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央不敢要求太多。但被個小丫頭偷襲得手,讓她更加清楚還要努力,最重要的教訓是聽見身後的聲音,不要立刻扭頭,先往前躲開。
比如現在,葉央打完一套拳,聽見遠處有沉重的腳步聲,應該是早起的小厮,立刻踮起腳尖一溜煙跑回沉香堂,裙子不方便行動,險些讓她摔了一跤。
雲枝還在小間裏睡着,葉央并沒有吵醒她,自己回到屋裏換身衣服,裝成還沒睡醒的樣子。快到辰時的時候,雲枝來服侍葉央起床,看着屋中景象,疑惑地把一套沾了泥的襦裙收起來,心裏嘀咕:“奇怪,自從搬來沉香堂,娘子的房間裏,每天早晨都能找到一身髒兮兮的衣服。”
已經是葉央的貼身丫鬟,雲枝對她的稱呼也親近了很多。
葉央揉着眼睛,把一夢初醒的恍惚感演的十成像,正等着雲枝給她穿衣服,從門外匆匆忙忙跑進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也不敲門,急沖沖地對葉央道:“大小姐,老夫人叫您趕緊起來,宮裏來人了!”
一大早就來做什麽?宣旨?
葉央滿腹疑惑卻來不及細想,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好在本身醒的夠早,有雲枝幫忙套上衣服,立刻往門外跑去。
“娘子等等!首飾,首飾還沒戴!”雲枝在後面把人拽回來,随手從匣子裏取出幾根珠釵,不看顏色就插了葉央滿腦袋。傳谕的太監不管是太後還是皇帝還是皇後派來的,也不能穿的随随便便地去見,葉央剛回來沒多久,新衣服做了不少,加上祖母給的幾套首飾,差不多也夠了。
頂着一頭的珠光寶氣,葉央急急忙忙地提氣往門口跑,身後的雲枝追都追不上。要是從前的國公府大小姐呢,一準兒會慢悠悠從床上爬起來,洗漱之後吃個早飯說一句:“讓他等着呗。”
不過葉央這種沒怎麽見過世面的,來自皇宮的旨意就很重要了。沉香堂門口,葉老夫人一身深紫色诰命服,頭戴珠冠,貴氣又莊重,比她鎮定許多,見到葉央後不疾不徐道:“我讓管家陪着內宦在外院,能拖一陣子,你不必如今着急。”
國公府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接旨都接出習慣來了,不過一大早宮裏就來人的情況卻不常見。葉老夫人大約知道對方是為什麽來,看孫女惴惴不安的樣子,還是安撫了一兩句。
“等下見了人,你不用說話,學着我的樣子行禮便好。”葉老夫人又說,到底是對孫女不太放心。經過這些天接觸下來,她發現孫女和鄉野丫頭唯一的區別就是她爹娘不是種地的,可日常的進食行走禮節,卻半點不通。
還沒來得及把禮數教給孫女一二,本以為宮裏會晚幾天才傳旨,沒想到這麽快就到了。罷了罷了,葉央謹慎,應該不會出錯。
宮裏來的內宦奉的是太後口谕,一通話說下來,大約是稱贊葉老夫人把幾個兒孫教養地很好,品行端方,太後念其持家勞累,所以賞下一些東西,順便請老夫人去宮裏坐坐。
最後葉老夫人跪地謝禮,葉央動作慢了半拍,但也學得八成像,全程恭敬低頭一聲不吭,當了個非常合格的背景。
知道家裏有面子,卻沒想到這麽有面子!
葉二郎那副德行,祖母還被誇成教養有方……不過縱向比較,葉二郎只是懶散,并沒有欺男霸女或者泡在青樓裏不出來,屬于纨绔界還能拯救的那一撥。
之後老夫人和那宦官說了幾句話,又讓管事娘子拿了個繡着荷花的錦囊遞過去,目測裏面裝的是銀子,府裏上下送走了傳谕的一行人,葉央立刻發覺出脖子酸痛得厲害了。
……赤金珠釵之類的,重量實在吃不消呀!
