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少年之血【31】
解放軍人民醫院停車場,停着一輛法院警車。楚行雲把車停在警車旁邊,下車的時候目光掃到隔着一輛車的地方停着一輛黑色商務哈弗,哈弗的雨刷在擋風玻璃上前後擺動,車沒熄滅。黑色的車窗裏浮現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令他注意到這輛車的原因是車裏的男人向他的方向傾斜身體,貌似也在注意着他。隔着一扇暗黑的玻璃窗,他們對視了片刻,然後那輛哈佛倒出車位從他面前開了過去。
楚行雲習慣性的記了一下車牌,又把目光放在他旁邊的警車上。那輛哈弗顯然已經停在這裏有些時候了,沒人知道他的動向所以那輛車蹲守的不可能是他,既然不是他,那就是這輛警車。
監護病房外,傅亦坐在長椅上閉着眼養神,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就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走到他面前的楚行雲,摘下眼鏡揉了揉困乏的眼睛,說:“劉佳敏已經脫離危險了。”
楚行雲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向裏看,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下竟沒認出她。才幾天時間,幾天前那個美麗驕傲又自信的女人此時了無生氣的躺在病床上,血氣全無,精神衰敗。忽然之間消瘦了許多。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你昨天不是才錄她的口供嗎?”
傅亦說:“沒錄成,她的律師從中幹涉,而且她要求寫自述書。”
“自述書呢?”
傅亦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紙張折成了方塊,顯然已将它做廢紙處理,緊皺着眉頭憂愁的嘆了口氣:“你看看吧。”
楚行雲接過去一看,發現紙張上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寫滿了娟秀的鋼筆字,來來回回就一句話——放過我吧,我會永遠沉默。
從這些錯亂的字裏行間,楚行雲幾乎能看到獨自身處探監室的女人帶着冰冷的手铐伏在桌板上。用纖細而顫抖的手指握着筆寫下這些字,她一遍遍的寫,一遍遍的複刻,直到把紙張寫滿,沒有絲毫空隙。然後,她在一束慘白的追光下擡起頭,露出一張幹涸枯敗的臉,望着攝像頭,發出求饒的信號。
她在像誰求饒?法律嗎?
楚行雲看到她的求饒信號,就像看到黑夜下平靜的海面忽然開始漲潮,潮水緩慢而悄無聲息的漫過地平線,正蓄勢凝發預謀着向岸邊發起致命的一擊,但是黑暗往往能掩蓋一切危機和罪惡,黑暗是天生的完美的殺手,它可以在死亡般的寂靜之中殺死任何人,任何人……
這些求饒信號,就像袁旭的求救信號一樣隐藏着許多潛伏在海面之下的兇意和殺機,忽然之間,劉佳敏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個‘罪犯’的角色,她也變成了一位‘受害者’。
傅亦徹夜未眠,疲憊的坐在椅子上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不無感慨道:“我有種預感,這樁案子,還沒完。”
楚行雲把紙張收起來放進口袋裏,面色沉重的和未結案時面對一團疑雲的情況如出一轍。
他很煩躁,也很氣憤,同時也很無奈,這些威脅到劉佳敏生命的人,這些逼得她發出求饒信號的人,這些堵住她的嘴的人,到底是誰?他們為什麽?他們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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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亦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本不打算接,一看是妻子打來的,還是接了。稍稍背過身壓低了聲音和妻子說了幾句話,剛挂了電話就聽到楚行雲說:“我在停車場看到一輛車,在監視咱們。”
傅亦眉心微皺,稍一思索,問:“是黑色的哈弗嗎?”
楚行雲看向他:“你知道?”
傅亦回憶着說:“聽你一說,我想起來了,自打我進拘留所開始就有一輛車跟着我,本來還以為是我多慮了,現在既然連你都發覺了,那就是在監視我們,但是,他的目标是誰?”
楚行雲拉開一個‘一’字步,左右轉動脖子活動筋骨,一副披甲戴盔,全副武裝即将上戰場的架勢,說:“目前看來,是劉佳敏。”
說完,他提了一口氣,打開監護室的門邁步走了進去。
劉佳敏早醒了,平躺在病床上睜着一雙失去神采的眼睛望着病房的吊頂。像一具躺在停屍房的屍體一樣死氣沉沉,了無生氣。
楚行雲搬了一張椅子放在她的床頭,坐下後單刀直入的問:“有人在跟蹤你,你知道嗎?”
沒人回答他,整個病房裏除了他的聲音在沒有其他聲響,好像躺在床上的真是個死人,連呼吸聲都沒有。
“不知道?不想說?”
