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
紅菱點點頭道:“這些都是夫人的主意。莫家有兩個未出閣的女兒是瞞不過人的。那日得了消息後,讓你帶了桑果逃出去後,若官府來抄家,少了一個小姐,是萬萬說不通的。夫人便求我,讓我替了你的名,我既成了莫家三小姐,自然要被發賣青樓了。”
阿寶無法言語,便起身慢慢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流淚道:“好姐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初初我并不知道會連累你,姐姐莫要恨我,我無所報答,請受我一拜。”
紅菱端坐不動,道:“我并不是為你,而是為了報答夫人。當年我家中貧窮,我娘又不堪忍受祖母苛待,便丢下我上吊自殺。我爹竟是連一絲良心也沒有,将我領到人牙那裏,說只要能賣個好價錢,便是煙花柳巷也不打緊……我那時十二歲,早已懂事,他竟當着我的面說這些……”紅菱說着,身子簌簌發抖,牙齒打顫,頓了頓,待平複了些,拿一杯冷茶灌下去,接着說道,“可巧那時夫人正要買使喚丫頭,聽人牙說了我的遭遇,便将我買下。若不是夫人,我只怕十二歲起便已身在青樓,而不是今時今日了……”
阿寶從前只知道紅菱是母親身邊一朵愛說愛笑的解語花,卻不曾想她竟有這樣的過往。當即跪地不起,道:“無論如何,姐姐總是我的救命恩人。”
紅菱不去拉她,胡亂擦了把眼淚,推阿寶道:“你還不走,等下伺候的人可就要回來了。”
阿寶拜畢起身,将頭上插戴的黃楊木簪取下,摸到機關,将簪子從中間擰開,簪子一分為二,露出裏面卷着的一疊銀票來。阿寶取出銀票,塞到紅菱手心裏,像當初莫夫人交與她時那樣,将紅菱的手掌合起,流着淚道:“好姐姐,這裏是兩千銀票。你且收着,若有機會,你便為自己贖了身,改名換姓,遠走高飛吧。”
紅菱将銀票扔還給她,道:“我不要你的活命錢,我只要清淨便可!我既救了你的命,便好事做到底。”喘口氣,頓了頓,又道,“總之你趁我還未反悔的時候早些走,越遠越好。若哪一日,我心裏恨毒不過,死前要拉個墊背的,到時你可別怨我。”
阿寶不敢再多話,拉了她的手,哽咽道:“好姐姐,你好好活着,多保重。”方才戀戀不舍轉身出去。紅菱只歪在床上,面向牆壁,不去看她。
阿寶原路返回,盤算待會怎麽脫身,若是大大方方地辭工,倒怕那王大廚要挽留,留來留去,只怕要節外生枝;待脫身後是否要去找澤之哥哥,若去見了澤之哥哥後該說什麽話才好。正胡思亂想間,在回廊轉角處一個不留意,與一個爛醉客人撞了個滿懷。她還未及說對不住,兩只手就已被那醉漢捉在手中。醉漢嘻嘻笑道:“小娘子,急着去找誰啊?來,先陪陪爺。”
阿寶滿面淚痕還未幹,心中憋着一股郁氣,偏巧又碰着這人,當下連“對不住”也省了,使勁抽出雙手,用力一推,那醉漢個踉跄,差點倒地,他也不生氣,還笑嘻嘻地上來糾纏。阿寶一急,罵了一句:“去你娘的!”用了吃奶勁,一頭撞到醉漢身上去,醉漢應聲倒地。
阿寶冷笑一聲:“你這瞎了眼的狗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就你那個死人樣也敢來招惹你老娘!”
阿寶在鴛鴦樓的竈房裏混了許多時日,在衆雜工粗使中混的如魚得水,先前又在朱舅父家受朱舅母熏陶了月餘,見識了許多街坊罵街,市井俚語早已用的随心用手,罵人功夫比之在莫府時,又長進了許多。
見醉漢再無動靜,阿寶放了心,胡亂挽了挽撞亂了頭發,擡腳正要走,卻覺得身後似乎有人,慢慢回頭,果然,不遠處一個人正背着手饒有興趣地看往這裏。
阿寶一眼就認出那人是那日在牡丹樓中見到的男子。他今日卻是一身錦袍,身後跟着兩個帶刀的随從。
阿寶心上緊了一緊,暗道晦氣,越是節骨眼,越是要出岔子。
看那人身量模樣,大約也就澤之哥哥能與他比一比,若是被這樣的人摸了一把……只怕自己也不會這麽生氣。可惜這樣的一副好皮囊,卻愛流連煙花柳巷,可見他人品終究比不上澤之哥哥。心裏這樣想,還是慢慢上前屈膝行禮,口中恭恭敬敬道:“奴婢給公子請安。”
Advertisement
行動言語規規矩矩,仿若剛剛撒潑的另有其人。
那男子并不出聲,只上下看了她一眼。她便低頭慢慢退後兩步,正待要轉身溜走。男子卻突然問道:“你素日都這麽無禮麽?”
