶上前來的男子卻舉重若輕,也不見得用太大力氣便已扶住他的身形,這黑漢子一下立住,卻也只覺氣血翻湧,暗自驚嘆。他一站定,暗自忖道:這是什麽人?怎的這般好本事?但他天生悍勇,重又撲上。幫了他一把的那個男子似是自恃身份,沒有和他一起攻上來,但也是因為地方太過狹小,沒辦法一塊兒上來吧。彭庶白心頭一定,手底的一招一式更是如羚羊挂角,無跡可行。那黑漢子看上去粗粗蠢蠢,一身橫練功夫卻也厲害非常,速度也盡可跟得上。電光石火,兩人眨眼間走了十幾招,那黑漢子的拳術漸入佳境,門戶守得極嚴,彭庶白變了五六種拳,雖是大占上風,卻仍是奈何他不得,心下不由有點焦躁。
那黑漢忽然沉肩墜肘,嘴裏長吸一口氣,低低喝道:哈!他一直不開口,此時吐氣揚聲,拳力更是沉猛。彭庶白雙手在面門前一擋,拳風撲面,隐隐生痛,要是這一拳打中,只怕滿臉都要開花,但他的雙手卻也快極,兩掌護住了臉,那黑漢子一拳正打在他掌心,啪一聲,他伸手便去刁那人手腕,那黑漢子變招卻也極快,不等這一拳用老,手臂一沉,拳頭斜斜打下。眼見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這黑漢子心道:這一拳定要打斷他七八根肋骨不可。這黑漢子武功雖強,卻從來不曾傷過人,只是他武功練到熟極而流,手上動作幾乎已比他腦筋快得多,一拳已打出,就算要收也收不回來。
這一拳已到彭庶白胸口,那黑漢忽然眼前一花,本以為拳頭會重重打上人體,卻打了個空,右臂上喀一聲,竟是被他自己這般大力給掙得脫臼了。他雖然硬朗,也不由得眉頭一皺。定睛一看,彭庶白不知何時已站在他邊上,而斷臂處一陣疼痛。但他着實硬朗,一咬牙,左手又極快地伸出,一把抓住了彭庶白手腕上的布條用力一扯。彭庶白自一腳踢倒那八卦拳好手以來,手上的布條仍未松開,被這黑漢子一扯,那是在鬥蠻力了,毫無機巧可言。他的力量較那黑漢子差得遠,那黑漢縱然一臂已斷,他仍是不敵,被扯得一個踉跄。就在這時,只覺肋下一麻,周身力量登時消散,使不出半分。他心頭不禁一冷。若是單單是這兩人,雖然難敵,但他也自信經過苦戰便能取勝。只是一邊那個那游身八卦門的好手卻着實厲害,雖然自己用步虛腳法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踢中了他一腳,但這人一緩過來,出手如電,正在全力應付那黑大漢之餘,便擋不住那人的掌法了。
那人在彭庶白背後,左手拿住了彭庶白左肋,右手印在他背心。游身八卦也是內家拳一門,彭庶白心知自己要穴被制,若是胡亂掙動,這人勁力一吐,自己便會受內傷,便一動不動,靜觀其變,只等那人一有破綻,便要反擊。他正待有所動作,卻聽得金愛德失聲道:呀,是彭先生你!
這房子是套房,外面一間客廳,裏面是卧室,金愛德這時正站在卧室門口。那年輕人将在手中擺弄的帽子放了下來,道:金小姐,你認識他麽?