楚行雲盯着她兩腮下陷顴骨高凸的側臉,從口袋裏拿出那張紙鋪展了放在她面前:“那這又是什麽?劉老師,你在求饒嗎?向誰?”
依舊沒人回答他,病房裏依舊一派死寂。
楚行雲盯着她,眼睛裏聚散浮沉,風雲變幻,忽然之間,他一改前态,扯着唇角露出一絲譏笑:“很可惜,這個人沒有同意,不然你就不會躺在這裏了。很顯然,你不想死,不然也不會向這個人求饒,既然這個人想讓你死,而你不想死,那你還隐瞞什麽?你的人生已經有結局了,劉老師。你将會被判刑,後半輩子在監獄裏過,最糟的結果不過是在獄中被迫害死,和你現在有什麽兩樣嗎?”
擊垮一個人尊嚴的激将法對劉佳敏已經不管用了,因為她現在別說尊嚴,連靈魂都沒了。
楚行雲忽然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抵在下巴上,雙眼紋絲不動的看着劉佳敏,語調不再那麽輕浮,而是沉穩的像一座山。
“我可以給你不一樣的結局,而你可以給我我想要的真相,你可以跟我合作。”
劉佳敏沉默。
“三個孩子的父母不會放過你,他們得不到對你最殘酷的懲罰不會罷休,就算你沒有被判死刑,也是無期,如果我說我能幫你減輕刑罰,至少不讓你在監獄裏養老,如何?合作嗎?”
劉佳敏沉默。
“你告訴我事情的全部真相,我給你最公正的審判,你也是受害者,我幫你維護受害者身份,合作嗎?”
劉佳敏沉默。
“你想要活命,我想要真相,我是你唯一可以選擇信任的人,合作嗎?”
劉佳敏沉默。
“你在監獄裏的安全我來保障,合作嗎?”
劉佳敏沉默。
就在他的牌即将出完的時候,忽然甩出一張大王:“哦……對了,你還有母親,今年高壽?六十多?七十多?貌似身體不太好,經常住院。”
劉佳敏眼珠一動,終于有了反應,像一只牽線木偶般緩緩轉動脖子看向楚行雲。
楚行雲笑說:“我幫你照顧老人家,保障她的生活和生命安全,現在,能聊了嗎?”
劉佳敏眼中浮現出一絲微光,注視着楚行雲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充滿質疑,和不信任。
楚行雲臉上的笑容很快歸于平靜,他鄭重而嚴肅道:“或許你不信任警察,但是你現在只能跟我合作。我以我的人格和職業向你保證,我說到做到。現在,劉老師,可以聊聊了嗎?”
劉佳敏轉動脖子再次望着吊頂,聲音嘶啞難聽:“聊什麽?”
“老規矩,從現在開始,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劉佳敏忽然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語調恢複了一分楚行雲所熟悉的傲慢:“你怎麽還不明白,楚隊長,我必須保留我的沉默權,至少,現在必須保留。”
“……我只問你四個孩子的事。”
她又恢複了一分傲慢,說:“他們不是孩子,是擁有殺人優先權的未成年罪犯。”
楚行雲目光一暗,冷厲嚴肅道:“我問什麽,你答什麽。”
劉佳敏不語。
“薛旻豪,王明遠是你殺的嗎?”
提起她曾作過的兇殺案,這個女人像是一瞬間被注入了靈魂,她露出欣慰而滿足的微笑,連語調都開始輕揚,甚至像是在炫耀,說:“是。”
楚行雲:“怎麽做到的”
“薛旻豪最容易了,暑假期間老師家訪不會引起任何懷疑。我只需要挑個她父母不在家的日子上門家訪,就能殺死他。”
“王明遠呢”
“王明遠……你應該調查他的出身,他媽媽是出臺小姐,從我可以把他約到酒店,就可以想到他對‘母愛’是多麽的眷戀,呵呵,很惡心,不是嗎?”
“你和時小慧怎麽認識的?”
“我下山,她上山,她幫了我,把我帶到木屋休息,卻看到遍地的鮮血。更巧的是,我們的仇人是同一幫人,我們都很清楚,他們是未成年人,不會被定罪,也不會被判刑。袁旭身世雄厚,他們甚至不會被懲罰,所以,我們打算自己動手。”
“是時小慧殺了程勳嗎?”
