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方浣與褚勳一番剖白後,褚勳并不認為這個事兒能真像方浣所說那樣任由時間沖淡,方浣心中卻因為自己的話反而清明了一些。執迷不悟總要有個夢境的限定,他想把最後這幾天當做美夢,至于回去之後,便只有順其自然。

他多麽偏執任性的一個人,左思右想之後卻也敗給了感情。如果沒有那麽喜歡,也許方浣真的會不管不顧的把自己想想法告訴周唯贏,他才不擔心什麽天塌地陷,人間好壞也從來與他無關。

只可惜他愛上了周唯贏,這種感情反倒成了一種束縛的枷鎖,讓他不敢上天入地,不敢水漫金山,不敢萬人為敵。

為此,他可以自己難過痛苦,五髒六腑全都扔在油鍋裏沸炸一遍,面上也要裝作波瀾不驚,不舍讓周唯贏眉宇間有一分一毫的偏差。

方浣自覺掩飾得好好的,狀态看上去跟之前沒什麽太大的變化,還是能吃能睡能開玩笑,可在周唯贏眼中卻變了樣兒。

有時,知曉秘密的人永遠比被知曉的人要慌亂緊張的多。

在此之前他以為的世界是一個樣子,在此之後的世界又成了另外一個樣子。他并非什麽自戀的人,可心中有了“方浣喜歡自己”這個設定之後,他覺得總有那麽一道目光在注視着自己,走到哪裏都是方浣。他渾身不自在極了,手也不知道放在哪兒,也不知道該怎麽跟方浣相處,更不知如何去接方浣的話茬。

當局者總是分不清自己的方向,周唯贏怕露馬腳,就減少了跟方浣的互動,平時他們出門自己也不跟着去,天天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幾個人,竟然只有飯桌上才能見面。

方浣對這方面很敏感,他以為周唯贏是生氣褚勳之前的玩笑,屢次想單獨跟周唯贏說話,但周唯贏不給他機會,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的離開了。方浣心中煩惱,看來,夢境也不如他所願了。原本壓制住的心中波瀾又随着周唯贏的态度和這令人煩躁的炎熱天氣翻攪了起來,方浣也沒了主意,又開始變得急切。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們終于等到了一個清爽的早晨,沒有那麽熱,因為水汽大植被多,還有一些晨霧。Sam今天只拍方浣,他帶着助理和方浣去了鎮外的蘆葦蕩。

這片蘆葦蕩生得茂密,夏季是一片綠色,若是到了秋天最好的時節,眼前應當是蘆花飛雪的美景。

“這裏好濕。”方浣拿着扇子給自己扇風。

“水邊嘛。”Sam說,“來,我們劃船去蘆葦蕩裏面。你會劃船麽?我教你?”

“好。”方浣躍躍欲試,跟Sam撐着岸邊供人使用的烏篷船去了水中心。鎮裏的河彙集到了這裏,這裏地勢開闊,水域寬廣,周圍一望無際,一邊是鎮子,一邊頗有點水天一色的消融感。只是中間還有這茂密的蘆葦,遮遮掩掩,欲說還休。

“我應該穿條白裙子。”方浣開玩笑地說,“再帶個黑色的假發,是不是就有點文藝片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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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Sam說,“可以晚上來,蘆葦的綠色在晚上會發出藍色,天是深色的,水是亮的,會很美。”

方浣說:“蚊子也多。”

Sam說:“要美怕什麽蚊子?”

方浣笑道:“你說的對。”

他們到中央,方浣要給自己補妝,就這功夫Sam還給他拍了幾張照片。Sam問:“我看人家的眼影盤裏面會寫字,為什麽你的裏面沒有?”

“你是說每個顏色的名字麽?”方浣說,“我沒有起名字啊。”

Sam又問:“那這盤眼影有名字麽?”

“也沒有。”方浣說,“本來想過很多名字,但都不是特別喜歡,要不然就叫Arose的第一盤眼影?是不是太敷衍了?哎,名字什麽的不重要,不過……”

“不過什麽?”

方浣把手裏的眼影盤朝Sam豎了起來,說:“不過裏面有一個顏色是有名字的,你猜猜是哪個?”

Sam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鮮豔欲滴的紅色:“這個?”

方浣點頭。

“它叫什麽?Arose?”sam問,“為什麽只有它有名字?你把它寫在哪兒了?”

