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湖水清澈幽靜,星光灑透粼波徐徐,像天幕沉入深藍,閃閃點點的微光盤桓在身邊。唐雲羨憋着一口氣游了一大段距離,仍然不敢擡頭換氣。
在秦問轉身前,她便看出他的意圖,悄無聲息魚一樣滑入湖水慢慢下潛,一直朝湖心游去。
縱然是七月的夏,湖水浸透仍然滿身涼意,唐雲羨快憋不住氣了,頭頂三三兩兩的船底橫過,時不時一只搖橹劃過她頭頂,她水性只能說是一般,還是在進玉燭寺前跑到城外別人家圍地的池塘裏偷魚練出的不入流本事,這一會兒已經足夠她頭暈腦脹。
可船實在太多了,她又鉚足勁兒往湖心再游了幾胳膊才勉強找到個只能擡頭看清一個船底的湖面凫了上來。
空氣終于充盈憋悶的胸肺,唐雲羨大口大口喘氣,原來走上兩三個時辰就能繞上一圈的上風湖突然一望無際了起來,頭上的水珠滑落湖中,叮咚叮咚,吱吱呀呀的聲音輕細的混雜着耳邊嗡嗡的亂響,她感到一陣猝不及防的頭暈,擡手扶住最近能扶住的東西,又喘了幾口氣後才猛然驚覺,她手下扶住的是一葉扁舟的船沿。
被風帶起的湖波輕輕撩動老舊的船身才發出那陣吱吱呀呀,唐雲羨抹掉臉上水珠,頓時愣住。
船上有人。
那人還半跪在船沿邊盯着她看。
“你……”
和那天初遇時一樣,渾天監察院少監時平朝明亮的眼眸不輸他身後滿天破碎的璀璨,他的驚訝也和當時一點沒變,他錯愕過後笑得溫和明朗,像夏日的雨過天晴,面容澄淨得不可思議。
唐雲羨愣住的時候,時平朝已經将手伸給了她。
殺意像來勢洶洶的潮汐,總能在一瞬間吞沒一切,又猛然褪去只留狼藉。在握住時平朝遞來的手時,她幾乎就要要把他拉下水中溺斃。比起編造理由,殺了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官并不難到哪裏,甚至還能一了百了永無後患。在這緊張的時局,直覺告訴唐雲羨這是最好的選擇。
但真的就像潮汐,殺意褪去,唐雲羨想到七年前的夜晚,那個看着自己的禁軍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他開弓搭箭,松開手指就能殺了自己,是什麽讓他最後放下了手?
她恍惚的瞬間,整個人被時平朝用力拉上了船。
船上沒有船夫,只有時平朝一個人,他撈起水淋淋的唐雲羨,沒有慌亂窘迫,倒像釣上魚的新手漁夫,毫不遮掩的意外之喜融化在眼角眉梢,可他再一細看,見她單薄的身體在夜風中輕輕顫動,趕忙從懷裏掏出巾帕遞過去,唐雲羨颔首接過,他們都沒有說話,遠處有一兩聲琴音和敬酒的朗聲高笑,忽然顯得他們之間的靜谧十分局促。
最終,還是唐雲羨先走去了船頭,她找了個地方坐下,解開纏着頭發的布帶,放下濕透的長發,用時平朝的巾帕一點點擦去豐盈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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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時大人。”
時平朝坐在離她很遠的船尾,幾乎是風把這聲輕緩的道謝送到耳邊,他擡頭去看,卻只看到一團昏黃的光暈染開唐雲羨單薄的身影,風燈不是那麽亮,卻足夠照得她濕透的粗布衣服緊緊貼着曲線起伏的身體,将一切勾勒得一覽無餘,她背對着時平朝,一點點揉開夜一樣黑的長發,脖頸後是刺目的雪白,手臂每一次輕輕擡起,後背的弧線都緩緩起伏,像霧中的山岚,隐約又透徹,月光和星光披落她纖美的肩頭,水亮的長發像鏡子,閃閃發光。
唐雲羨回頭,時平朝趕緊低頭。
唐雲羨只是抖下纏着脖子的一彎濕發,又轉了回去,時平朝像是百般掙紮過,又猶豫着擡起頭,又落下,最後幹脆站起身來。
船輕輕晃動,唐雲羨看見時平朝朝自己走來,把脫下的外套披上她的肩膀,一陣溫熱的氣息包裹住湖水泡得發冷的身軀,她輕輕一抖,再擡頭看去,時平朝已經走了回去。
“時大人是游湖嗎?”她打破沉默,一邊捋順長發一邊輕聲問。
“是啊,約了朋友,但人沒有來,只能自己打發時間,姑娘……”他說到一半,擡頭一笑,“前幾夜在渾天監察院真是不好意思,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是枯榮觀的弟子,道號清衡。”唐雲羨頓了頓,“不過我姓唐,時大人還是叫我唐姑娘就可以了。”
清衡雖然常年在觀中足不出戶清修為主,可萬一有人見過她,唐雲羨還能拿自己本名擋下懷疑,同時知道她本名和身份的人幾乎已經死光了,總比已然被人懷疑的清衡要好。
她這樣說,時平朝并沒有疑心的笑了,“唐姑娘,你怎麽……游湖游到了湖裏?”