她嘀咕:果然都被他看了去,不覺又怕又丢臉。擡了頭,臉上卻是笑吟吟的,擺手道:“也不是,只有對無禮在先的人才會如此,這便是人家常說的禮尚往來。”
男子略一思索,随即點點頭。又問:“你為何要哭?”
她一旦哭得厲害了,便會眼皮腫,鼻尖紅,任誰都能看得出來的。忙笑道:“只是在竈房做錯了事,被大廚斥責了幾句而已。”
男子挑了挑眉,道:“你卻不像是竈房幹活的人。”
她原本心虛,聽他這樣問,便覺得自己如那受審的犯人般,怕就怕他連自己從寶華閣裏出來時的情形也看了去,當下打起十二分精神,慢慢道:“奴婢父母雙亡,無法過活,只得求人找了這個事做。”想了想,又道,“幸而父母都不在了,所以也不用擔心閑言碎語。”
男子便不再言語,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方揮了揮手,令她退下。帶她待回到住處時,只覺得身子發軟,裏衣已濕了一層。
阿寶自認是個有良心的人,在鴛鴦樓雖不過月餘,但受王大廚照顧頗多,便想回個禮給他,只是身無長物,思來想去,便将桑果一條尚未舍得用的方帕翻了出來。他整日煙熏火燎,汗流個不停,正好用得上。雖然戲文裏都是男女靠互送汗巾羅帕來私相授受,但将來自己與他再無相見之日,是以并無擔心的必要,便笑吟吟地将汗巾送與了王大廚,趁他又驚又喜時,趁熱打鐵告了一日的假。王大廚忙叮囑她快些回去躺着,又令桑果去給她端茶送水。兩人正中下懷,回到住處,忙忙收拾包袱,只待到了晚間便可溜走。
桑果邊收拾邊抱怨:“不能再等兩日麽,後天就要發工錢了,我們兩人難道就白白苦幹一個月麽——”見阿寶瞪眼,忙閉嘴不語。
待到暮色四合,竈房那邊漸漸喧鬧起來,兩人提着小包袱,一前一後溜出了住處。
桑果問:“我們這下可以去山東了吧?”
阿寶搖搖頭,道:“明日買些香燭紙錢,先去祭拜父母親,再去趙家拐走澤之哥哥。”
若是從前,她說這個話,桑果只怕要一跳三尺高,再忙忙地去報與老爺夫人聽。如今聽她家小姐說出這種驚世駭俗之語,竟沒有覺得有一絲不妥,只嘀咕道:“趙家夫人如同母老虎一般,要拐走她兒子,只怕沒那麽容易吧。”半響,又問,“老爺夫人被葬在哪裏都不知道,如何去上香?”
想來也是,一朝淪為囚犯,死後哪裏還能鄭重安葬,只怕是爛席卷了扔到亂墳崗去了。
阿寶道:“去原先的莫府,他們在那裏住了大半輩子,即便抄了家,只怕魂魄還會回那裏去。”
桑果聽她說這些令人心傷的話,語調卻平平靜靜,像是說什麽不相幹的小事,心裏委實擔憂,勸道:“小姐,你若是難過,便痛哭一場也可排解些,一味的憋在心裏,只怕于身子不好。”
阿寶只道:“嬌姐姐無事,我心裏高興得很。”
京城裏的路,阿寶原是記得的。頭頂上又有一輪明月,倒不必摸黑,不過一個時辰,兩人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莫府附近的小土地廟中。多少年過去,這廟竟然還未倒塌,廟內依然破舊不堪。
阿寶驟然想起那年救的那人,他說将來必會報答于她。原本并未抱有期待,如今只希望神明顯靈,讓那個人能找到自己,好将自己從這水深火熱的境地中解救出去。
但若真有神明,那自己又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
阿寶又像那年一樣,拜了拜土地神。又招手讓桑果也拜上一拜。桑果只看了一眼土地神的斑駁猙獰的臉,吓得叫了一聲,忙忙捂了眼睛,道:“倒比閻羅殿上的閻王爺看着還吓人。”
阿寶嘆口氣,道:“你可知道,當年以你這樣的人才,能跟着我,都是托了這土地爺爺的福呢。”
桑果不樂意了,撅嘴道:“這話怎麽說?倒是小姐你該慶幸才是,你落魄到這個地步,竟然還能有我這樣的人才跟着你。你不覺得慶幸之極,該多拜拜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