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隐思緒
不知是玄漠終于覺悟,修改了進入結界的方式,還是此時封印已完全打開,雲雪晴這一次進入結界的時候,竟然完全沒有被那突如其來的旋風帶倒,而是就這麽一如尋常地走了進去。
只是這結界中有些奇怪,她沒有看到圓形的圍牆,也沒有看到中央豎起的影壁,映入眼簾的,只有一片漫無邊際的荼蘼花海,花海的中央,一件破敗的小木屋迎着凜風悄然而立,幾乎要被漫天的鵝毛大雪掩蓋。
原來,這裏是長白山後山。
她忽然覺得一下子什麽都想起來了,不存在任何錯亂的記憶,那些過往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清晰明了地重現在眼前,就像現在她看到那小木屋外的荼蘼花從中,赫然站着一個一身黑衣黑袍的年輕男子,正是三番五次在夢裏出現、口口聲聲叫她師姐、讓她幾乎要給他燒紙錢的清俊少年。
“逸清!”她微笑着,毫不猶豫地打招呼走上前,就好像從來也不曾遺忘他的名字,反而像是遇見一個多日不見的至交友人。
她不假思索地沿着荼蘼花海中的小徑走上前去,風雪吹起她鬓見飛揚的發絲,這條路很長,她走得不疾不徐,就好像走過了一生,那些前世的記憶如有那撲面而來的風雪,片片映入腦海,她什麽都想起來了,甚至覺得自己像是根本就不曾轉世過。
她看到了那一年天池水岸,那個叫做離沐天的清朗男子雙膝跪倒,雙手高舉過頭頂,敬上一杯拜師茶;看到了烽火連年,他們攜月禦劍由長白山南麓而下,那些逐漸遠去的身影伫立在風雪裏,猶如一抹漸行漸遠的煙花;她看到了奉天傷情、忘川破冰、流雲刀冷、洛陽牡丹謝後徒留一片空寂繁華;看到了古道長安,與誰并肩,誰又許一場三生誓言,為誰策馬天涯、傾盡天下。
她什麽都記得了,她想起來那年那月,長安一別,鴛鴦瓦冷,霜華成冰。她輾轉萬裏,重回長白,而他卻西出玉門,遠赴天山。那一世殘破不堪的緣,生生将他們隔在了神州的彼岸。多少個皓雪紛飛的晴朗夜晚,她獨坐天池之岸,遙想萬裏之外的天山之巅,是否也是這樣的月明星稀,煙雲流轉。
又是一年草長莺飛,她一人一劍,遠赴江南,只因得到了他的消息,而消息中,他即将成為別人的夫婿。
久別重逢,她信念篤定,笑語晏晏,只盼他行程圓滿到歸期,他衷腸傾訴,以慰相思,喟嘆身在曹營心在漢。
随行漠北,她帶來掌門令,傳師門之命,一月之內拿到記載雙劍駕馭秘籍的靈珠,重歸長白。他接令,在陰謀詭計與如花美眷中周旋,美男計使得游刃有餘。
期限将至,她奉使命催行,他淺笑坦言,且寬限幾日,當年重傷垂死時,風淩姑娘曾割腕剖心,每日一碗心頭血,救他活命。
她點頭,懂他大義,騙了靈珠又騙了情,非凜然正道。
轉眼師門中人身赴大漠,十二道金牌催靈珠,她驚心,大戰中單槍匹馬奪回靈珠,只待他攜焚陽歸。他嘆息,那個曾每日一碗血救他的女子重傷垂危,始亂終棄非豪傑所為。
她默然,依然告訴自己,他會回來。
直到掌門追殺令下,未歸者逐出師門、以敵人論處,她駭然,悄然闖入敵營,祈求他歸。他背對江湖,不去看她,悵然嘆息:“師傅,這條路我走得太遠,再也回不去了。”她不懂,他卻不再言語,淩人劍氣迫她離開。遙望那飄然遠去的背影,他單膝跪倒以焚陽撐地,仰天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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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也回不去了,雙劍合璧,靈力驚天,相輔相成,則睥睨九州。然雙劍為敵,魔靈蝕體,山河肅殺,天地明滅。自從執拿焚陽的那一刻,他已入魔。
漠北大戰,烽火連天,她恨他流連新歡,背棄誓言,怒傷風陵,劍斬情緣。他魔靈發作,焚陽染天,劍嘯大漠,前塵盡斷。
她心冷如冰,劍涼如水,笑望江湖,無愛無情,他愛恨兩難,展昔日古籍,白紙黑字,前仇盡顯。
他絕望,難以控制自己,這樣清醒面對她的日子,不知還有多少,也許有一天,他會在魔靈的控制下,真的成為一個殺人魔頭,殺很多人,包括她,魔靈蝕骨的下場,終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她震驚,她從來不曾知曉,多年前設計害死他全村父老鄉親的幕後黑手,竟然并非傳言中的狐妖,而是自己的師門,所謂替天行道的天池劍仙。