“我東西掉進了湖裏。”她輕描淡寫說道。
“找到了嗎?”
唐雲羨拿出長公主的白玉令牌,時平朝點點頭,“這樣重要的東西,确實不能随便棄之不顧。”他走進船艙裏,倒了一杯酒遞給唐雲羨,“喝口酒暖一暖。”
時平朝笑容懇切溫良,這樣給姑娘貿然勸酒難免會讓人懷疑居心叵測,但他卻坦蕩從容,唐雲羨看不出他會武功的樣子,确實身上也冷,接過後一飲而盡,“多謝。”
“唐姑娘那天來渾天監察院是公主想詢問天象嗎?”時平朝不再多倒,只接過酒杯,在她對面坐下。
唐雲羨的頭發正在被風拂幹,散下來後掃來掃去脖子癢癢的,她忍不住拿手去擋開,“陛下遇刺前曾經召見時大人,公主是想知道時大人是否有看到可疑之人?”
時平朝很認真的思考起來,他穿得是常服,夜裏也能看出磨舊的青灰痕跡,倚坐在船艙邊享受個寒門名士或是閑散的讀書人,不過他穿官服也是邋邋遢遢,沒有半點倨傲的貴氣和肅然,完全不像唐雲羨印象裏的朝廷命宮。
“我那天當值,陛下傳喚于是觐見,當時是貴妃伴駕。”他邊想邊說,低低的音色被水聲包裹,“陛下說前幾日他賞月時見到流星,所以召我一問吉兇,可那一日并無記載有流星顯現,我也如實回禀,貴妃說她那天也陪在陛下身邊,倒是沒有注意,她這樣說陛下也沒有放在心上,讓我退下了,當時陛下和貴妃身邊只有幾個宮人,沒有什麽奇怪的跡象。”他頓了頓,又繼續說道,“其實不怪陛下多心,七年前太後也見過流星,也傳召了當時渾天監察院的正監,只是渾天監察院根本沒有流星的記載,太後盛怒,正監還為此遭到牢獄之災。在此之後不幾日便發生了宮變,怎麽說也有些讓人疑心的暗示。”
這樣說來,那天真的是沒有任何異樣,如果真有什麽特殊,就只剩下入宮了的時平朝了,可他和自己握手時全然沒有內力,那天行刺的人武功極高,也不會是他,這樣想來,只可能是宮中之人搞鬼的可能性最高,而且如果宮中真的有還忠實于太後的人活着,也未嘗不會铤而走險。
陶大人被秦問截胡,時平朝這裏又沒有什麽線索,唐雲羨陷入沉默和思考。
夜深了,淡淡的薄霧出現在湖上,遠處的船燈漸漸渙散,只能看見一團幽熒的淡金色在乳白的淺霧裏飄晃,附近船的輪廓都消散在湖面彌漫開來的水汽中。
“這個回答一定讓唐姑娘和公主失望了。”時平朝低頭笑了笑,也有些歉意夾雜其中,“我也只記得這些,除了星象時令和節氣農時,我對其他事總是很粗心。”
唐雲羨莞爾一笑,“那星象也沒有什麽線索可以給我了,是嗎?”
