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飛淵回道域了。
她是笑着離開的。向鱗王辭行時,她已然恢複為往日俏皮靈動的模樣——一身燦若桃李的打扮,一柄環佩琳琅的寶劍,行走時腳步輕靈活潑,帶得鞋上珠花簌簌,連眼角眉梢都沾滿明媚的春光。
面上看來她仍是那位言笑晏晏、行止言辭都透着歡愉的姑娘,只是烏發間仍簪着缟素的絹花,而那雙秋水流波般的眼裏,也多了些遮掩不去的惆悵與悲傷。
她與衆人說,她不能繼續頹廢下去了,也不能再終日以淚洗面。阿觞說過他喜歡看她笑,不舍得他哭。他不會想看到她一直難過下去,她自己也不想僅僅懷抱着這份遺憾與悲傷去面對往後的每一個日月輪回。
——如果真有輪回往生,我一定要用最好看的笑容去見他。
飛淵這樣想着,笑着在鬓角簪上最後一朵白花。
在體味過飛淵與北冥觞之間的情苦後,菩提的溫度卻并未消退,反而是餘溫暖暖,大有将這狀态持續下去的意思。菩提子的異樣讓俏如來不得不留于海境,北冥封宇好客,且念在俏如來在聯軍之戰中于鱗族有恩,便也就順勢應允了他繼續留下做客的請求。
江湖兒女,萍水相逢即是緣分,而更何況飛淵與俏如來也算是有過命的交情,故而當飛淵正式離開海境那天,俏如來便主動提出相送,二人一路絮言碎語、談笑風生地就到了海境的出口。
飛淵雖笑意嫣然,但真到了離別之際卻也不免傷感,她望着前方與霞光萬丈的外界相接的最後一寸無根水,眼中流露出萬般的不舍與哀然。只是這點軟弱的心思被她壓回曜石般的眸子裏,取而代之的,是一貫的輕松與悠然。她将俏如來勸停在無根水裏,自己則站到了無根水外,雙眼俏皮地眨了眨,忽而就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目光越過俏如來,落到遠處腳步逡巡的狼獸上,用只有俏如來能聽得的聲音說:“希望俏如來能早日和你家大狼和好呀!”
她一邊說着一邊還伸出手,蔥白似的指尖在空中比劃了幾下,然後迅速攏回煙粉色的袖中。而待她這話說完,飛淵非常識趣地向後退了一步,向着俏如來和蒼越孤鳴分別擺了擺手,不等俏如來回神便揚長而去。
少女那句“早日和你家大狼和好”把俏如來砸了個暈頭暈腦,過了半刻光景還是一片迷茫,而當他回身欲返,看到距自己尺丈開外的蒼越孤鳴時,才咂摸出飛淵所說的“你家大狼”指的是誰。
思緒湧蕩,俏如來只任憑這感情沖動了眨眼之息便将其斂回,金瞳半錯,眼神微挪,故意不再去看那足以亂去心神的狼獸,擡起腳來往回走去。
期間目光并無半分動搖,仿佛他真篤定了心思不去理睬蒼越孤鳴似的。
俏如來在邁步的間隔裏屏息細聽,無根水中唯有一片寂靜。許是那人以野獸之姿無聲前行,不欲透露半點行蹤,可俏如來卻覺得在這片岑寂中,卻有着更多的、難以言狀的、深切而哀恸的孤獨。他心知這近乎空虛的孤獨中,蒼越孤鳴占去一半。而另一半,則是被他自己添補地漲滿,不留一絲縫隙。
他無法自欺。
