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夜,日落帶走了所有正經嚴肅的熙熙攘攘,推着一波又一波精心打扮的男女湧入西區,霓虹閃爍着映照路上行人,宇漠已經在烏江街晃悠了許久,導航電子音頻頻響起
【到達目的地】
【到達目的地】
【您已偏離軌道,即将重新規劃路線】
【到達目的地……】
他環視一圈,在造型十分張揚的建築群裏失去方向
“是這裏沒錯啊,門在哪兒呢?”
他不願意再轉,坐在人行道的護欄上發呆,眼神虛虛落在前方,腦子裏有些挫敗,想着不如放棄,卻心有不甘,仍下決心再找最後十分鐘,再找不着,就算了
正要起身,卻見正對眼前的地平線上突然多出一對情侶來,之所以注意到他們,是因為他們的穿着并不像是該出現在這裏的人物,女孩一身日式水手服,垂着雙馬尾,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全息網游裏古代日本的女學生,她幾乎将整個人都重量都倚在身旁男生身上,一臉興奮不知在說什麽,男生白襯衫搭配深色西式外套,微妙的情侶裝
他很确定之前街上絕沒有這兩個人,瞬間燃起希望,他大步追上兩人,攔住二人去路
“你好,冒昧的問一下,請問你們剛才是從哪裏過來的?”
女生被男友拽着,注意到宇漠來,表情急轉,一臉驚喜,語氣有些誇張
“草食系!絕對是草食系,深夜外出很危險呦小哥——呃”
越來越貼近的臉被男友扯着辮子拽開,男友看了宇漠一眼,答道
“沿着這條街過來的。”
撒謊——
Advertisement
“其實我剛才一直盯着這條街,沒有發現你們,我是想問你們是怎麽出現在這條街上的呢?就突然間出現——”
男生還未開口,雙馬尾的女孩跳到他面前,對這個臉上懵懂看起來就很呆萌的草食系男子動手了,她揪着宇漠臉蛋左右扯了扯,語氣故作陰沉
“既然被看到了,那就對不住了,為了偉大王國聖地卡亞,去死吧——啊,我錯了。”
男友青筋直跳,一把拎起她穩穩放到身後,語氣并不多麽低沉卻自帶低氣壓
“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這樣?嗯?”
雙馬尾有恃無恐,抱住他的胳膊,仰着臉再三保證
“是的,我真的知錯了,別吃醋嘛。”
宇漠被男生吓住了,說拎起,真的是雙腳離地的拎起,一個人怎麽都有50公斤,一只手能拎起來?而且除了額頭跳動的青筋,手臂甚至都沒有顫抖,真的假的?
男友看過來,對他倒是很有禮
“抱歉,冒犯了,應該是你看錯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們先走了。”
宇漠敏銳的察覺到異樣,他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他想要的答案,直覺
他拽住那人的袖口,力道很輕
“你們知道幽都酒吧在哪兒嗎?”
兩人停下正要邁出的腳步,齊齊轉過身來看他,連雙馬尾都沉默了
空氣突然在這裏凝滞起來
男人看着宇漠,冷冷的問
“幽都酒吧,二十年前就已經拆遷,你找它做什麽?”
“拆了?可是地圖上還有它的信息。”
男人見他一臉茫然,倒像是放下了警惕
“不要迷信ALI,它也不是什麽都知道。”
男人先前警惕的态度提示了宇漠,他試探着開口
“白夜颠倒,明暗交界。我在找這個地方。”
果然,兩人都不急着走了,開始正視他
“你是什麽人?”
“我叫童宇漠,一周前收到這封信,我的父親讓我來找他。”
宇漠說着把信遞過去,那兩人摩挲着信紙角落裏那枚鐵錘般的符號,對視一眼
“走吧,我們帶你進去,焦澄可能知道。”
雙馬尾從頭上拆下發帶,及腰的長發順勢散在肩上,像是披上一件墨色披風
“把這個蒙在眼睛上。”
宇漠接過來系緊
“看看我比的是幾?”
宇漠搖搖頭,感覺到自己被男人拉着走,他正對着女生說話
“剛才打開了嗎?”
“一直開着的,放心。”
宇漠猜測,大概是幹擾器一類避人耳目的東西,也不便細問
走了約50米,宇漠眼前猛地一亮,适應過來以後發現自己在一家酒吧裏,店面狹小而陳舊,但看得出主人精心打掃過,非常整潔,櫃臺裏站着一個女人,很年輕,但是有種成熟的風韻,這氣質可能完全來源于那誇張的紅唇妝容和露骨衣着,宇漠避開視線
身旁男人開口
“橙子,你看看這封信。這人就交給你了,我和夏琪先走。”
焦澄接過信,揮揮手放他們出去,并不打開信紙,只問宇漠
“寄件人是誰?”