漢兄,放開他吧,他是我朋友。
那年輕人笑了笑,道:步兄,放開他吧。他扭頭對金愛德道:你朋友可好厲害,連步兄也制不住他。
那姓步的放在彭庶白,道:彭先生,抱歉,我們只道你是外人。他伸手到那黑漢子跟前,手掌輕輕一抹,又是一推,咯一聲,關節已然接上。那黑漢子本已疼得冷汗直冒,被他這般一動,登時面色如常。
他手段高強,說話謙和有禮,又露了這一手接骨神技,彭庶白不禁暗道:他是誰?他姓步,真的會是他麽?雖然一肚子疑惑,也不多說什麽,道:金小姐,我是給你送車票來的。
金愛德迎上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道:謝謝你了。
她的手纖細綿軟,彭庶白也不由心中一動,卻不知該如何說是好。金愛德接過車票,道:彭先生,真對不住,漢兄不曾見過你,聽得是個陌生聲音,只是誤會了,彭先生請別見怪。 彭庶白道:那不算什麽。金小姐,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攪了。
他不知這年輕人是什麽來路,腦子裏卻在轉着:難道那是有奉軍第一拳之稱的步春霆麽?如果真是步春霆,那這個年輕人難道會是他?嘴上雖說不算什麽,可手腕上被勒的地方還隐隐作痛。若那真是步春霆,自己曾一腳将他踢倒,真個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卻不知,這姓步的被他踢中一腳,現在仍是腳步虛浮,強自支撐,正在暗自詫異彭庶白怎的有這般好身手呢。
那年輕人似乎知道彭庶白在想什麽,笑了笑道:金小姐,你不請彭先生坐麽?老讓人站着可不是待客之道。
彭庶白道:不用了。金小姐,我告辭了。
金愛德道:那實在太謝謝彭先生和秦先生了,等北京回來,我一定登門拜訪。
彭庶白此時已走到門邊,回頭道:金小姐客氣了,秦世叔昨夜偶感風寒,今日由鳴岐兄代他押送,我們車上還能再見。
金愛德卻一怔,道:彭先生,是你們押貨麽?
彭庶白道:是啊。他向那年輕人點了點頭,走出門去。等掩上門,心裏不由想着:金小姐叫他‘漢兄',可那個人名字裏并沒有‘漢'字啊。
下樓進了車,劉福見彭庶白臉色有些不好看,道:彭家少爺,東西送到了麽?
彭庶白道:送是送到了,不過,我猜你們少爺啊,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他想起金愛德的樣子,似乎對他和秦鳴岐沒有什麽特別的好感。看着劉福臉上有點怪怪的表情,他不由暗自苦笑,心道:劉福大概正在想:‘我們少爺這剃頭挑子是一年四季熱的,倒也慣了。只是我看你這彭家少爺的剃頭擔子,怕也是一頭冷一頭熱。'
這時,劉福道:彭家少爺,你有什麽急事麽?
彭庶白不知在想什麽,似乎沒聽到,劉福又問了一遍,他才道:怎麽了?
要是你沒什麽事,那我先去接少爺了,然後一起回去。
沒事,先去接鳴岐吧。
車到了虎耳館,劉福停下車,道:彭家少爺,你進去麽?
虎耳館裏有個護館的武師劉世保,以前為了泰格的事和彭庶白多少有些嫌隙。彭庶白不知那劉世保還記不記得自己,但總不願進門。他道:你去叫你們少爺出來吧,我在外等着就是。
虎耳館就在永安百貨公司隔壁。劉福進去了,彭庶白等了一陣也不見出來,大概秦鳴岐正在風頭上,還下不來。他坐在車裏只覺氣悶,下了車,走到永安百貨公司門口。永安公司也不知來了些什麽,門口一幫樂隊正在吹吹打打出來,幾乎堵了半條路,路那頭已有一串黃包車排成一排,幾無落腳之地。他跳上路邊,讓那隊穿得花花綠綠的鼓樂手過去。
鼓樂一過,黃包車叮玲當啷地過來。彭庶白百無聊賴地看着櫥窗裏貼的幾張廣告,是些香水廣告,大概是新來的。從櫥窗玻璃裏映出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和車,倒有點看影戲的味道。在那張畫着美人的廣告下,一個個人影也顯得若隐若現,好象浮在紙面上的一樣,就算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也更象是戲臺上的人物。
忽然,從玻璃裏映出一輛黃包車的影子。車上一個女子坐着,竟然極象金愛德。他猛地回過頭,那黃包車正在面前跑過去,但車上坐的哪裏是金愛德了,在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轉過頭才看清那人滿臉皺紋,粉搽得厚厚的,是個四十多歲的有錢婦人,
彭庶白不禁失笑,不提防後面沖過一輛黃包車來,差點撞上他。車上的人悶悶地喝道:赤佬,眼睛不生啊。
那是個穿着西裝的洋行小開,臂上挽着個穿着旗袍的女子,一身的香氣。彭庶白點點頭道:對不起。那女子道:阿濤,理他做啥,阿拉買香水去。
那小開笑咪咪地道:好呀好呀,要不要虛岚堂的?