自那日一來,蒼越孤鳴便再也未曾開口說話,往日的意氣風發皆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數日如一刻的沉默與疏離。他仿佛不再是一頭野性桀骜的狼,反倒更像是被馴服後乖順溫和的犬,默默跟在主人身後,不敢逾雷池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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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越孤鳴在刻意保持距離,明眼人都看得出。而這不近不遠剛好尺丈之間的距離,卻好似成了一道天塹深壑,雙方誰也不願邁出至關重要的一步,只能任其橫亘其間,造就一片難以捱受的空與寂。
他們曾經何其親密——同榻而寝,抵足而眠,相依相伴,不曾有半刻分離。俏如來甚至對獸毛貼于面上時軟硬兼容的觸感都早已習慣,他也早已習慣無論身處何地,旁側總有一個為他擋去危難困頓的蒼越孤鳴。
記憶中的那雙眼在看向他時,總是軟的。或是缱绻,或是溫柔,亦或是帶着千萬分的珍重,在每一寸光陰裏靜靜凝望,帶着些俏如來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給他帶來莫大的踏實與安然。仿佛只要蒼越孤鳴在,世間便再無滄桑事,亦無任何事可傷他。朝夕之間,盡是樂土。
但就是這樣的蒼越孤鳴,卻對他遮、對他掩、對他隐、對他瞞。而這份欺瞞,則是發轫自俏如來見到狼獸的第一眼。
他無法釋懷。
心中擁塞的情愫随時間流逝而轉變,由開始的惱化為現下的怒,雖截然迥異,卻同樣讓他心中郁郁,久不能纾。
——他究竟為何瞞我?
——是俏如來生而為人,壽元倏短。在蒼越孤鳴的時光荏苒中,俏如來只是他千萬年滄海中的一粟桑田,百年時光之于他,不過轉瞬,故而沒有剖白坦誠的必要?
——亦或是,于他而言,自己并沒有讓他信任到,足以坦誠相待?
千樁惱與萬種問一一拂掠過心,然俏如來卻都不想問,亦不願問。他怕那些關于光陰短長的既定事實,也怕那些自怨自艾的念想一朝成真。他太清楚人妖殊途的終局,也生怕百年倏過,自己真的只會成為他長久生命中的一位過客。俏如來不甘願如此,卻也不得不承認如此——他與他,終究有所不同;他與他,終究無法至親終生。
俏如來心中煩悶,亦心中怯然。他心中有那麽多話想問,卻每每含于舌尖齒列時又生咽回口,他怕言不由衷,也怕覆水難收,更怕那些話問出後便再也收不回,連與自己相距尺餘的那道身影都會成為光影錯落中的一幕鏡花水月。
如此懦弱、如此膽怯、如此憤懑滿身,俏如來自己都對如今的模樣深感厭惡。但他仿佛陷入怪圈,自己将自己繞進個無解的死結裏,無處脫身。
他想問,但又怕;他想近,卻怕遠。如此拉扯,如此糾結,于是便成了此刻這般心有千結、胸塞悶氣、腹滿愁腸的局面。
想到這裏,俏如來又是一陣氣惱,索性快了步子往回走,不再理會身後亦步亦趨的蒼越孤鳴。
※
後來幾日,俏如來對蒼越孤鳴的躲閃因着心中難以纾解的別扭情緒而愈發明顯了,不是視而不見就是幹脆躲着。過于刻意的行止讓蒼越孤鳴生怕自己又惹怒了他,耷耳垂尾地拉開二人之間的距離,而他的呼吸則因無根水的影響而不甚通暢,眉目神色亦是難耐,看起來十分可憐。
他确是可憐。無根水對鱗族以外之人皆有影響,而妖族對此反應尤大,慢步緩走都十分困難,更何況俏如來幾日奔波皆是快步而行,為追上他的腳步,蒼越孤鳴不得不緊跟其上。一日兩日尚且能捱,但五六日這番步調下來,直把他搞得精疲力盡、身虛體軟,往日油潤的皮毛也顯出黯色,看得海境之人皆心懷不忍。
