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清衡也聽到了, 這間屋子在偏殿,與長樂宮小花園只隔了條腰帶般寬的小路,夾着一叢叢名貴花木, 順着側窗往外看便能瞥見隔開花園與偏殿的碧綠小池與蓋着絨毯似苔藓的高立山石。那聲讓唐雲羨警覺的動靜是繡鞋踩在青苔上黏膩的聲音。
這條路除了早晨修剪花園的宮女忙前忙後, 是不該有人這時走過的。
她們湊近側窗, 唐雲羨擡指稍稍推開一線, 兩個在假山陰影中穿着霞飛粉宮裝的侍女正面對面站立,一人交給另一人一個小小的紅色疊紙, 唐雲羨和清衡都愣住了。
是紅燭令!
交接的兩人匆匆走過,唐雲羨放下窗, 等到腳步聲走遠, 她皺起的眉頭都沒散去。
“我去把那個紅燭令偷來,看看上面寫了什麽。”清衡壓低聲音, 唐雲羨是客,不方便走動,她不一樣。
唐雲羨點點頭, 這幫人已經敢這樣肆無忌憚的在宮中傳遞消息, 看來之前是自己想得輕易了,她心中的不安漸漸彌漫散開, 籠罩腦海, 在思索中浮出了一個人的背影。她覺得心口猛地一疼,像埋心散發作時一樣。
那個人她真的說到做到了嗎?
清衡推門進來時,唐雲羨的表情還凝固在空落的惶惑上,她微微一震, 是沒想到自己的朋友竟也有這樣的時候。可只是短短的瞬間,唐雲羨看到清衡,神情又沉回往常的穩健,“沒被人發現吧?”
“沒有。”清衡湊過來,“我跟着那個宮女一直走,她不太像會武功的樣子,但很警惕,可從她身上偷東西倒是不難。”
清衡将紅燭令遞到唐雲羨手中,她纖長的十指輕巧翻開特殊疊法的紅紙,裏面黑色的墨跡徐徐展開。
清衡愣住了。
唐雲羨挨着她的肩膀輕輕顫了一顫。
紅燭令血色的紙裏包着的是四個字的秘密:殺時平朝。
徐君惟和穆玳成天拿時平朝堵唐雲羨的心口和嘴,但清衡只覺得是個玩笑,可此時再看唐雲羨圓而顫動的瞳仁,恍然大悟,原來徐君惟和穆玳全都看出來唐雲羨對時平朝的在意,才故意出言逗弄,如果時平朝只是線索,以唐雲羨的城府和冷靜,又怎麽會在自己面前失态。
“我得馬上出宮。”唐雲羨把紅燭令匆匆塞回清衡手心,轉身便走。
Advertisement
“你要去救時大人就不能走。”
唐雲羨回過頭,沒明白清衡的意思。
“時大人……在宮裏!”
“他怎麽在這兒?”唐雲羨
清衡也替她着急起來,語速變快,“我早晨時聽說中午時皇上要陪貴妃用膳,貴妃還說上次流星的事惹
了很多麻煩,要請皇上找時大人問上一問。方才貴妃那裏已經傳膳了,皇上也來了,時大人一定早就進宮在候召……”
她話音沒落,唐雲羨身形閃動,不是往外跑,而是靠近她,“我換你的衣服去。”
清衡點點頭。
唐雲羨穿上宮女的衣服也絕不像宮女,她那不怒自威的靜寂挂在臉上,腳下穩而不趨,幸好走得都是少人的偏路,沒人多看她。外臣侯召入內都等在皇宮以東連着前朝內廷的慎恪閣,深苔綠的厚瓦把烤人的驕陽都襯得靜冷,廊道下栽得是細葉如劍的蘭花,長檐鋸齒的陰影剛好将所有扶疏花木攬入陰涼,唐雲羨雖然也走在陰涼裏,可後背卻生出多少細細的冷汗。
她從前懷疑時平朝,覺得他和巧合兩個字的不解之緣實在沒辦法不讓人疑心,可如今聽說有人要殺他,自己心中的戒備才徹底消弭幹淨。他的殺身之禍只怕連他自己都完全不知從何而來,那天要燒完渾天監察院的大火,可能不單單是想毀掉記錄,她們更想抹去的是時平朝的性命!