那女子嬌嗔道:侬格人,我不要格種便宜貨,我要法國香水。
聽着他們說什麽虛岚堂,彭庶白忽然想起金愛德用的也是虛岚堂香水。看看櫥窗裏,倒也有虛岚堂的廣告,不過都是以便宜取勝。要是買一瓶虛岚堂的香水送給她,她會不會高興呢?要是買法國香水她會更高興吧,只是那些高檔香水他都買不起。
他正想着,只聽得秦鳴岐叫道:庶白!他擡頭看見,只見秦鳴岐已經坐在了車裏,正向他招手。他走過去,拉開車門,秦鳴岐笑道:你是不是要買虛岚堂香水送金小姐啊?你想送跟我說。
彭庶白臉一紅,道:胡說什麽。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卻有種心思被人看破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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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一行人走出環亞酒店,天還不曾黑,街上燈火卻已是星星點點,這一段新裝了不少電燈,一條路倒也亮堂些,不象華界,大多是些半明不暗的汽燈。那年輕人走出門,回頭看看,那個酒店裏明亮如白晝,大廳裏開着的一臺留聲機裏正放着舶來的最新美國爵士樂。門外,一個賣報的報童正喊着:號外號外,阿要看張大帥調兵遣将,玉帥坐鎮北京......說得也是北方兩位大帥交惡的事,和眼前的歌舞升平好象是兩個世界。也就是大門口,一個被西崽趕開的斷腿乞丐坐在陰影裏,不時捶打着胸口,兩個小叫花子正争搶着一罐剛揀來的回烊兒,也就是飯館裏的剩飯剩菜。
姓步的拉開車門,低聲道:少......少爺,一切都在你計劃中,下一步該如何走?
這少年面無表情,也低聲道:不可大意,我們必要小心每一步。去碼頭吧。
他坐進了車裏。
步兄,這也是我們的中國。
坐進一輛小汽車裏,那年輕人眉宇間皺了起來。剛才他指揮若定,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隐隐地有叱咤風雲之慨,但現在卻似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少爺,你是聽郭教官說教多了。這種樣子不是我們能改變的。
年輕人揚起眉:不對。
他輕輕地,然而很堅定地道:我至少能改變一部份。總有一天。
那最後四個字他說得極是輕微,幾不可辨,也剛好淹沒在汽車發動的聲音裏了。
第06小節
彭庶白提了兩個大箱子,走在車站上,步子很是沉穩。秦鳴岐在一邊有些過意不去,道:庶白,還是我來拿一個吧。
你的傷還沒全好呢,我來拿吧。他拎着皮箱,忽然道:鳴岐,你的身體,在行李車裏呆兩天一夜,受得了麽?
秦鳴岐道:誰說坐行李車?我叫劉福買的是一等座。該是那邊吧。他突然又笑道:到北京要兩天,兩天裏我們可是和金小姐同一間。
不住在行李車裏,我們怎麽押送?
秦鳴岐撇了撇嘴,道:住那兒做什麽,那是人住的麽?還得叫乘務開門,麻煩死了。反正金小姐安排好了,有人住在裏面的,我們只要一路看着,沒事就行了。
他的話音中氣十足,誰也想不到他昨天還有氣無力躺在床上的樣子,彭庶白不由苦笑了一下。
押車的已有兩個手搏協會的學員,一個叫王東天,一個叫樸訓。這兩人都是王琦從朝鮮帶出來的得意弟子,和彭庶白也認識。可是既然這筆貨是秦祿堂與金九合作的,秦祿堂一方不在行李車裏押送,未免說不過去。但是秦鳴岐這麽說了,彭庶白也無話可說。
上了車,彭庶白百無聊賴,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擠上擠下,那都是些買三等座的乘客。有一隊學生扛着标語在喊着反日貨之類的口號,聽說是因為剛有一車皮的日本布料運來,他們來抗議的。秦鳴岐扭頭小聲對彭庶白道:庶白,你知道我們運的一車皮是什麽東西麽?
彭庶白道:我哪兒知道。是什麽?