而他這幅模樣,就恰好被“鱗王”北冥封宇看到,連半分遮掩都沒。
俏如來得鱗王特許,除卻危險邊境之地外,海境其餘各處皆可自由行走。他揣着那串持續發熱的菩提念珠,一會兒到這,一會兒到那,漫無目的地四下走訪探尋,而這一日,也是如此。一路快走,步履頻疊,俏如來走得急,蒼越孤鳴也跟得緊,待走至浪辰臺附近時,蒼越孤鳴已是氣息不勻,粗喘陣陣。他見俏如來只是在周圍徘徊,并無離去之意,便下髋圈尾,坐在一處邊角,一邊調整着吐息,一邊仍凝神望着遠處的白色身影。
他身體不适,心神便再也分不出一分給周遭,故而當北冥封宇近身時,他也未有察覺。
北冥封宇是在浪辰臺外看到蒼越孤鳴的。彼時見他,雖是沉郁寡歡,卻也精神尚可;可這時見他,只覺這頭狼不過在短短數日間便消頹不少,目露疲色,卻也仍執拗地望着他自始至終都在凝視之人——那位名叫“俏如來”的白衣僧者。
這種眼神,這幅神情,北冥封宇幾乎是在瞬間便确定了一件事——蒼越孤鳴對俏如來的心思,只怕是與他對他……是一般的。
鱗王心念微轉,似浮冰般眼掃過蒼越孤鳴與不遠處的俏如來,随即低吟半聲,邁步前行。他在蒼越孤鳴充滿審視的目光下與之并肩片刻,聲線壓低,用僅有二人才能聽得的聲音低語一句:“看在你與俏如來皆幫過鱗族,本王這次就幫你一回。”
——至少讓你們不要同本王和他一樣,存有悔憾。
北冥封宇将後半句壓入心底,也不等蒼越孤鳴有所回應,便向俏如來走去。
蒼越孤鳴看着鱗王的背影,眸光在瞳眸深處轉了幾輪,終是蟄伏下來,複又沉回眼底。他又将目光挪向遠處那人,只覺視線所及皆是空無澄澈的白,那發絲間散出的檀木幽香猶萦鼻端,那雙手的溫涼柔軟也好似仍撫于額頂。
他好似許久沒有依偎在他身邊了,蒼越孤鳴想。
兩心相離,不過半旬而已。
北冥封宇袍服繁複,上有珠玉環佩琳琅碎碎,行走時縱使再放輕腳步也會帶起一陣金玉铿锵之聲。也正是這響動讓俏如來驀然回神,轉過身的同時向鱗王行了一個周正的佛禮,面上神色安然,眉目舒緩,端得一副溫良恭儉讓的儒雅模樣。
“俏如來。”鱗王應了一聲,目光落在不遠處那方寫着“浪辰臺”三字的匾上,似是想起什麽可喜的事般地柔了眉眼,頓了片刻,方才開口道:“本王看你在此處徘徊許久,是因你先前所提的靈物感應?”
俏如來遲疑了下,掌心貼在胸口處,默默點頭——菩提在此處由溫轉熱,确似感應到什麽。
他靜默了一瞬,鱗王卻未等他回應。北冥封宇腳步一轉,面向浪辰臺而言:“既然來了,便随本王進來罷。”
他這話說得突然,也正合了俏如來心下之意。俏如來只見得眼前绛色披風一帶一揚,随波而起,尚不及反應時北冥封宇便已行至長階前,大步緩邁,徑自往浪辰臺登去。
鱗王走得快,俏如來只得拔步追上。他随着北冥封宇登上珊瑚長階後下意識往身後望去,卻只見得層階長長,并無一人相随。此番願景應如他所期許,亦是他親口所訴求,然此時此景,卻又讓他心中陡起寥落,長階有盡處,然在那盡處,卻不知是否還有人守候。
俏如來回身入臺,卻未曾留意到遠處有一雙幽藍深邃的眼,目送着他拾級而上,目送着他進入那高聳的樓堂,也目送着他飄起的最後一寸發尾消失視線盡頭,窮極遠望,久久不曾收回。
※
“俏如來,你來海境,也有十日了罷?”