方浣神秘地說:“秘密。”

這不是重要的話題,馬上就要開工了,大家都進入了工作狀态。即使沒有白裙子和黑色長發,Sam也把方浣拍的很好看。跟平時那種壓迫力和沖擊力極強的美貌不同,今天的片子看似清新自然,卻與這水一樣有種濕乎乎的氛圍,方浣整個人似乎都要與這天這地融為一體,如同一縷青煙,稍不注意就會消失一般。Sam從方浣眼裏看到了一種壓抑的欲望,哪怕方浣可以忽略這東西,它都從他的眼中呼之欲出。

“這裏真美啊。”方浣看着Sam的屏幕忽然感慨。

“是挺美的。”Sam說,“好像一個獨立的世界,其實挺想一個人在這裏待一會兒的。”

方浣問:“晚上麽?”

Sam說:“哎,還是怕喂蚊子。”

方浣環顧四周,掐了一截蘆葦別了個戒指戴在了手指上,笑了一下。

這其實是他們在這邊的最後兩天,主要的內容拍攝已經結束,但是方浣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節奏,那個忙亂而喧嚣的都市似乎離他很遠很遠了。天氣預報一直說有雨,但始終不見雨的影子。如果可以,方浣倒是想拍雨景。

晚上吃飯時,俞輝買了一壇桂花酒回來,本來是做飯用的,剩下的讓大家吃飯時喝了。黃酒這東西當下喝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有些後勁兒。方浣夜裏被體內的躁動熱醒了,隔着窗戶看看窗外的月色,在床上滾了兩圈,心裏煩悶睡不下去。

他想到白天Sam說的話,就出去洗了個澡,回來換了衣服梳了頭發,捯饬了一番出門賞月。

剛一出門碰見了周唯贏,周唯贏見方浣那樣子吓了一跳:“你穿成這樣幹嗎?演貞子啊?”

方浣穿了條白色的吊帶裙子,帶了黑長直的假發。

“睡不着,出來晃晃。”方浣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挺扯地,晃了晃胳膊說,“儀式感。你呢?”

“我……”周唯贏說,“我也睡不着,太熱了。”

方浣說:“你可以開空調。”

周唯贏不語。自從聽到那段對話之後,他的睡眠就變得很差,晚上一閉眼就會開始放默片。他陷入了一個名為“方浣”的可怕的怪圈,怎麽都逃離不開。失眠的夜晚非常安靜,他屏住呼吸聽到旁邊的房間的動靜,他猜測是方浣,不由自主地也從床上爬起來出去看看。

看過之後要怎樣呢?

兩個人站在走廊上一時間都沒說話,只是各自站着,方浣低着頭,周唯贏看着他發呆,過了會兒才說:“這麽晚了別瞎晃了,回去睡覺吧。”

“我睡不着。”方浣說,“你自己去睡吧,我不打擾你了。”

周唯贏不由自主地皺眉說:“方浣,別擡杠。”

方浣下意識的張嘴想回怼,卻立刻閉嘴了。他嘆了口氣,壓下自己的情緒,幹脆不理周唯贏自顧離去。只是他下樓時要經過周唯贏,周唯贏不讓,拉住了方浣說:“大晚上的你還想跑哪兒去?”

“我要去劃船,行麽?”方浣随口說了一句。

“這都幾點了?劃什麽船?”周唯贏更莫名了,“你別沒事兒找事兒行不行?想劃船明天白天再去。”

方浣只是睡不着想一個人出來散步,沒想到能碰到周唯贏,本來就夠煩的了,還聽到對方這番話,簡直是煩上加煩,搞的他有點生氣。生氣之餘是無奈,方浣整理了一下心情,讓自己冷靜,笑了一下,問周唯贏:“周叔叔,你說當年蘇轼去找張懷民的時候,張懷民為什麽沒說蘇轼無聊大晚上不睡覺?”

“……”周唯贏啞口無言,他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正握着方浣纖細的手腕,手腕上的紅色紋身仿佛滾燙的鮮血一樣,周唯贏想起那天晚上方浣的話,宛如夢中驚醒的人,立刻就松了手。

方浣沒察覺這些,翩然離去,只想享受一下一人獨處的失眠時光。

周唯贏在二樓看着方浣在皎潔的月光下穿過院子走出大門,院子仿佛池塘,被清水一般的月光充盈,池塘清澈見底,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方浣好像池塘裏的靈巧的游魚,終于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範圍。周唯贏想也沒想,追下樓去,攪亂了池中的寧靜。

方浣走出了鎮子,朝着蘆葦蕩走去,一路上鮮少有燈,只有月光作伴。夏夜悶熱,方浣一人在這天地間反而覺得清爽了一些。

走着走着,他發覺後面有人跟着自己,悄悄回頭看了一眼,見是周唯贏,他停下來問:“你跟着我幹什麽?”