她見那些人走了,管家帶幾個小厮去送,屋裏都是女眷,就順手把一腦袋的首飾都摘了下來,左右活動着脖子。
葉老夫人将她的動作收在眼底,皺眉道:“阿央,你也該學學規矩了。”
“是,學!”葉央立刻提聲保證,态度要多誠懇有多誠懇。假如她一輩子都跟紅衣師父在小山村裏過了,自在點也沒什麽,可如今住的是國公府,一舉一動都有人盯着,往來的都是高官貴眷,就必須學規矩。
這個道理不用祖母說,葉央也明白,只是一些細節總改不過來。吃飯時她喜歡大口嚼,還幾次差點用公筷扒飯,走路更別說了,昨天老夫人還在她裙角挂了鈴铛提醒她注意走姿,可葉央一活動就跟拴了鈴铛的貓一樣。
平心而論,教導女孩兒比教葉家三兄弟難多了。三兄弟不聽話還能揍一頓,還能請家法,可葉央……打手板子對她來說不疼不癢,上棍棒的話,傳出去國公府的名聲也不能要了,誰家會對府裏金貴娘子動大刑的?
老夫人也很糾結。
葉家到葉央她爹那一輩兒,都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老夫人娘家也是如此,将門虎女對刀槍了解得多,對刺繡了解得少,她當年學規矩時就很頭疼,更別說提點別人了。
☆、新貴和世家
“阿央,要認真學女紅刺繡,算賬持家。”過了半晌,葉老夫人換下诰命服,在沉香堂的正屋坐着,看管事娘子查點宮裏賞的東西,一邊提醒葉央。
葉央規規矩矩地坐在次位,點頭如啄米:“全聽祖母的。”葉三郎私下裏對她說了一句話:祖母看着嚴肅,心地卻很好。
葉央迅速領會了三哥的含義——都是那張臉惹的禍。比如她自己,比如祖母,再比如承光寺前一別就再沒見過的商從謹。
大家都不是壞人,可或氣質或長相,都很難讓人親近。葉央自己看誰都像嘲諷的上挑眼尾,商從謹全身的肅殺氣沒人敢惹,還有祖母布滿皺紋的一張威嚴面孔。
跨過這道坎兒,葉央也學着三哥平日的親昵樣子和葉老夫人聊聊天,祖孫關系迅速拉近。
“像剛才大白天的亂了儀容,着實不妥。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規規矩矩的。”葉老夫人又道。
葉央接着表決心,“是,要知曉禮數,到外頭也不能給家裏丢人。”
“今天學會。”
“是……什麽!”老夫人的四個字差點把葉央從座位上震下來,瞪大了眼睛盯着祖母,連話都說不完整了,“為、為什麽要今天學會呀?”
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基本了解,葉央大約知道,大祁的貴族女眷十五成年後就要籌備婚事,六歲開始習字念書,十歲學女紅禮儀,十二就得看看賬本,像葉央這個年紀,正是學理事管人的時候,她雖然沒基礎但好歹再世為人,現在補習難度不大,再說管人……她一記眼刀下去,還有人不服麽?
——可也不能像祖母要求的,今天就學會吧!
說話間,兩個管事娘子已經打開了幾個箱籠,并個精致的小匣子,裏面裝的都是宮裏今天賞的東西。匣子裏是一串拇指大的南珠,應該是地方剛送上的貢品,箱籠邊緣都是包金的,打開來看,月色和素白的錦緞各有十二匹,抖開來看,盈着柔潤的水色。
“還不明白嗎?”葉老夫人指着那些綢緞,眼睛極有神采,像是在考她。
見葉央一時答不出來,旁邊的雲枝笑道:“這些料子沒有一絲豔色的,花紋又多是暗繡的梅花為主,正是适合未出孝期的娘子穿。”
簡而言之,皇宮裏的人知道葉家的小女兒找回來了,賜的那些東西是給葉央的,然後讓老夫人帶着孫女進宮給大家瞧瞧。
來自皇宮的召喚絕對不能拖,次日祖母就得把葉央像頭騾子一樣牽出去溜溜……不是,讓太後看兩眼。
“咱們家……不是守孝兩年麽?”葉央遲疑着問,算算時間,她應該早不用只穿素色了呀!