“是。”
“有件事,你可否曾心生疑惑?”
“鱗王指的是……”
“你來海境這些時日,卻從未見過我鱗族的師相。”北冥封宇露出半邊側臉,“你不奇怪麽?”
“俏如來這幾日皆未曾見過鱗族師相,确是感到疑惑。”俏如來随着北冥封宇又行過一處轉角回廊,“雖未見過,但亦有聽聞。往昔海境鱗王之下設相,皆為鲛人所任,至鱗王這一代,出任丞相之人乃鲛人一脈欲星移,欲星移曾以少年之姿接替先王身邊相位,更身兼帝王師之位,故而亦被稱為師相。”
“不錯,他确是……人中冠楚。”北冥封宇輕聲一嘆,便再不曾言語。他輕車熟路地轉過一處又一處院內的柳暗花明,在每一個可窺見遠處深海之所都放慢腳步。鱗王将這不算太長的路途走得認真,一步接一步皆是穩而重,他好似在品味,亦像是在懷念,而這足下的每一步前行,仿佛都值得他用全幅心神去回想曾在此處度過的每一寸時光。
北冥封宇在一幕白紗前停住,眼前紗簾如幕,層疊掩映,截斷了視線,阻隔了腳步,卻無法擋住心中的念想。他以眼為筆,隔着薄紗将浪辰臺深處的景致描摹入心,而後便不動不言,兀自沉默。
他靜默了許久,忽地就嘆了一聲,手伸入白紗間隙,将那雲絮般的簾幕撩起一角。北冥封宇的目光自紗簾開啓的瞬間便膠着在了內中的貝床上,雙目望着躺于其上的身影,不肯有片刻挪移:
“俏如來,本王為你引薦。這位便是,鱗族師相——”
“欲星移。”
俏如來順勢向內望去,只見有一青年男子躺于床褥間,眉眼輕渙,神色安然。青年天人之姿,清隽俊雅,衣衫華貴,一頭宛如夜浪般藍白交雜的長發被整齊地打理好,鋪在身下,襯得他更如月下明珠般溫瑩。他耳鬓有幾枚鲛鱗,渾圓而小巧,恰如其分地點綴在發鬓兩側。那鱗片本應是畫龍點睛的裝飾,襯得清俊面龐更儒更雅;然此時那零星幾點月白卻色澤黯然,顯得欲星移面色蒼白,虛弱地好似失了血色。
他卧于榻間,半分動作也無,雖狀似晨間淺眠,可也過于沉睡,對鱗王的到來好似渾然不覺。一片寂靜間,只依稀能聞聽得綿長輕淺的呼吸聲,卻也是若有若無,說是游絲之氣也不為過。
此番情狀過于詭異,若不是欲星移鼻息仍在,胸口仍有細微起伏,俏如來甚至會覺得此刻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師相未死。”北冥封宇遠遠眺望着欲星移的身影,撩起紗帳的手泛起及不可見的細微顫抖,“他未死,卻也不能算是活着。本王下令封閉浪辰臺前,太醫令也曾全力醫治,但……”
“誰也無法将他喚醒。誰也不能。”
鱗王再深深看了一眼沉靜而安谧的欲星移,随即放手,任憑那雪浪般的紗将視線掩住,再也望不見那人半分身影:“那一次外界入侵,他以神識受創為代價,保全了鱗族全族與海境的安寧。只是,他自己卻……”
他背過身去,以強硬的态度迫使自己不再往那處窺觑,耳畔附着的鲲帝之鱗在回身瞬間帶過一抹一閃而過的流光,遮過了北冥封宇眼角濡起的一滴晶瑩,也掩住鱗王眉梢帶起的一抹哀色。
“俏如來,本王給你講一個,本王與師相的故事。”
※
北冥封宇記得與欲星移相處的點點滴滴,連一倏忽的遺漏都不曾有。那些從少年到青年的時光都仿佛被镌入他骨血,鮮活又明亮,宛若新成的深海蚌珠,每一寸光輝都溫潤奪目,每一層珠液都蘊着那些從未說出口、卻又彼此心知肚明的情誼。層層裹挾,終成明珠,他與他之間的故事就像盈滿海境的無根水般,瑩潤溫和,雖不至深銘刻骨,卻能從每一處孔竅沁入,滲進身體的每一寸角落。