“我也睡不着。”周唯贏說,“不可以出來麽?”

方浣說:“那你別跟着我。”

周唯贏說:“我沒跟着你。”

方浣扭頭繼續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河邊,今天跟Sam坐的那條烏篷船還在,他本來不想上去的,可周唯贏跟在後面,他為了甩開周唯贏就跳了上去。他知道周唯贏不喜歡水,也不喜歡坐船。

周唯贏果然在岸邊停了下來,說:“你……你等我一下。”

“為什麽?”方浣打趣說,“周叔叔,大晚上的孤男寡男同坐一條船不太好吧,你不怕我吃了你?”

“方浣,你別鬧了,上來了吧。”周唯贏說,“太危險了。”

方浣說:“如果我說不呢?”

周唯贏想了想,踏上了船。

方浣本沒有作弄周唯贏的意思,可見周唯贏跟他出來不說,竟然還上了船,心裏雖不知道周唯贏在想什麽,但有點奇異的念頭騷動起來。他借着月光打量周唯贏,然後用力晃了一下船,周唯贏站不穩,趕緊用手扶住烏篷,說:“方浣,你可別鬧啊!”

“你說你來幹嗎?”方浣将穿撐入水中,“你又怕水又不會游泳,還不是我說什麽是什麽?你又教訓我什麽?”

周唯贏簡直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幹脆坐了下來,問方浣:“那蘇轼現在想要乘船去做什麽?蘆葦蕩裏吟詩去麽?”

“Sam說,晚上的蘆葦蕩是藍色的。”船随着水波慢慢駛入中心,被蘆葦溫柔的擁抱納入懷中,方浣坐在船頭,說,“我覺得很好看,晚上睡不着時想了起來,心裏想着如果不來看看,以後就沒機會了,所以就來了。”

周唯贏說:“你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方浣回頭問:“我不一直都是這個樣子麽?說風就是雨,你最讨厭我這樣了,總是惹麻煩,天天都要記得給我擦屁股。”

周唯贏随口說:“還好以後這事兒就不是我幹了。”

“……嗯。”方浣扭過頭去,輕輕應了一聲。他的白色裙子在月光下顯得愈發白,他的皮膚也白,因為熱而出了點汗,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一樣細膩柔滑的光澤,披下來的長發蓋在身上,單是一個背影足以叫人遐想。

周唯贏只覺心跳快了一點,這樣的靜谧氣氛太過可怕,好像志怪故事中的妖精和書生往往都是這樣的。他忙說:“你出來就出來,為什麽要穿成這樣?”

“我樂意,不可以麽?”于方浣而言,這也是他的儀式感。白天想這樣做但沒有準備,不去做又怕留有遺憾,經歷過體驗過即可,也不用非要留張照片。

船駛進了蘆葦叢中忽然不動了,可能是被水下的雜草糾結住,方浣用船槳撥了撥,還未捋清楚,臉上忽然一涼。

“下雨了。”周唯贏出手來,掌心落下了雨水,“一直說下雨都沒下,沒想到現在倒下了。好了,你也別在外面浪騷了,進來避避雨吧。”

烏篷又矮又小,方浣與周唯贏若想不淋雨,只得胳膊貼胳膊地擠着。外面下雨,裏面悶熱,兩人心中各有各地不自在。

“叔叔。”方浣小聲問,“你熱麽?”

“熱。”周唯贏低聲說,“也不知道雨要下到什麽時候。”

方浣看了一眼外面的雨,比方才更大了一點,雨打在蘆葦上和水中是不同的聲音,遠的近的,是不同的層次。方浣卻說:“好安靜。”

周唯贏也沒仔細聽方浣說話,“嗯”了一聲。

“我們多久沒這麽一起說話了?”方浣鬼使神差地說,“我……我還挺想你的。”

周唯贏連看都不敢看方浣,甚至連動都也不敢動。雨天的溫度已經降了下來,烏篷內的悶熱黏膩卻更勝之前,在鼻息之間,在體溫之間。周唯贏覺得自己靠近方浣的一邊身體全是汗,他好像快窒息了,說道:“裏面太熱了,我……”

“周叔叔。”方浣忽然抓住了周唯贏,一動不動地盯着周唯贏的雙眼。

“你……”

“我……”