秦鳴岐看了看四周。一等車有包間,設了三個鋪位,現在也根本沒有旁人。他又把本已很低的聲音又壓低了,象說什麽機密大事一般小聲道:是一車皮香水。你知道什麽牌麽?就是虛岚堂的。要是被那幫學生知道了,大概就運不出去了。
怪不得要搞得那麽詭秘吧。自從二十一條被曝光以來,日本貨直如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不時有學生上街檢查有無日貨。這次東北張大帥和直隸玉帥交兵在即,據說日本人在其間不時煽風點風,只為了戰事一起,好兩邊賣錢,更是惹了公憤。只是憤歸憤,日貨因為價廉物美,仍是很受老百姓歡迎,小鋪子裏其實仍然充斥日貨,不過那些店老板為了避風頭,往往把日産花布稱作土布。彭庶白不覺得那些學生的反日貨運動有什麽大用處。從店鋪裏把日貨翻出來付之一炬,于事無補,而且反倒使商人有了囤積居奇的機會。往往是學生一反日貨,日貨反而價格上揚,銷路也更好。可是,想着金愛德居然在做一批日貨生意,他不由得心頭一陣不快,象是吞了只蒼蠅般。
韓人自亡國後,流亡中國的甚多。這些人比中國最仇日的組織還要仇日,甚至到不惜性命的地步,王琦的那些弟子便是如此。金愛德也算王琦的弟子輩,卻靠販運日貨謀利,彭庶白實在不敢相信。可是事實如此,也不知不信。
正想着,忽然有一行四人走過來。這四人都是長衫大帽,也看不清面孔。走到車廂門口,其中一個擡起頭看了看彭庶白這邊。不過,他多半是看彭庶白的,只是順便看看而已。
一看到這人的臉,彭庶白一驚,道:鳴岐,你來看。
秦鳴岐正悶坐在一邊,翻着一本畫報聽得彭庶白的話,他有點不耐煩地道:出什麽事了?
你看看那個人。
彭庶白一指剛才擡起頭的那人,但那人已重又低下頭去,正往車裏進來,秦鳴岐看到的只是後面的一個掖着皮箱的中年胖子。他道:你叫我看他麽?
不是,彭庶白頓了頓,才道,剛才我看見一個人,很象一個人。很象......象高翼!
是麽?
秦鳴岐也看了看,但此時那四個人已上了車,哪裏還看得到?秦鳴岐道:來吧來吧,又沒人規定白相人不能坐火車的。
彭庶白卻沒秦鳴岐這等輕槍。他有點不安地敲了敲窗前的小桌,心中,依然想着昨夜的那個投恐吓信的黑衣人。
也許早該攔着秦鳴岐,不應該上車來吧。他隐隐地覺得,車上會有什麽事發生。
等了一陣,仍然不見金愛德上車。秦鳴岐有些坐立不安,道:金小姐怎麽回事?怎麽還不來?會不會出什麽事了?
也許早上來了,只是坐到另外車廂裏了吧。彭庶白吞吞吐吐地說,心中卻也覺得秦鳴岐說的不無可能。
哪有這事,劉福買的三張車票哪會差那麽遠,我要出去看看。
他站起身,卻又坐了下來,大概想起了高翼也在車上。秦大少雖然膽大,也實在不願碰到這個笑面虎。
他正有些坐立不安,這間包廂的門被推開了,一個列車員道:先生,您是這節。
一等座是三人一間包廂,劉福買的票一定是三張一塊兒的,秦鳴岐喜道:來了!
他正待站起來顯示一下自己的英國紳士般的派頭,走進來的卻是個大男人。他不由一怔,這時,彭庶白卻站了起來,道:安兄!
進來的人,竟然是王琦的弟子安載龍。彭庶白常去王琦那手搏協會,這安載龍是王琦弟子中頗為得意的一個,中國話說得很好,算是和彭庶白混得比較熟,也有點交情。安載龍一見彭庶白,也不由一怔,道:彭先生,你在這兒。
彭庶白道:你是和金小姐一起來的麽?
安載龍道:彭先生,你怎麽知道?
金小姐呢?
安載龍坐了下來,看了看門。門已經關好了,他小聲道:金小姐臨時有事,沒來。
什麽!
彭庶白還沒說什麽,秦鳴岐在一邊已經叫了起來。
安載龍大概也知道秦鳴岐要說什麽,道:因為金小姐這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