到底這人知道些什麽?又是怎麽惹禍上身到必死的地步?唐雲羨心中焦急,又因為誤會而被愧疚折磨,她悄悄進了慎恪閣沏茶的偏屋,随便拎起個燒熱水的銅壺往手邊茶壺裏灌滿,端着就走,卻在出門時迎上個剛進來的太監。
“快去啊,別傻站着!”太監尖聲細氣頤指氣使朝唐雲羨喊,她低着頭從他身邊走出門,剛拐向右,身後高晃的嗓門又吊了起來,“左邊左邊!時大人在左邊的屋裏,新來的都是什麽蠢貨,辦事這樣不清不楚的,沒用!”
唐雲羨也不回頭,再往左走,輕輕推開了屋門。
慎恪閣雅致簡素,和內宮輝煌連璧的光華奢侈全然不同,半個屋子都被書架繞起,屋內幾個臺案幾個座椅都是給等候的官員休憩和準備的。
屋內只有時平朝一個人。
他穿着幹淨的海青藍官服,立在鋪了紙張的桌前正低頭寫着什麽,全神貫注,有人進門也沒擡頭。唐雲羨确認周圍沒人打擾,快步上前撂下茶盤,冒着熱氣的茶水從壺蓋一圈湧出幾潑。這一震,時平朝終于從專注中回過了神,和他擡頭幾乎同時,唐雲羨握住了他拿筆的手腕。
唐雲羨動作大用力猛,墨汁甩在紙上,圓圓的黑點不輸時平朝此刻瞪大的瞳仁。
“唐姑娘?”他眼中是喜悅語氣是驚詫,全然不知大難臨頭,浮起的笑容倒像是天掉銀子剛好砸中了他的腦袋。
唐雲羨看到這熟悉的澄澈笑容非但沒有舒心,這不是在渾天監察院的星空下,也不是在上風湖的游船上,她連心跳恍惚的時間都沒有,反而更急的緊了緊握着他手腕的五指,“離開皇宮,随便找個理由,不要去面聖。”
時平朝的笑容裏透出一絲迷茫,“你為什麽……穿着宮女的衣衫,說得也是沒頭沒尾的話。”他頓了頓,發光的眼睛從上到下逡巡在穿了一身霞飛粉的唐雲羨身上,“不過确實好看呀……我入宮這麽多次,沒人穿這身裙子比你好看。”
“什麽時候了,你腦子裏在想什麽啊!”唐雲羨終于發火了,她發火時就要動手,時平朝被她硬是從桌後推了出來,“皇上召你,但你如果出了什麽意外也是能臨時離開的,自己想個借口!別惹火了我在你身上捅一刀,再說你受傷不能面聖。”
時平朝的表情更迷惑了,“那……這樣說來,要殺我的人是唐姑娘你啊……否則幹嘛捅我一刀……”
唐雲羨氣得牙都快咬出響動,“快走,我從不開玩笑。”
他看着她袒露了心底秘密的眼睛,笑容從綻放到收斂,倒像在安慰唐雲羨似的,輕輕拍了拍她指骨關節都攥得發白的手背,聲音柔緩低徊,“當着皇上的去殺朝廷命宮,沒有人這麽大膽的。我看唐姑娘才是危險,不管什麽原因,假扮宮女被發現也都是兇多吉少,還是你快些逃,我不會有事的。”
“她們連皇上都敢殺,你一個渾天監察院少監算什麽?”
