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賞昙是帝京盛夏夜半最風靡的雅事。
有月的夜晚,月照胧昙是一美,而陰綿的将雨未雨的夜,在蓊郁靜籁的花園裏點起燈火,凄迷的橙紅淺光照透淡薄的夜霧,輕籠昙花玉雕般剔透玲珑的花瓣,又是另一種別樣的韻致。
眼下正是帝京八月,夏昙悄開郁香最濃總在子時,只有這須臾風雅的夜闌人靜卻忽然被禁軍馬蹄踏亂,聖上遇刺的消息與闖入的軍士一道傳遍了公卿世家與皇親貴胄的府邸。
自從太後孽黨覆滅七年以來,天下承平日久,經歷過當年血雨腥風的貴胄們也已經忘掉如履薄冰茍且偷安是種怎樣的日子,禁軍的到來觸動他們記憶深處的恐慌,慶王府後花園裏彌漫不安的惶惑,慶王是當今聖上的堂弟,除了附庸風雅平日裏從不多問多談,如今已然吓破了膽。
禁軍守住了花園所有的出口,黑色的甲胄像冰冷的鐵潮撲敗所有閑情雅致,這是個不見星月的陰夜,慶王看着暗影裏黑潮似的禁軍心慌,忙讓人多點幾盞燈。花園裏昏暗迷蒙,昙花将綻未綻,可眼下卻不是欣賞的時候。
王府管事戰戰兢兢催促為賞昙雅集特意雇來布燈陣的裱糊匠,“再多挂幾盞!”
裱糊匠是個年輕人,話極少,沉默着連點了十幾盞燈挂上樹梢。她入夜才來,管家并未仔細分辨,如今她舉高的燈正正好好照亮臉龐,管事才發現原來是個貌美的少女。
昙花美在無情冷淡,少女與昙花的清冷寂然無異,暈染的淡金燭光照亮她無甚表情卻清麗絕倫的臉龐,她的眉目在暖光下卻也是疏離的孤清。
一旁目不斜視的守門禁軍竟也偷偷多看了她幾眼。
唐雲羨攏起掉落的袖管,再在樹梢上挂了最後一盞燈,跳下木梯,“好了。”
管事掏出指甲蓋大小的碎銀放在她的掌心,“眼下你出不去的,一會兒再走,不用害怕。”說完他看了眼這姑娘的神色,清冷一片哪有懼意,也覺得自己是多嘴。
花園比方才亮了許多,慶王借着新點燃燈籠的亮光走進帶頭的禁軍,低聲道:“聖上龍體如何?可有受傷?”
帶頭的禁軍是個年輕牙尉,語氣冷硬,“恕末将不能多言,奉命辦事,早朝前諸位請勿走動,由我護送至殿前。”
唐雲羨抱臂斜靠着樹幹,纖細的身姿松弛卻不散漫,她泠然的目光逡巡欣賞着迷蒙暧昧夜裏突然的驚變,柔暖的燈燭被禁軍森冷的甲胄映得寒光湛湛。
見禁軍牙尉态度冷硬不侵,慶王臉上難免有些讪讪的,又不敢在這時招惹禁軍頭目,于是輕咳一聲,笑了笑,“阿玳,牙尉斟杯茶,他軍務在身不能飲酒。”
“是,王爺。”
Advertisement
極軟又輕的回答像霧一樣飄來。
唐雲羨低頭一笑,收回一直落在牙尉身上的目光,向聲音來的方位望去。
從燈火照不到的暗影裏浮出個袅娜的倩影,朱紅長裙曳地,披紗掩不住光潤單薄的雪肩,只看便知纖軟的烏黑長發半卷半垂,幾分嬌慵的堕在鬓邊肩上,禁軍也有世家子弟,眼見帝京炙手可熱的花伎名姝穆玳就這樣一步一步踏着優雅的步态走來,不禁手心冒汗,皆緊攥住刀柄生怕滑落。
穆玳韶齡芳華,卻有着豔冶的盛名,公卿們盼着她賞面雅集奉上大筆大筆的金錢珠寶,甚至有拿房田兩契想博美人的垂青。
牙尉也有那麽一瞬晃了神,眼底被柔柔得燈光照亮,可他很快收斂那份驚豔的波瀾,“不必,末将靜候即可。”
穆玳有些委屈地瞥了慶王一眼,眼底春水轉圜波若映星,慶王連忙招手讓她回來自己身邊,穆玳走出兩步,卻驟然停住。
她微微側頭去看左邊花園斜徑旁栽得那棵巨槐,然而樹下只站了王府的管事和幾個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的禁軍士卒,再沒旁人。
穆玳壓下想蹙眉的沖動,低聲應着慶王的召喚,有意無意又把目光流連回樹下,剛剛她矚目的地方只見圓葉一片正悄無聲息的飄蕩而落。
她若有所思,再不多看,朝着慶王的臂彎移去。