“海平。”
“哦,是他,那你進去吧,他跟我打過招呼。”
宇漠見她似乎沒有引路的意思,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第二個門,不由遲疑
“我該往哪裏走。”
焦澄輕笑一聲,放下手中的杯子
“跟我來。”
她帶着宇漠穿過卡座,往角落的酒櫃走去,行至眼前,宇漠伸手去碰才發現這居然是個全息投影,那麽這裏就不是普通的房間,更像是一個結界,沒有具體大小,容積無限,有多少出口入口可能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宇漠緊跟着穿牆而過,突然像是一腳踩空,眼前景物化成各色極速飛馳的線條,宇漠想去抓住焦澄卻發現先前引路的人也消失在一片斑斓中,他不知還有多久,只覺得胃裏翻騰,幾乎要吐出來
“醒醒——”
回過神來的時候,焦澄拽着他的胳膊避免他坐到地上去,見宇漠的眼睛終于聚焦,這才調笑般開口
“第一次用“梭”嗎?”
“梭?是什麽東西?”
焦澄卻不答,反而自嘲似的一笑
“也對,是我忘了,地上的人不用這種。”
宇漠自己理解,用來傳送人的機器……那麽
“類似于空間折疊機?”
“差不多,甚至比那個還要快哦,只是使用體驗要稍差一些而已。在一端将人體完全分解,傳輸過後在另一端進行組合,當然提速的代價就是不怎麽穩定,偶爾會傳丢腎髒或肺髒一類的。”
宇漠心裏一緊,連忙摸索着自己的身體,他不會也被傳丢了什麽吧,剛才那麽惡心,難道是是胃?
焦澄大笑出聲,看着宇漠吓到呆滞的模樣實在沒忍住
“哈哈哈哈,你不會真的相信了吧,地上的都像你這麽好騙嗎?”
宇漠一時語塞,好歹放下心來
“其實我剛才就想問,地上的,是什麽意思?”
焦澄揚了揚下巴
“看看這裏。”
走近酒吧之前分明是夜裏,此時兩人卻站在一片春光之中,在這塊高地,遠眺着天際城市,一條渾黃大河穿城而過,将整座城市一分為二,一岸街市林立,人群息壤,一岸群房坐落,寂寂無聲,莫名有些凄惶,說起春光,宇漠仰頭望去,這片天空有哪裏不對呢?
半晌,環顧着不同于九州任何一隅的城市,宇漠終于發現區別,這裏的陽光沒有溫度,天上雲彩巋然不動,不見飛鳥,沒有蟲鳴,除去人的噪音,這裏過于安靜
這天空,看得久了,竟像是假的!
“看不到天空,地上……這裏是九州地下?”
焦澄點頭,提起裙擺朝他行個不怎麽标準的屈膝禮
“歡迎來到地下城!”
沒有風來吹起焦澄的裙擺,也沒有陽光灑在她的眉間,這座不見天日的城市,一無所有
焦澄望着天際,半晌,站在高處居高臨下的看着宇漠,嚴肅的講
“你記住,在這裏,不要相信陌生人。這裏是無法之地,能不能活下去全靠你自己。”
說着她摸了摸宇漠的臉
“尤其是長成你這樣的。”
宇漠鄭重的點頭,在汽車喇叭聲中轉頭去看
焦澄對着車上下來的中年人招手
“這邊!”
中年人卻沒看她,他幾乎目不斜視的盯着宇漠,雖然不曾見過,雖然沒有介紹,奇妙的心有靈犀卻讓海平瞬間就明白了宇漠的身份,他對着宇漠伸出手去,顫抖着卻也十分堅定
焦澄識趣,不再打擾父子二人,悄悄沿原路回去,不告而別,自有一番來去随心的灑脫
宇漠伸手放到海平掌心,被他緊緊握住
“宇漠啊,已經長這麽大了。”
海平摩挲着他的頭發,眼眶是将落不落的淚水
宇漠躊躇着,不知該叫什麽,嘴唇哆嗦了片刻,終于一波三折的喊了聲
“爸!”
