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公子
迦陵的目光落在谷煙的臉上,有好一會兒,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接着纖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在那溫柔沉靜的面容上便顯現出思考的神色來。
“我以前在哪裏見過你嗎?”她擡起眸子,帶着猶疑之色,“自醒來後,你好像變了些,給我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
谷煙抱以微微一笑,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大概吧。”
确實見過不錯,但早已是前塵往事,況且回想起來還是不怎麽愉快的前塵往事,再提實在沒什麽意思,徒增煩惱而已。
說話間,谷煙打量起身處的這間房間來。房間裝飾得很是素淨,除了必要的床椅桌和牆上挂着的幾副水墨丹青外,再沒有其他多餘的裝飾,但從細節中又可窺見主人确是花了一番心思,如此簡潔卻不單調的風格,倒是很符合房間主人的氣質。
她的目光被牆上的一副畫吸引住,走近前去,只見那上面歪歪扭扭畫着一個似人非人的東西,從基本輪廓看得出那應該是一個人,但具體到細節方面,例如面部五官,就不大看得出是個人了。這般不拘一格的手筆,如果不是出自哪位曠世大師之手,剩下選擇就只能是某個幼童的“傑作佳構”。
“這副畫……怎麽樣?”迦陵走到谷煙身旁,并肩而立,仰頭瞧着那副畫,像是想起了什麽值得回味的往事,雪腮含笑。
谷煙評價道:“畫得很用心。”
女子唇邊的笑意猶如湖面漣漪漾開去,帶着極大的欣慰:“是啊,他做事總是很用心。”
“你把這畫挂在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位置,想必很是珍重它。”
迦陵微微颔首,“這畫花了葉花這孩子兩個晚上,趕在我生日那天作為禮物送給了我。”
原來是沈葉花畫的。
谷煙十分自然地想起那“托腮少女”來,再仰首瞧了一眼牆上的人像畫,相似放縱不羁的手筆和畫風,倒委實很有沈葉花的風格。
“果然是他。”
聞言迦陵愣了愣,愕然道:“聽你這樣說,難道你見過葉花?”說完,立馬在心中否定了這個問題,搖着頭自言自語:“不可能,葉花迄今為止只在出雲樓出現過一次,那時你還在街頭流浪,怎麽會認識他呢……說來這麽多年,他身邊一直都沒有什麽朋友,唯獨将一人放在心上,視若寶藏,可到最後那人也離了他而去......”說到這兒,她悵然地嘆了一口氣。
谷煙若有所思道:“那個人......抛棄了他?”
“是的。”迦陵目光忽然直直瞧向谷煙,看似随意卻又充滿無奈:“她抛棄了葉花。”
“始亂終棄?”
“比這個還要嚴重。”
比始亂終棄還要嚴重......這樣看來的确是很嚴重了。
谷煙就道:“所以沈葉花就這樣放過她了?”
迦陵道:“她死了。”
谷煙一愣,意識到了點什麽。
迦陵繼續道:“死在葉花面前。”
谷煙:“......”
難道迦陵所說的沈葉花獨放在心上的那人竟是她麽......
話罷,谷煙陷入沉默,少頃,打了個哈哈,道:“我想那人肯定也不願這樣的。”
迦陵沒作聲。
谷煙又道:“他身邊不是還有如你一般還關心着他的人麽,何必再在意已經死去的那個人。”
“不一樣的。”迦陵微微提高了音調,“我從小便将葉花當做我的弟弟一般,我待他好,他也便把我當做親生姐姐看待。可那個人于他而言,是完全不一樣的。”
谷煙心頭跳了跳,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迦陵這話另有意思在其中。
“那沈葉花他還在濯垢門嗎?”
原文最後這段劇情終結在谷煙被折磨而死處,如今因為她的介入,一切都發生了改變,也不知道沈葉花現在如何了。
迦陵搖了搖頭。
而通過迦陵之口,谷煙間接地了解到了在她死後這四年間發生的一切。
在她意外死後沒多久,沈葉花就離開了濯垢門。在此之後,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麽。然而,就在短短三年間,一個名叫沉璧閣的門派異軍突起,沉璧閣雖做的是除魔之事,但也絕非什麽名門正道,其手段便是養魔殺魔。雖為同行除魔之道的濯垢門所不齒,卻相當受那些飽受魔物侵擾的人們歡迎追捧,于是沉璧閣的聲名很快就在世間傳播開來。
三年後谷煙祭日這天,沈葉花來到淨臺山上,身邊不過跟了兩三人而已。這日,濯垢門比往日熱鬧很多,來了許多弟子。衆弟子相聚在英華殿上,或面色沉重,或做悲切狀,交談間無不表示出對谷煙舍身救下青林鎮行為的贊嘆和欽佩,仿佛昔日無比嫌棄谷煙的那些人和他們不是同一批人。
沈葉花在谷煙的祭日上做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将那些弟子捆了堆在山門之下。第二件事是帶走了谷煙的骨灰,并順手去岚芷幽林将裏面那只魔狼也一并帶了走。當然,這兩件事做起來自然經歷一番鬧騰大亂,在此不再贅述。
而最近一年,沉璧閣時不時傳出閣主沈葉花已然瘋魔的流言。據說是有小魔某日誤闖進閣主書房,瞧見他們的閣主大人對着那從淨臺山帶回來的骨灰匣溫言細語,眸光溫柔沉靜,仿佛匣中之人還鮮活如初地端坐于他面前,同他在說話。後來,這事不知怎麽傳了出去,只是隐去了過程,唯剩沉璧閣閣主沈葉花變瘋癫的結果。
夜色冷清,房間中央站着一個着一身墨袍的年輕男子。
從門外走進來另一個白衣男子,極其熟路地在黃褐梨木桌前坐下,輕敲着桌面道:“你真的要去江陵城?”