她終于明白,他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然而卻未曾想,未久之後的長白山,經歷那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戮,随行的劊子手中,有他。曾經在霜冷長河、飛鳥散盡後的雪山廢墟下,她望着那埋葬了無數同門的天池水,很想跳下去。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她還有恨,她恨他,他亦恨她,他們之間,終須一個了斷。于是在那風雪連天的天山之巅,她拔出手中月禦,來一場快意恩仇的幻滅。
終于,她倒在了他的劍下,在鮮血如同荼蘼肆意盛開的雪地裏,她平靜淺笑,她知道,這是上蒼給她最慈悲的下場。
他魔靈浸染的如血雙眸閃過一絲清明,跪倒在天地一片蒼茫的絕望冰雪下,他,終于還是殺死了她。
尚有一絲餘念的她費力地擡起手,想要觸碰他的臉,觸手卻一片冰冷,她驚得收回手來,這裏哪有離沐天,哪有天山雪原,剛剛觸碰到的,不過是這結界中央的石壁。原來,她已從那段刻骨銘心的回憶中脫身出來。
那些慘不忍睹的記憶太過震驚,以至于有種餘音繞梁神魂未定之感,慢慢平複心緒淡定下來後,她覺得那些前世的回憶太過驚心動魄,讓人有種流淚的沖動,以至于和她現在這無名小妖的身份極不相符。與此同時,她亦明白了為何離沐天天不怕地不怕,卻唯恐有人對她說些前世的什麽。
沒錯,他怕她知道,怕她知道前世,是他殺了她。
冷靜過後細想,她覺得,倘若真是他在走火入魔難以自控下殺了自己,倒也沒什麽,不至于讓自己從上輩子記恨到這輩子,而造成那天池派大屠殺的血戰,主使之人是天山派的前任掌門,那時這位離大魔頭還是個掌門的小跟班,在那慘絕人寰的戰亂裏,她好像确實沒見過他親手殺害一名天池弟子,甚至有那麽一刻還阻止掌門殺傷無辜,當然,被毫不猶豫地痛斥後無視。
她覺得,作為一個與天池派有着殺父之仇的人,沒有助纣為虐一起屠戮天池派弟子,已經夠了,不可能要求他再為天池派生,為天池派死。
她覺得自己頭腦還算清醒,以上事關是非大義的立場她已想明,無論是離沐天作為天池派敵人這件事,還是他當年魔靈發作殺死了自己,她現今都可以釋然。只是唯一心裏還有些介意的是,那個敵女風陵。
那風陵丫頭如果僅是在自己前世糾纏他也就罷了,可如今自己已然轉世,卻依然能看到他們暧昧不清的身影,這讓她有點揪心。也難怪,自己雖然已過了一世,可對于離沐天與風陵而言,這還是從前的那一生而已。
重新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心,她覺得自己還是喜歡離沐天的,那麽就不能無視風陵的存在,她不是什麽自幼就被培養妻妾共事一夫的貴族女子,她只是個尋常的江湖俠女,如今又成了江湖妖女,那麽她覺得自己就沒必要隐瞞內心的情感,敢愛敢恨方為俠女本色。于是她不得不承認,風陵是一個頭等難題。
對于這一世與離沐天在一起,她委實沒什麽把握,只是覺得現在這種相處模式還算不錯,而關于離沐天對風陵的态度,還需要進一步觀摩。想到此,忽然她覺得離沐天願意抛卻前世恩怨,委實是個聰明之舉。
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她也願意就以現在的相處模式,免去許多尴尬與恩怨,可這樣一來,她就不能說出曾在這石壁中看到了什麽,委實真真正正愧對了玄漠。
為了能與離沐天輕松相處以便觀望他對風陵的态度,她覺得自己這自私也算是有些苦衷,然而無論如何,都是當真對不起玄漠了,正想着要如何做些補償來回報玄漠,亦或是用些語言暗示他自己确非夢汐,然而還未來得及細想,結界竟然自動打開了。
看着站在結界外那滿是期待、或滿是擔憂,以及摻雜了無限複雜目光的一衆人們,她意識到自己委實不好意思再賴在結界中了,于是緩步走出,目光一一掃過那幾乎站成一排的三人,玄漠、離沐天、蘇逸風。
她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寧死不肯招供的女俘虜,尤其是當瞥過離沐天那帶着三分清朗、三分沉靜、三分溫柔,還有一分若有若無的、讓人心疼的目光時,她覺得這個自私的惡人還是自己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