雲枝用為難的眼神瞧着葉老夫人,後者左右看了看,屋裏都是自己人,于是直言道:“律法規定……孝期三年,可聖上急于用人……”
盡管直言,話也隐晦,葉央想了想才明白。
守孝在古代是個很受重視的活兒,大祁的一些規矩沿襲前朝,熱孝為一年,期間不能外出不能宴飲,哪怕過年,都不能挂燈籠貼對聯——這些都沒什麽,但第二三年孝期內,不得離家不得穿豔色衣服,這就很成問題了。
太-祖皇帝當年在前朝并非平民,當然也不是得寵的貴族,一朝翻身化龍,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畢竟不是誰都有膽子光明正大的來一句“爺是要造反的”,以掃除奸佞的借口,更加名正言順,在前朝世家中也能博個好口碑。
大祁建朝不足百年,皇帝只換了三個,第二任皇帝只坐了不到十年龍椅就死了。新朝代,尤其是像大祁這樣的,掌了兵權後,最需要的那些世族大家的支持。文治和武治不同,前朝以武治國,百姓民不聊生,稍有怨言就派軍隊鎮壓,結果呢?
新朝的皇帝要吸取教訓,平定天下靠武力,長治久安靠教化,可文治并非一兩天就能達成的,需要長久努力。世族們不單是朝中,于地方也有極大影響力,在這個接受到高等教育很難的古代,皇帝培養出自己的文臣需要很長時間,如果是拉攏世家收為己用,就簡單多了。
——但也導致了一個最大的問題!
世族家大業大規矩大,守孝都是絕不含糊的整三年,不升遷不外放。哪怕是皇帝要提拔世家子弟,人家也苦大仇深地說一句:“家中有事,不敢離去。”
皇帝可以等,但黎民百姓不能等。一邊是六部尚書空置,一邊回答“不幹,皇帝我們不幹”,急着用人的天子能不着急嗎?
在這個基礎上,朝中乃至市井,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孝期兩到三年都可,一年是底線。
跟随祁太-祖打天下發達的家族統稱新貴,資歷淺規矩也不大,對于這些家裏出了大事還願意給皇帝幹活的子弟——比如葉央她大哥,天子就很贊賞,直接從少卿提拔到大理寺卿,連外放熬資歷的過程都免了,算是對懂得變通的支持。
但也造成了新貴和世家隐隐對立的局面。盡管也有腦子活的世族适當變通了一些,但更多是持保守态度的,斥責為“亂了宗法。”
世族嘲笑新貴是不懂禮法的暴發戶,新貴嘲笑世族為不知變通的老古板。
皇帝很頭疼,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守孝和幹活兒不沖突,朕的江山還需要人才呢!”
按資歷講,葉央她大哥即使襲了國公爵位,也不能這麽快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可種種考慮之下,還是提拔了他。一來是間接告訴那些世族,不是要亂禮法,而要知變通;二來也是對葉家的憐惜,并且沿襲到了葉央身上。
☆、見禮
宮裏賞了幾匹綢緞和一串珠子,便能看出這許多道理,葉央暗自咋舌,她果然還是高看了自己。上個月,估摸着是葉央離開師父準備上京城的時候,定國公府出了兩年的“軟孝期”,皇帝為了鼓勵葉安北為國報效的精神,狠狠提拔了一回。這對葉家來說是大喜事,正準備稍微操辦一番,過了幾天,連流落在外的小女兒都找回來了,更是喜上加喜。
不過……
“祖母,為什麽必須要一天之內學會全部禮數?”葉央還是疑惑,試着打商量,“就算要入宮謝恩,也可以晚一日。”
哪怕多給一天,以她的學習能力,應付應付貴人還是可以的,但明天早起就要入宮,時間還真趕不上。
葉央并沒有偷懶的意思,在她看來,要享受,首先得承受。住在國公府裏錦衣玉食,但相應的,也要承擔大小姐的責任,總不能所有好事兒都叫她一人占全了吧?
目前看來,迅速僞裝成一名合格的貴族女眷,是葉央最重要的責任。
“娘子不知,過了明天,接下來一連幾日都沒有個好日子,所以老夫人才趕着去觐見宮裏的貴人。”葉老夫人用眼神指了指雲枝,後者很機靈地開口,一樁樁為葉央解釋。
這就不用隐晦着說了。大祁不苛求孝道到死板的地步,但為了朝中乃至民間保持良好風氣,除了教化引導外,還大力扶持了……宗教。無論是道教佛教都異常興盛,貴族和百姓平日裏行事,也會遵循黃歷上的忌宜。
明天就是個宜出行見貴人的好日子,再想等下一個,就要過十天了——皇帝的媽叫你進宮看看,你還等十天以後,定國公家是不想幹了嗎?