樹下,管事盤算着今晚是別想睡了,他打算叫雇來的裱糊匠小姑娘到下人房裏将就一晚,可轉過身,哪裏還有什麽粗布荊衣的姑娘,茂盛的垂枝下只他一人。
“再拿些椅子來。”慶王這時發話,管家顧不上奇怪,急忙應下,跑離樹下。
唐雲羨跪伏在牆上,茂盛的槐樹枝葉将她掩藏得悄無聲息,等到院子裏又來了一群下人擺起椅子,她才施展輕功,不作任何響動的騰踩而去。
街路在無月無星的夜晚寂靜得詭異,巡防的士兵跑步騎馬交錯而過穿透靜夜,還好北城都是深宅大院,唐雲羨往南去的身影始終沒被發現。她潛行一段路後落在一處清淨院落的高牆上,正要再往裏時,卻見一人一馬晃晃悠悠踩着空空的街,由遠而近。
這個時候,這個情形,這人出現的實在不是時候,跟別提還輕輕哼着一聽就不是好來路的靡靡小調,在馬上搖頭晃腦。而那馬像比主人還醉,四只蹄子從街左飄至街右,再亂踏着回來,忽快忽慢的,沒走多遠就被路過的禁軍發現攔下。
“站住!帝京今夜宵禁不得出行,來者何人?下馬回話!”
一隊禁軍都按下刀柄預備拔刀,馬上的人這才知道怕了,酒似乎也徹底醒了,恨不得是滾下的馬,跌跌撞撞朝帶頭的衛戍長鞠躬行禮,禁軍帶着的燈籠照亮了那人,原來是個文質彬彬的少年郎,他面容清朗,長眉似裁,只是喝了酒,臉頰和唇都紅得像塗了胭脂的女人狠狠親過,“軍爺,這是在下的腰牌。”他自懷中拿出夜裏也泛着光的金腰牌,衛戍長接過來一看,剛才的氣勁像抽走了一半,蠻橫的語氣竟緩和了許多,“原來是太府寺少卿徐君惟徐大人,敢問一句為何夜行?”
隐在一旁高枝茂葉的懸鈴樹後,唐雲羨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一動,微微側頭去看,剛才還趾高氣昂的禁軍衛戍長這時正貓着腰朝徐君惟行了個禮。
太府、司農、大理三寺乃是朝廷上下最無人敢惹的衙門,司農寺管天下糧倉,大理寺掌國法刑罰,太府寺最為闊氣,上監皇家庫藏,下納貿易課稅,更重要的是負責着官員俸祿,哪個瞎了眼的敢惹太府寺的二把手?
可徐君惟嘿嘿一笑,并沒因為剛才的厲聲質問氣惱,俊逸的臉上滿是随和的從容,“太府寺卿洪大人今天迎他的第七房小妾進門,做屬下的哪能不赴宴,哪能不高興,哪能不貪杯……不過,這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宵禁?”
衛戍長壓低聲音說道:“聖上遇刺,城門均已封落,大小官員明日必須觐見,我們奉了上谕嚴禁各位大人和貴人們走動,等到明天一早,再送各位入朝。”
“好說,好說……”徐君惟聽了是皇帝出事,也收回了笑,“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我們走就是了。”
徐君惟重新上馬,腳步已沒了剛剛的虛浮,他攬住缰繩将揮未揮之際,陡然擡頭。
極高的蒼白院牆裏探出茂密的懸鈴樹,滾圓的果實吊在葉片下在無風的夜裏一動不動。徐君惟眼中迷蒙的酒勁兒像是一瞬間被夜風拂去,只留一絲銳意,他轉頭向衛戍長問道:“這裏是……”
“是長公主殿下代發修行的枯榮觀。”
“這樣……”徐君惟略微思索後拍了拍馬脖子,邊騎邊又回頭看,“怪不得養得起這樣昂貴的名木。”
馬蹄和腳步聲漸漸遠了,唐雲羨靠在樹後等聲音徹底消失才起身。剛靜了沒一會兒,聲音卻從院子裏傳了出來,她只得繞過樹的另一側,暗中探看是什麽人和她一眼大膽半夜闖進了長公主的地盤。
“長公主殿下可休息了?”
“沒,師父和清衡師姐在後殿。”
說話的黑影也穿着禁軍的甲胄,回答他的是個聲音脆脆甜甜的小道姑,七八歲年紀,眼睛在夜裏溜溜轉轉,可能是熟悉,話語裏還含着笑意,“師父不讓人打擾,你一會兒再去。”
“不行,一刻也不能等!”