她不是愛笑的人,用徐君惟的話說,她的笑還不如不笑,只有嘴角彎起,眼睛裏還是平靜,看得人心慌,唐雲羨倒是沒有注意過,但時平朝自傷裏略帶玩味的話的确很有趣。
說到星象,時平朝的眼眸忽然亮了起來,即使有霧,潋滟的湖光還是倒影在他的彎下的眼中笑意裏,“星辰的暗示只是一種未必會應驗的征兆,古往今來的故事不論,只說本朝,七年前太後伏法那一夜的天象是為熒惑犯心,可幾天前我遇見唐姑娘那天的天象也是同樣,七年前天下動蕩,一場大火毀了半個帝京,七年後風調雨順諸事平安,陛下遇刺也是在之前星象無異的時候發生,所以我只是記錄,并不相信。”
唐雲羨忽的擡頭,黑暗中捏着時平朝外袍衣襟的手指壓得更牢,“七年前?我聽說星象更替周期漫長,想要看到同一個景象往往要十數年之久,怎麽七年就會有一個輪回嗎?”
“唐姑娘只說對了一半,星辰日月高懸于天,運轉自有軌跡,像是人的命運,兜兜轉轉,有時相逢有時散,都是不可臆測的隐秘。但有些星辰卻比人的命運和心思更有自己的規律,比如那天的熒惑犯心,熒惑這顆兇星逆入心宿,這種情況常常三四年便有那麽一次,偶爾還更短,但也有前朝記載四海升平的時候,熒惑數十年不亂天象。所以并沒有什麽輪回,也沒有什麽一定,如果凡事都有規律可循,渾天監察院一半人怕是也吃不上俸祿了。”時平朝說完微微笑着站了起來,擡頭望向絨綢似的濃郁天空。
“沒有什麽一定,都是巧合……”唐雲羨默念着,旋即沉默下來。
她低着頭,頭發已經幹透,柔軟纖細的發絲在夜風中翩跹,像是觸手可及的柔波,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觸碰。時平朝鬼使神差,竟然偷偷摸摸擡起胳膊,但他猛然發覺,趕緊把手背過身後,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唐雲羨擡頭看到的就只是他尴尬的傻笑。
“怎麽了?”她不明白剛剛還清雅從容的時大人怎麽一下子畫風突變,從微笑變到八顆牙都笑得露在外面,只是他人長得清隽好看,這樣笑也不算醜。
“沒事……”時平朝趕緊往船尾走,“太晚了,我送唐姑娘靠岸。”
唐雲羨點點頭,看他挽起袖口自己搖橹,上船時心生的疑惑又再次泛起,“時大人的船上怎麽沒有船夫?”
時平朝低頭一笑,倒也不算局促不安,可還是略有遲疑,“我俸祿低微,雇船游湖已經很奢侈了,能自己動手省點錢就省點吧……”
唐雲羨想到徐君惟每天花錢大手大腳,浪得飛起,心想果然管錢的太府寺和鴻胪寺下屬的小衙門就是不同,再一細想,自己如果是玉燭寺卿,恐怕時平朝小小從六品的俸祿還不及自己百分之一,竟然也有些心生憐憫。
船穩穩得靠岸了,湖畔碼頭游人比之前稀少了許多,空船擠擠挨挨用浸了油的粗繩拴在一起,唐雲羨緩步上岸,時平朝剛想伸手去扶,她已然輕松站穩,他只好假裝沒有伸手,低頭繼續放繩子,一旁他的馬卻熱情得走上來,時平朝溫柔地拍了拍馬的脖子,示意它再等等就能回家了。
“謝謝時大人。”唐雲羨上岸前已經脫下外袍,順手搭在時平朝的馬背上,她沉靜清麗的容顏在風燈的晃動裏像蒙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時平朝笑了笑,“都是小事,舉手之勞。”
”那我告辭了。“
”慢走。“
唐雲羨轉身離開,不久,背影像是融入了街巷盡頭的黑夜。
時平朝站在船上看着,笑容還在臉上,可卻慢慢暗沉着變成一絲苦笑。他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小的紅紙疊出的三角,因為時日太久,紅色已然磨損發白,紙張舊顯微黃,他輕輕打開,裏面紅底黑字,潦草筆觸卻仍然能看出鋒芒和銳意,顯然是急切之時寫下的四個字:
“宮變,速逃”
時平朝又拿出一頁從簿冊上扯下的紙,幾乎同樣急切的字跡寫得是另一段字:
”裕昌七年,八月初七,熒惑犯心,逆入三星彙正,折沖大火,恐行入氐……吉兇見象,未有分曉。”
他凝視着吞沒唐雲羨背影的夜色和街道,那裏除了黑暗空空如也,許久,時平朝才将兩樣東西收回懷中,拿起馬背上的外袍,穿到一半時忽的停下來,低頭輕輕撫摸洗舊發白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