“好吧……”葉央愁眉苦臉的答應,兩個管事娘子一左一右把她攙扶起來,雲枝行了個禮告退,跟着回房為大小姐準備衣服了。
葉老夫人年輕時就做事利落,老了愈發幹練,她為葉央定下的目标很明确,也很簡單:“什麽女紅管賬先不着急,在明天入宮之前,能夠穿戴一身錦衣華服并珠玉首飾,娴熟文雅地向各位貴人問安,見了人知道該怎麽稱呼,再加上飲茶進食的姿勢标準規範。”
葉央站在房裏,聽着祖母在門外給她限定的标準,突然覺得眼前景象開始眩暈,事兒還沒做就起了退縮的心思。
“祖母,要不我還是在家裝裝病,您自己去,等十天半個月,我再陪您一塊兒。”她伸展手臂,讓雲枝套上一身藕色的廣袖深衣。
進皇宮穿的衣服,不能太華貴超出了貴人們的穿着,也不能不華貴讓太後覺得受輕視,雲枝選的顏色既素淨又莊重,正正合适。然後把挑了幾縷頭發绾成髻,再插上一支碧玉簪便好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葉央年紀尚小,不用戴上整套首飾。
“說的什麽渾話!”外頭葉老夫人呵斥一聲,隔着門板依舊中氣十足,“收拾好了便出來同娘子學着禮數規矩,若學得好……你每日不到辰時便去後院練拳的事兒,我就不計較了。”
聲音朗朗,擲地有聲。
雲枝為葉央穿上一只鞋子,擡頭問:“娘子,什麽練拳呀?”
正在整理腰帶的葉央,突然僵了。她,她還以為自己藏得夠好,誰都不知道呢!
那天晚上哥哥們說過什麽來着?噢,對,祖母在閨中時雙手均可開長弓,穿楊射柳未逢敵手,人稱女中養由基。
“娘子,若是稱呼宮裏的貴人,有品階的一定要稱呼品階,看到太後,要說太後娘娘萬福,同時行個萬福禮,這個娘子自己學會了,但姿勢尚不标準,學一遍我的樣子。”葉老夫人撥了兩個府裏最盡職盡責的管事大娘,據說其中一個的姐姐就在宮裏任女官,教起人來得心應手,“雙手指尖相對,然後屈膝彎腰,向貴人見禮要彎的深一些……對,娘子做的很好,再彎一些,注意,千萬不要探脖子!”
葉央鞠躬鞠得頭暈眼花,苦着臉道:“再彎下去,我頭上的那些簪子恐怕就掉了!”
“這就要娘子掌握了,還有,行禮擡手時,腕子上那兩只玉镯也不能碰出響聲的。”教她的人毫不含糊,一邊死盯着葉央見禮時一丁點不标準的地方,一邊給她惡補知識,“稱呼人時,若對方是沒有品階稱號的平輩男子,可叫其公子,或根據排行稱其某郎,千萬別直呼人家的姓名!若是女子,可叫其為某娘子,若是德高望重或年長的女子,叫一聲大娘也是可以的……”
一個頭兩個大,葉央拿出當年給程序找漏洞的精神,拼命記下對方說的每一個字。
“娘子的萬福禮學得很好,下面該學肅拜禮了,還有吉拜和兇拜,注意這兩種手勢有差,千萬別行錯了!不不,兇拜今日還是別學了,省的娘子弄混。”教禮儀的大娘嘴裏念念有詞,末了着急道,“娘子的習慣又回去了,萬福禮是彎腰,不是探脖子!”
葉央被她喊得一個哆嗦。
男子要考明經進士,得學禮樂射禦書數,大祁并不是一個崇尚書生文弱的朝代,葉央她大哥打架不行,也是正經學過騎射的。她起初覺得同男子相比,這個朝代女子既不用承擔養家責任,地位又不低,簡直不能更幸福了——現在看看,也不輕松,起碼她就做不到在躬身行禮時保持發髻不亂镯子不響。
一上午的時間就在不斷的跪拜彎腰中消磨過去,葉央揉揉酸痛的脖子,被人扶着去沉香堂祖母那裏吃飯,感覺走路都是飄的,管事娘子可比她的紅衣師父難對付多了!
“娘子,走路的姿勢我們下午再學,中午學吃飯。”雲枝見大小姐生不如死的模樣,試圖寬慰她,可惜的是只起到了反效果。
葉央腳下一個踉跄,差點踩到裙角,“……怎麽,還得學吃飯呢?”
雲枝笑道:“萬一太後娘娘留您和老夫人在宮中用膳呢?”果真是考慮全面的忠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