沈葉花淡淡嗯了一聲。
“我看倒不必如此吧,興許只是一個巧合呢?為了一件不确定的事,去這麽大老遠的地方多費心力。”
沉默。
蘭塵卿知道沈葉花這是根本懶得理他,便不再勸說,只道:“什麽時候去?”
沈葉花轉過身,瞧了蘭塵卿一眼,吐出兩個字:“今晚。”
另一邊,自拒水一事後已過去小半個月,這半個月間,谷煙已然将樓裏的人從上到下認識了個七七八八,就是打雜跑腿的小夥計或者後廚的夥夫見上面也能說上一兩句。
這日傍晚,谷煙發現出雲樓的氣氛和往日有些不同,平時那些閉着房門不出的小姑娘現下三三兩兩聚在樓梯旁或者露臺角落,交頭接耳,交談間神色興奮居多。
谷煙湊上前去,笑道:“你們在聊什麽呢,搞得這般神神秘秘。”
小蜚捂着嘴,烏黑溜圓的杏眸裏掩飾不住的興奮,悄悄道:“聽說我們老板來樓裏了,大家都在讨論能不能親眼看上他一眼。”
“聽說我們老板是個年輕俊美的公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姑娘小聲道。
“你們怎麽都這般膚淺,腦子裏淨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要是沒有沈老板,你我保不準現在還在大街上讨飯呢,不心存感激,還在這裏議論恩人面貌,好不羞恥!”
“沒有沒有!”姑娘便急急辯解道,“我們不是這個意思!”
還有姑娘注意到話中重點,好奇道:“原來我們老板姓沈,話說你怎麽知道的呢?”
那姑娘剛開始不願意說,後來經不住其他人的央求,便講起來她是如何無意聽到迦陵和沈公子的對話的。
小蜚拍手笑道:“呀!我們老板果然是位公子!”
那姑娘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但見衆人如此開心,也就不好再說什麽,跟着她們嬉鬧起來。
一旁的谷煙聽到這個消息卻是一愣。
沈葉花竟來了出雲樓......
說實話,谷煙的心情頓時有些複雜。
誠然,數年前,她被關入清淨洞那回同沈葉花再見也是經歷了六年時光流轉,可那時的她自始至終都是谷煙。然而,四年前,谷煙就已經死了,現在的她是出雲樓最會彈琴的言昭,無論是面容身形亦或是身份背景全部都換了樣,除了內裏依然是她自己,其他地方和以前的谷煙沒有半分相似之處。以她如今的模樣,沈葉花想必也認不出她來,準确來說,認得出才見鬼了。
轉念一想,沈葉花認不出她也好。倒不是說她不希望和沈葉花相認,只是光想一想就覺得十分不可思議,一個死去四年的人以一個身份完全不一樣的陌生人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告訴你她就是那個死人,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沈葉花十有八九會認為她腦子有毛病。若因為這事便被掃地出門,豈不是太劃不來了。再者,她的确算是已死之人,如果再來攪亂活人平靜的生活,她自己都覺得太不應該。死人總該有死人的樣子,活人呢,自然要走活人的路。她是那個死人,而沈葉花就是那個活人。
就在谷煙沉思的這個當口兒,迦陵的聲音從二樓飄了下來。
“言昭,上來。”
谷煙應了一聲,眉頭跳了幾跳,總覺得事情不應該如此發展。
谷煙被迦陵領到一間房間裏,還未開口,迦陵便在她耳邊小聲道:“跪下。”
不知為何,她的腦子裏忽然想起昔日那個跟在她身邊的乖巧聽話的小白花,還會軟軟地叫她“師姐師姐”,登時就有些惆悵起來。
随後迦陵退下。
珠玉簾後傳出男子低沉悅耳的聲音:“過來。”
熟悉的嗓音,現下卻不帶任何感情,冰冷的仿佛不似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