“是啊,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說要給袁旭最殘酷的懲罰才行,因為袁旭是那個最狠心,最惡毒的始作俑者。他的三個同夥是旁觀者,他是元兇。所以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身體上,我們都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他生不如死。還有什麽是比你一覺醒來忽然想起自己是個殺人犯,而且殺死的是自己最好的三個朋友,更讓人崩潰的呢?這還不夠,等到袁旭十八歲,他可以承擔刑事責任的時候,我們要制造他殺人的證據才行。但是又不能太明顯,所以我們留下了遺書,這樣一來讓你們揭穿一層假象後,你們就會相信假象後的真相。但是……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聰明呢,楚隊長,如果沒有你,我們就贏了。”
這個女人冷靜的,愉快的,把自己所作的惡果一字一句道來,語調平靜又溫柔,也只有這個時候,楚行雲才想起她是個老師,複述殺人回憶時的她,就像站在講臺上面對着學生們朗讀詩文的教師,那麽自信,那麽風發,那麽驕傲……
楚行雲說:“但是你們輸了。”
劉佳敏挂在唇角的笑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她已經忘了怎麽把笑容收回,所以此時,即使她流淚了,她仍在笑。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楚隊長。”
“可以。”
“為什麽,他們會選擇我呢?”
劉佳敏的眼睛裏終于流露出迷惘和悲傷,她自言自語般道:“我平等對待每個學生,對每個學生負責,我認真的備課,上課,為他們布置作業,批改作業,每周我都會找成績不好的學生談心,我甚至把他們請到家裏吃晚飯……我哪裏做錯了?他們怎麽就,選上我了呢?”
是啊,她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成為第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楚行雲看着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忽然感受到一陣悲涼,在律法面前他尚可義正言辭,但在人性面前,他真的無話可說。
他說:“或許是因為,你是他們最信任的人。”
說完,他邁步朝門口走過去,才打開房門,忽聞背後傳來類似母狼嚎哭的聲音,聲聲含着血淚。
其實他對自己的答案有所保留,真正的答案是,四個殘缺不堪的孩子,需要在他們所愛的人身上取得慰藉,只是他們太放肆了,甚至取走對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袁旭被父母當作一個器官生下來,他的存在只是為了他瘋狂又自私的的母親對原生血的項目研究,當項目被截停後,她的母親把他當做一劑藥品生出來,在他需要愛與溫暖信心培育的青春期中,把他的肝髒從他體內取出,移植給他的哥哥。他的存在價值僅僅是為了滿足母親的醫學實驗,在他哥哥死後,他的生命變得沒有絲毫價值,所以他被父母抛棄,随舅媽和舅舅一起生活。他的父母有錯,錯在生養他卻不善待他,将他的人格培育的畸形,冷漠,自私,暗藏着和他母親如出一撤的瘋狂基因。
袁旭的瘋狂在舅媽舅舅發生車禍時被徹底激發。
根據當時的案卷記載和現場照片來看,車禍後的現場異常慘烈,他的舅媽懷孕了,随車滾下山坡時,被鋒利的車身鋼鐵劃破腸肚,血和內髒流了一地,還有腹中已成型的胎兒。那些鮮血和屍體就這樣曝露在一個內心懷有仇恨,冷漠孤僻的孩子面前,長達一個星期,他和藏在自己身內的惡魔對坐凝視,徹底喚醒了他對新鮮的血液和殘屍的渴望。這些東西讓他感到熟悉,感到溫暖,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他們的同伴,他也是一個器官,也是流在一地鮮血中的胎兒。
他殺人,其實是在尋找自己的同伴。
而他在此之前尋找的同伴也都像極了他,薛旻豪和袁旭,身體上的殘缺不全。王明遠和程勳,心理上的殘缺不全。四個彼此殘缺而背負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少年因為同病相憐而走到一起。這三個孩子有各種各樣的生理上或心理上的殘缺,也許不嚴重,但那已經足以使他們成為袁旭的幫兇。那些羞恥的,隐秘的秘密讓他們紮根抱團,互相取暖,并且将精神的病态孵化成為人格的扭曲,使他們變的瘋狂放肆,不加收斂。在恰好的年紀裏又無可束縛,是法律的溫床給了他們汲取他人鮮血的土壤……
關上房門,還能聽到劉佳敏的哭聲,她的哭聲穿過一堵堵厚重的圍牆的阻隔飄蕩在銀江市的天空。從天空中向四面八方灑落,落入銀江市千千萬萬名青少年和法律工作者的耳廊,只是她的力量太渺小,渺小到根本讓人察覺不到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烈日陽光下,他們還以為耳畔有微風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