北冥封宇仍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欲星移的場景。
那日他在武場習武,鱗王将他喚去,北冥封宇看到往昔威正嚴肅的父王罕見地軟了眉眼,将一個容貌清秀的鲛人少年領至他面前,告訴自己,這是海境新任丞相欲星移,以後便是你的老師。
少年丞相,風姿卓絕,彼時他二人同年同歲,卻有着不同的經歷與風華。他是鱗族太子,欲星移卻已位居朝堂高位,他可與鱗王議政、可與群臣舌戰、也可對太子所學所問給予完美解答,而他談吐舉止亦是風趣儒雅,是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太子時期的他便被欲星移深深吸引,只不過那是出于對他的憧憬與欽佩。
鲛人一族天資聰慧,又皆有上乘品貌。欲星移貴為始帝嫡系血脈公子蘇後人,則更是其中翹楚——面如冠玉,眉飛入鬓,清俊端莊。而随着年歲漸長,青澀之氣漸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歷經沉澱後的溫潤與儒雅,如夜幕星空下的廣袤遠海,飄渺浩然,卻又玉意無雙。
欲星移與他亦師亦友,他與欲星移情同手足。他被欲星移的端方清雅與沉着穩重所吸引,卻也偶因對方的神秘與不可捉摸而心生惴然。那時他已登基為王,而他亦助他平定海境內亂,二人君臣相佐,相互扶持,本應是心無罅隙,全然托付。可年輕的鱗王卻察覺到,欲星移有許多事都未曾坦誠相告,有許多事他都在暗處獨自攬下,不曾讓他知曉。為此北冥封宇也煩惱過、糾結過,氣惱過、憤懑過,可兜兜轉轉,千百個念頭走過百輪,最終他仍選擇了寬忍與包容,選擇了放下芥蒂與心焦,選擇了無條件的相信,相信着那個在他心中最獨一無二,也讓他心生戀慕的欲星移。
初登大寶的他被欲星移深深吸引,彼時他在心緒糾結處,發覺了自己最隐秘的心意。
充實後宮、開枝散葉、傳宗接代是君王的職責之一。北冥封宇在為王第一日便心知此事會被群臣提出,故而早已備下腹案以面對這種局面。可北冥封宇千想萬想,卻未曾想到,那一日在朝堂上提出鱗王納妃一事的,竟會是在他心中占去泰半光景的鱗族師相——欲星移。
那一刻,心中湧起的情感是惶然,是心涼,是迷茫,亦是一種被喚作“一廂情願”的無力感。北冥封宇坐于廟堂高處,自上而下望着立于群臣之前,神色淡然說出“納妃”二字的欲星移,平生頭一次感受到自四肢百骸滲出的冰冷與寒涼。眼前景物上的諸般色彩一一褪去,五色斑斓化為灰敗頹然,心中高牆轟然坍圮,那些斷壁殘垣下壓着的,皆是被他壓在心裏,字字珍重的“欲星移”。
一腔真情付東流,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北冥封宇在這一刻心中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這樣一句話。
他終是,一廂情願。
北冥封宇是這樣想的,可他這個念頭卻在大婚之日,被徹底打破。
鱗王大婚,百官恭賀。北冥封宇卻在群臣歡宴時,發現一抹與他人截然不同的身影。
那是欲星移,是當初谏言他為君為王理應早日納妃的鱗族師相,亦是将他一片真心打碎斂走、不予他半分希冀的……近身之人。
——本王已然娶親,他夙願得償,難道他不應歡喜?