方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現在的情境雖有巧合成分,但氣氛由不得他多想。他壓抑太久,此時天大地大,雨幕之中只有他和周唯贏兩個人,發生什麽都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如果他對周唯贏表白會怎麽樣呢?不,他不可以說,死都不能說,說了他就是萬劫不複。

可萬劫不複又如何?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果然不是個講信用的人,之前說着不可以傷害周唯贏,但他還是抵抗不了自己心中的欲望。他軟弱無能,無法克制自己,理智越走越遠,手已經壓住了周唯贏,心裏還在給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

周唯贏看着方浣蓋在自己手上的手,他的目光順着方浣的胳膊向上而去,最終停留在方浣的臉上。他不敢跟方浣有眼神的觸碰,怕自己無法承受心中已經知道的答案。

方浣見周唯贏不動,心中的堡壘開始動搖,它越晃越厲害,在搖搖欲墜中,他靠近了周唯贏。周唯贏感受到了方浣的呼吸,他視線裏的皮膚是那麽的白,嘴唇是紅的,亮晶晶的。鼻間聞到的氣息很清淡,是剛洗過澡和幹淨衣服的味道,原本清新,但是随着溫度的升高,變得熾熱濃烈。

那些不可名狀的感官上的事物靠周唯贏越來越近,方浣揚起脖子,輕輕地、試探性地在周唯贏的嘴角吻了一下。只一下,他就覺得自己完了,他根本放棄不了。他是方浣的時候确實想給周唯贏一條生路,但他現在連方浣也不是了,感情折磨他太深,他只想做妖做鬼,把周唯贏吃了才好。這吻雖輕柔如雪花,可它落在瀕臨雪崩的山頂。它壓垮了一切,讓欲望和感情卷着雪堆傾瀉而下,一路上轟隆隆作響,勢必把所有東西都要吞沒。

“周叔叔,我喜歡你……”方浣吸了口氣,他貼着周唯贏的嘴角講話,做了個吞咽的動作,嘴裏口幹舌燥,什麽都吞不下去。他終于講了出來,他覺得他有種死到臨頭的快樂,不由得更大膽了起來,伸手去摟周唯贏的脖子,要吻他的嘴巴。

“方浣,不行。”周唯贏腦子裏蒙了,他推拒方浣,空間只有這麽大,他一動,船就搖晃得厲害,他哪兒都去不了,只能繼希望于方浣冷靜下來。方浣不聽他的,扯着他的衣服悲切地說:“為什麽不行?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的。我以後也不會纏着你,我發誓!周唯贏,你看看我吧,要不然我會死的!”

方浣的嘴唇和舌頭柔軟極了,吻得周唯贏暈暈乎乎,好像晚上的那碗酒勁兒又燒了上來,讓周唯贏的思維與動作都變得遲緩。他心裏叫嚣着這不可以發生,但他被方浣擒住了弱點。他的身體變得輕飄飄的,仿佛化為溫暖的洋流,随着不可逆轉的自然力量進入到擁抱他的大海。

雨夜裏沒有星星和月亮,只有不斷的濕氣在空中凝結成雨水,禁不住誘惑的力量猛烈得墜入大地,一滴又一滴,一下又一下,密密麻麻的沖刷直教人喘不過氣來。雨把河水點出或大或小的水暈,它們努力的往外蕩漾,但都不如躲在蘆葦蕩裏的烏篷船蕩得厲害。

木船吱吱呀呀,它被妖嬈的水草纏住了,一頭紮進蘆葦中,壓得蘆葦也直不起來,只得無奈得跟着烏篷船一起搖擺。蘆葦茂密處有一人高,高過了船的頂棚,半截船露在了外面,一條濕漉漉的手臂伸了出來,但很快就被捉了回去。

南方的雨再大也溫柔,它們只是歡快地擾亂水面,水中只有一片蘆葦随它們起舞,一會兒輕輕抖動,一會兒幅度搖擺。葉舌上的小穗輕易地就被搖落了,好似被雨打落的星星,墜落、墜落,破開了如鏡如漆的水面,剎那間又被水面包裹了起來,挺進了深處。

若不是水草厚實,那烏篷船好像每一次向下沉去都不會再浮上來似的。

雨漸漸大了,蘆葦裏的小蟲不知道被什麽聲音驚擾,找尋四周卻找不到聲音的源頭。它抖動了翅膀,停落在烏篷船的船檐,突得一陣晃動,又将它驚飛。

臨近天亮時,雨停了,水面也安靜了下來,小蟲又落回到船檐上,此時,船已經不再動了,能叫它好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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