唐雲羨跟着那人往正殿去,再躍上枯榮觀後殿的黛瓦,雙足無聲,她還是先到一步。
枯榮觀後殿,這是月圓前最後一次祝禱,清衡跟在師父身後,沿着桃枝沾水灑地的濕痕亦步亦趨,大殿磚石灰冷平滑,未幹的腳印環繞在她們身後,繡着金色經文的雪白帷幔随風起伏,香霧飄搖而上消失無蹤。
她忽的在師父身後停下腳步,舉頭望向殿頂,側耳細聽卻什麽都沒聽到。
“清衡,專心。”
“是。”清衡低頭,心裏卻還是猶疑,忍不住又擡眼看去。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道童領着一個禁軍打扮的人行至安朝公主面前,這裏在祝禱時禁止進入,可公主并沒責備來人,而是把淨水瓶遞給清衡,等他發話。
這位禁軍雖沒見過清衡,但看她素容沉靜,氣度高華貌若仙子不似一般道姑,便知她是那位傳聞裏長公主唯一的弟子,也不再避忌,直言道:“是皇上,皇上遇刺了!聖體受傷,雖然性命無礙,但出事時是貴妃伴駕,她替陛下擋了一擊,傷勢頗重。帝京已然戒嚴,刺客并未捉到,也不知是何人所為,陛下密诏公主進宮,請公主即刻動身。”
已經代發修行多年的安朝長公主更喜歡別人稱她隐未真人,這是她皇兄七年前初登大寶時所賜的尊號,兩人同為賢妃所生的兄妹,相差三歲,在昔日太後亂整時期艱難扶持,不似那些平常的皇家兄弟姊妹般疏離,甚是親厚情真,聽說皇兄遇刺,安朝長公主不複剛剛的沉靜,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命清衡留下,自己則跟随來人踏着夜色走出了殿門。
公主離開,枯榮觀就又回到方才夜的靜谧裏,清衡從後殿出來走回自己的房間,唐雲羨坐在屋頂的陰影裏嘆了口氣,心想已經七年了,七年裏功夫也沒有個長進,還是沒辦法發現她,真的弱。
她看院子裏沒人,也站起身來。
馬蹄聲像噩夢裏追趕着她一樣突然出現,唐雲羨像在盛夏裏被冰涼的雪水當頭淋下,額角生汗,她重新縮回陰影,緊盯着牆外馬蹄聲越來越響的方向,黑潮一樣的禁軍從暗處浮現,他們都騎着通體漆黑的高傲駿馬,身着黑甲,馬佩硬弓身帶纖細鋒利的直刀,沉默着包圍了枯榮觀。
他們并不敲門,徑直闖入,走在最前的人甲徽刻着校尉的印記,這些人開始走進每一個房間,打擾所有人的好夢,把一個個道姑道童趕進小院。
唐雲羨知道大事不好,她朝着剛剛清衡走進的屋子躍去,這裏緊挨枯榮觀的北牆,面對的倒是個單獨的小院,不開花的草木疏疏落落修剪得像是它們原本的樣子,屋子裏沒有燭火燈亮,黑黢黢融進夜色。唐雲羨為了避免被發現跳進了房屋和院牆的夾角,從半掩的窗縫往裏看。
玉燭寺建在地宮,唐雲羨六歲那年走進去七年後才重新見到真正的陽光,黑暗是她熟悉的舊友,她清楚得在一片漆黑裏看見清衡面對着牆壁閉着眼睛。
原來是在猶豫嗎?
清衡回頭去看門,還沒人闖進來,但恐怕過不了多久禁軍就會沖進這裏。她輕抖的手撥開挂在牆上的一幅字軸,從掩蓋的暗格裏取出她的佩劍。
握劍的手懸停半空,清衡低着頭,看不見她的臉,沉默裏的她像寒玉刻出的雕塑,最終,她發白的指節從劍鞘四周松弛下來,一聲極弱的嘆息滑入黑暗,劍垂落身側,和劍一起放下的似乎還有她的肩膀與整個身體,松弛得像泡在熱水裏。
清衡想,是時候認命了。
“你老老實實讓禁軍抓走,也還是會連累收留你的長公主。”冷冷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清衡伸手拔劍!
她動作極快,可劍剛出鞘半截,她的手背就被一股極大的力量壓制動彈不得,劍刃再不能往外滑出一寸,清衡的脊背被冷汗浸透,那個聲音飄忽如魂,轉瞬就到了她面前,活人真的能這麽快得無聲無息嗎?
“你不會有事。”那聲音清冷如月,如果這樣的夜晚有月光照進來,那一定是她音色的剔透,“照我說得做。”
唐雲羨一把扯掉清衡淡灰色的發帶,根本不給她回答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