可欲星移現下雖仍嘴邊含笑,可眉目卻是掩不住的惆悵。他不斷往杯中添酒,又将杯盞送入唇邊一飲而盡,如此反複,不曾間斷,好似那杯中不是能令人長醉不醒的陳釀杜康,而是僅能潤喉解渴的水,一杯又一杯,喝得快而急,任憑那上揚微挑的眼尾被醉意薰得通紅,卻尤不自知。
這樣的姿态,風流而張揚,落在北冥封宇眼裏,卻是別樣的哀傷與悲怆。
哀命運之不公,怆愛重之沉凝。
一個是君王之責,一個是臣佐之職。縱然兩心相印又如何?他們注定要錯過這一遭,也只能錯過這一遭。兒女情長在家國天下前總是輕如浮羽,社稷大山壓下,縱使心懷驚天駭俗之情感天動地,可只要他仍是海境之主,他仍是鱗族之相,他們便要被職責與義務緊緊桎梏,至死方休。
于是北冥封宇便壓下心思,繼續做欲星移期許下德政愛民的君王。他們在朝堂上相互扶持,彼此信任,用這種特殊的相濡以沫,來維持二人別樣的相依與相守。
只能以君臣相稱又如何?北冥封宇想,就算被命運捉弄,但只要知曉自己并非真情錯付,亦并非一廂情願,便足矣。
北冥封宇曾經以為,他與欲星移也就會這樣,一直過下去。他做他的鱗王,他做他的師相,彼此皆成為對方期許中的樣子,雖有遺憾,卻仍是滿足。
他真心是這樣以為的,直到那日他看到被人背回的、重傷不醒的欲星移。
他的眼緊緊閉着,他的嘴上留有殘紅,他的袍服上沾有鮮血,他的師相是那麽狼狽地伏于他人脊背,露出一副從未顯于人前的、頹然而虛弱的樣子。
親手攬過,指掌俱顫,北冥封宇在雙眼溢滿朦胧水色時方才驚覺他哭了的事實。水珠一顆接一顆落在欲星移面上,沿着頰側腮邊沒入鲛鱗之中,留下一線水痕,若依往日,懷中人必會笑着打趣北冥封宇,再遞上一方白巾,讓他莫哭鼻子。
可他不會了。
鲲帝之淚,常人罕見。北冥封宇這輩子沒哭過幾次,可落下的鲲帝之淚卻是不少,都盡數奉獻給了欲星移。
彼時年少,他閱讀古卷時曾見書中有載,說“鲛人眼泣,則能出珠”,便拿着那本冊子去找欲星移,纏着他要看他泣珠。這般蠻纏着,鲛人淚不曾見,反倒得了一通笑罵。北冥封宇仍記得清楚,那日他拽着那位白衣藍發的少年鲛人,聽他言“若要臣泣珠給太子,太子需要用鲲帝淚來換才公平”,可他卻無心細聽,目光全數落到少年說話時彎成新月的眉眼上,他見得那人眉宇中的無奈與欣然,還有他腮邊鲛鱗所散出的,比月華還皎潔的光。
可他尚未見欲星移月明泣珠,就奉了最珍貴的鲲帝淚給他。
一語成谶。
他抱着欲星移說,“師相,歡迎回來”,哭了一次。
他獨自将欲星移送回浪辰臺,替他打理好衣衫冠冕,說了許多掏心掏肺的話後,又哭了一次。
北冥封宇扶着貝床的邊沿,潸然落淚。
——本王還要哭多少次,才能換回一個活蹦亂跳的欲星移?