唐雲羨不冷靜的時候眼睛也在瞪着,時平朝看得楞了,全然沒聽清她惶急的警告,突然俯身在她光潔的額頭的上輕輕一吻。
焦灼的不安全熄滅了,唐雲羨呆呆站在原地,她總是反應敏銳,這次即便是時平朝再次讓她陷入慌亂也不例外,她推出一掌,時平朝倉皇踉跄幾步才站穩。
“你都要沒命了啊!”她也不知道是氣還是什麽別的原因,臉上滾熱,耳尖都是赤紅的,如果燒水的壺加熱到她如今臉上的溫度,想必已經開始冒煙了。
時平朝捂着胸口,站穩後朝她笑了。
“時大人可在房內?”
門外突如其來的喊聲讓兩個情緒完全不同的人都變得略有些緊張,唐雲羨聽出這是剛才那個罵自己蠢笨的聒噪太監,時平朝正了正自己的衣襟袖口,再朝她一笑,用篤定又溫和的語調朝門外說道:“是下官時平朝。”
太監推門而入後半低着腰行禮,“時大人,皇上有旨,傳召您立刻觐見。”
唐雲羨的五髒六腑都往一起攪動,偏偏時平朝還是老樣子,他趁太監還沒擡頭,又朝唐雲羨笑了笑,眼裏像是那天船上他們一同仰望過的星夜,無聲無息卻滿溢溫柔。
“公公請引路。”時平朝轉過頭,唐雲羨在旁人面前什麽也不能說,她只能看着時平朝跟着太監走出屋門,在最後時還不忘回頭看自己一眼,再笑一下。
她剛才真該當機立斷捅他一刀,這樣的話,現在那些人就是擡他出去,她下手有分寸,頂多是輕傷,比去送死強。
唐雲羨雖然氣得胸口發悶,可還是不能坐視不理,她穿着這身衣服總算行動方便,出了慎恪閣的院子重新回到長樂宮,走得還是之前少人的小路。
長樂宮的正殿,圍繞着柱廊,這是一座極其宏麗的殿宇,地臺高出周圍宮殿許多。唐雲羨混進了宮女的隊伍中,捧着随便拿來的盛放杯盞的剔紅托盤,跟着她們一個個走過當值的禁軍,行入殿內。
禁軍只護衛皇上的安全,皇上走到哪裏,他們便噤立肅守,唐雲羨站在隊伍的末尾,最後走進去時,守門的禁軍将殿門再度關上。
“現下記錄都燒了,時愛卿還能記得這樣清楚,實屬難得。”皇帝的聲音在殿內沉沉的回蕩,午間日光正盛,明勝燭火,殿內的十餘個貼壁而立冰盞驅散了潮悶的溽熱,時平朝立在階下,貴妃和皇帝則相并而坐在臺上涼榻,他們顯然已經用過了午膳,珍馐換成新鮮瓜果與薄酒。和唐雲羨一起進列的都是身份低微的宮女,她們沒有資格再往前去,更有身份的宮人從她們手中拿過奉上的酒器與點心,擺到了皇帝和貴妃的面前。
唐雲羨不知道貴妃和皇上問了什麽,也不知道時平朝答了什麽,皇上若有所思點點頭,似乎還算滿意,貴妃則沒有加入君臣的對話裏,始終安安靜靜。
時平朝這時寫過了皇上的誇贊,唐雲羨想着一會兒再跟他出去,有人敢在自己眼皮下動手,她總還來得及阻止,想到這裏,剛才七上八下的心也稍有平複。
“天熱難行,賜酒,愛卿喝過再告退。”皇上揮了揮手,溫言說道。
皇上賜酒本該是極大的面子,時平朝倒也寵辱不驚的行禮,唐雲羨剛下去的心卻有力争上游,擠到她的嗓子眼。
殺人最容易的就是在入口之物裏做手腳,這也是玉燭寺最擅長的手段之一,她怎麽會不曉得其中厲害,唐雲羨本就擔心急切,看到端酒上來的宮女時,跳着的心像跌入滿是涼水的深井。
奉酒給時平朝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她親眼看見接了紅燭令的那個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