海平滿口答應着,狠狠抱住他,再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及至二人都平靜下來,海平拉着他上了車,宇漠平生從不知道這種古老的燃油驅動的汽車能開的如此狂野,他緊緊抓住車窗上方的把手,整個人在緊緊貼上車座,等到車開進平房區,海平才反應過來,放慢車速,有些歉意的道
“不好意思,地下城不限速,開慣了。”
宇漠放松下來,放開把手,笑的有些勉強
“沒事。”
穿過密集的群房區域,宇漠遠遠看到一座極為打眼的別墅,門前院落寬敞,牆壁潔淨,放在一片昏黃老舊的平房中,就像油污裏一粒飽滿圓潤的米,格格不入,海平開着車直直進去
有人從房子裏跑出來迎接,一個女人,穿着黑白拼色的套裙,圓頭細跟的小皮鞋,這是她所擁有的最體面的衣服,本該穿在矜持有禮的場合,此刻卻全然沒有優雅,不掩急迫地接近
宇漠坐在車裏,眼神細細描摹着女人的輪廓,從未見過卻熟悉的一張臉,眼睑低垂的時候,有不甚明顯的褶皺,眼角豔紅顯得愈加深邃,那是與他何其相像的面容,他打開車門迎着,女人撲過來抱住他,瞬間像是消弭了二十年的隔閡,重新血脈相通
海平靜靜看着,待兩人相對而立,才插話
“宇漠,介紹一下,這是你媽媽,謝曉敏。”
宇漠喊一聲媽,被謝曉敏眼含熱淚領進了屋裏
标準的二層別墅,跨過玄關便是客廳,簡單的裝潢看着沒有少費功夫,本該是寬敞舒适的空間,此刻卻因為擠滿了人,顯得狹小起來
宇漠沒想到房間裏還有這麽多人,一下愣在原地,全等着海平安排
海平喊一聲
“将軍,我回來了。”
人群散出一道缺口,終于看清一位中年人倚靠在沙發上半躺着,頭發花白但是面容依舊清隽,看得出年輕時候大概也是俊傑,宇漠隐隐覺得在哪裏見過
海平向他介紹
“将軍,這是我兒子宇漠。”說完又轉頭對宇漠道
“這是師軍笙将軍。身旁是将軍夫人。”
不需要海平過多介紹,宇漠相信當今的九州,沒有人會對這個名字陌生,他終于記起在哪看到過這位中年人
第三次世界大戰,師軍笙将軍曾經是九州最高級別指揮官,戰必勝,攻必取。在裝備落後于美軍聯盟的情況下,依然連連打破敵軍封鎖,在絕境中殺出血路,保住了古老九州這千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功成名就之際,卻不幸感染帕諾病毒,那是一種傳染力極強,致死率極高的病毒。為了幸存者們的安危,師将軍帶領着龐大的受感染人群主動離開九州生物圈,不知去向。人們都以為将軍已經作古,沒想到還能見到他
宇漠深深鞠躬
“師将軍!”
師軍笙一笑,眼尾堆出深深的紋路,顯得慈祥不少,唯剩臉色依舊蠟黃
将軍身邊的夫人看在眼裏,微微側過頭去,像是不忍再看,她對着宇漠出聲
“不必多禮,來這兒坐吧。”
宇漠乖乖坐下,感覺到海平和謝曉敏站在他身後,有誰伸手搭在他肩頭,心下安定
他見這陣勢,已經明白過來,今天絕不只是簡單的認親而已,要見自己的可能也不是父母,而是眼前躺着的人,他見将軍臉色愈發不好,也顧不得客套,直接問道
“師将軍,您有什麽需要我做的事嗎?”
夫人聞言神色稍霁,将周圍站着的小輩們都驅散,房間漸漸空曠起來,等最後一人關門出去,夫人搶在将軍前開口
“宇漠,其實今天的确有事相求。我也知道有些冒昧,但是師将軍得了骨癌,剩下的時日不多了。”
她說着,摩挲将軍的肩膀
“你可能不知道,我們曾經也有個兒子,八歲就被我們留在九州,那以後再沒有見過面。”
她像是想起那個活潑可愛的孩子,臉上表情複雜,微笑夾雜着苦澀
“我們這輩子對得起國家,對得起人民,獨獨虧欠了孩子。丢下他是因為那一場疫情,我們希望他活着,把他留在九州,本來已經視死如歸,沒什麽留戀了。沒想到閻王爺不收,還能在這裏繼續茍活。”
她說着,輕輕拉過宇漠的手,細細摩挲
那是一雙粗粝的手,龜裂的紋路很淺,卻深刻的近乎雕琢,相觸之間有些微刺痛。那是絕不會出現在九州居民身上的一雙飽經風霜的手,宇漠輕輕回應,溫柔的攏住她的手
她看着宇漠的目光愈漸溫柔,似乎透過他摸到了另一個心心念念的人,她輕聲道
“你的爸爸媽媽也是一樣的,都帶着必死的決心走出去。卻陰差陽錯的進了地下城茍且偷生,活的安穩了,就生出些貪心來,想見見自己的孩子,奢望着能親口跟他道歉,能親手抱一抱他。奢望到如今變成執念,你看,老頭子寧肯苦受着蝕骨的疼,都要撐着見見孩子再走。”
她說着,眼神殷切起來
“幫幫他吧,孩子,讓他安心走,別再受這種苦。他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謝曉敏放在宇漠肩頭的手微微顫抖,愧疚圍着她轉,宇漠長這麽大,她什麽都沒做過,如今卻要為了滿足想要見他的私心,拉着他做這麽危險的事
宇漠感覺到了,伸手去拍拍她的手背,他看着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将軍,看着他費力呼吸掙紮活着的姿态,不加思索就攬下了這個任務
“我幫您找他,我一定盡快。”
夫人和将軍同時看他,一臉驚喜,旋即,将軍眼神稍暗
“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我知道。”
他其實并不完全清楚,因為夫人和将軍有意隐瞞着自己的其他目的,他只想到片面的危險
一旦被發現宇漠明知驅逐之人仍然滞留在九州卻并未上報,那就是包庇逃犯的重罪。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在中央學院學習的資格,獨立住房的使用權,甚至合法公民的身份都有可能丢掉
可奇怪的是,宇漠的确不怕。他甚至隐隐有種期待,期待着今天滿口答應的事,能像蝴蝶扇動翅膀的那一下,在不遠的未來,掀起南太平洋的一場飓風
生活已經平靜的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