可已無人能夠答他所問,回應鱗王的,只有浪辰臺內無邊的寂靜。
北冥封宇在往後的日子裏,不止一次地扪心自問——若那日他不縱許欲星移的欺瞞,是否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明明知曉,欲星移的神秘是他的貫然常态。這個常年把“做人失敗”挂在嘴邊的人,每每獨自壓下諸多事務,待他将棘手之事辦妥後方才與他禀報,帶着一臉溫然儒雅的笑容向他請罪嬉笑。
他在最後一刻還在瞞他,明明身受重傷,卻仍笑着對北冥封宇說,臣無事,王不必擔心。可他卻不知,他身上的血腥氣稠濃刺鼻,即便用了最重的香薰都壓不下去,北冥封宇将他的遮掩與欲蓋彌彰看得透徹,卻并未戳穿。
如果那次他不順着他的心意回到到紫金殿坐鎮後防,如果那次他回過頭去,如果他能與欲星移并肩而戰,而不是獨留他一人面對那般險境,那麽此事的終局是否會與現下,有所不同?
北冥封宇這樣想着,伸手碰了下欲星移溫涼的臉。
可惜,再也無人能夠回答他了。
沒有人了——北冥封宇想——再也沒有一個手捧如意、笑意璨然、自嘲地說“臣真是做人失敗”的人了。
他的師相,他的欲星移,此時此刻雖躺在他面前,但與他的距離,卻是近在咫尺的遠。
※
北冥封宇說及此處,便再也說不下去,冰眸半阖,神色哀恸,連眼角處細碎的鲲鱗都在顫抖,無根水泛起微波,在鱗片邊沿折出幾片星子般的碎光,映在鱗王額角眉梢處,更顯支離。他想如往常一般将現下滿溢而出的情愫盡數壓回,但此刻他用往事在心底劃開一個名喚“欲星移”的隙,而那些洶湧而出的悲切與哀傷便就從那處裂口汩汩而出,讓他再也斂不住心中的哀思與愁緒,任由心緒飄然,縱放而去,做回這一刻的“北冥封宇”,而并非是那穩居廟堂、心系天下的“海境之主”。
北冥封宇此刻是悲傷的,也是寂寞的,他有着不得相守的缺憾與哀痛,也有着獨居高位的茕孑與寥落。俏如來靜靜望着他,指尖撥撚着掌中念珠,沉默地将那一百單八顆白晶都磨得溫熱。此刻的鱗王與那日的蒼越孤鳴在他眼中倏然重合,眉目悲切,讓他心下一恸,也讓他心生恍然。
而就在俏如來以為北冥封宇會繼續深陷時,就聽得一句“所以,俏如來,如若你有話想要對他說,便要在想說時說出來”。他擡起眼,見鱗王此時已斂了頹容,肅了眉眼,緩然言道:“你若想問為何本王會這樣說,那本王只能回答你……”
北冥封宇停了片刻,繼而笑言:“因為本王覺得,現下的你與曾經的本王,很像。”
“都在迷茫,都在踟躇,也都在用一時的逃避來面對對方曾經的欺瞞,可是俏如來……”北冥封宇側過頭去,直對上俏如來的眼,“如果有些話不在最好的時機說出,錯過了,或許再也無法彌補。”
“就如同本王心中的一句話,存了幾十年都未曾說出。可時至今日,那位本王想要傾訴的對象卻無法再聽得半分言語。他與本王雖都活着,但本王卻不知,那句話是否還能傳達給他。”
“雖不知他何時會好轉,何時會醒來,何時會與本王再度攜手共創海境清平盛世。但……本王會等。”
“等他醒轉,等他起來,等他鮮活地站在本王面前能夠聽本王的滿腹牢騷時,本王……會好好說給他聽。”
“只要還活着,本王,便不會放棄。”
話音方落,俏如來只感到胸口一熱,只見又有兩枚菩提自懷中升起。佛光輝然,驟而分散,一道飛往浪辰臺深處,一道停留在北冥封宇頭上,倏而化為一捧光暈,盡數灑于鱗王身上。
——這一顆,是少時緣起,君臣相佐,誓而不棄。
——這一顆,是相濡以沫,歲月相待,生而不離。
人生有八苦,二六有因緣,星海兩相望,此生永不離。
此塵緣情苦,是謂——
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