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光宇沒在公司，周唯贏跟他通話之後直接去他家裏了。

對于李光宇的家，周唯贏并不陌生，這裏甚至可以說是他除了自己家之外最熟悉的地方。可今日來，他卻心懷忐忑，心中許多想法如同一個個被吹到飽滿的氣球，生怕得出某些針一樣的結論把它們一一戳破。

“你說我就在家偷懶一天你還得找我來。”李光宇在家的狀态跟公司裏很不一樣，松松垮垮的，給周唯贏倒了杯水之後半躺在沙發上，懶洋洋地說，“說吧，什麽事兒？想我了？”

“我想你幹嘛？”周唯贏笑道，“方浣出事兒了，你知道麽？”這樣一個急轉直下的話題并沒有讓李光宇太驚訝，李光宇說：“知道，鋪天蓋地的消息，我這麽八卦還能不知道？他還好麽？”

周唯贏搖頭：“不好，人現在在醫院裏。”

李光宇噴了：“什麽？醫院？他幹嘛啊？”

“他有很長的抑郁症病史。”周唯贏說，“這件事我們都不知道。”

李光宇不以為意：“嗨，誰沒個抑郁症？我現在去醫院查一查都能查出來個中度以上抑郁。不是我說什麽，咱們都在這個圈子裏混，這種戲碼你見得少麽？壓力大歸壓力大，不要總拿病說事兒，也不要動不動一哭二鬧三上吊，搞的好像誰不想死一樣。”他話是風涼了一點，但也有諸多無奈。他們這個行業看上去光鮮亮麗，背地裏每個人都是在拿命賺錢，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壓力從上到下貫穿着每一個人，仿佛沒有一天是快樂的。

周唯贏問：“你怎麽看這件事？”

“什麽我怎麽看？”李光宇說，“這是你擅長處理的，你自己拿主意吧。哦對了，張明知沒說什麽嗎？這可是他的人。誰都不希望出事兒，可事情已經這樣了，總得來解決吧。至于方浣，他前段時間鬧解約，我沒答應，現在……哎，他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養養身體，別老天天上網看人罵他。他那個臉……”

周唯贏用眼神打斷了李光宇，兩個人四目相對，一時間氣氛變得有些凝重。李光宇不太習慣這樣的周唯贏，笑着問道：“你怎麽了？”

“我問你句話。”周唯贏認真地說，“這件事，你一開始知道麽？”

李光宇說：“爆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啊。”

“不是那個時候。”周唯贏說，“從最開始——爆出來之前。”

李光宇陷入沉默。

可他這樣的沉默讓周唯贏心中有了答案，十幾年形影不離奮鬥打拼的交情讓他們都太了解對方了，一個語氣一個眼神就能洞悉到對方的意圖。周唯贏覺得自己胸中集結了一團瘴氣，他要憋死了，只能深吸一口，問：“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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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李光宇說，“我确實在這件事爆出來之前就收到了消息，僅此而已。”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為什麽不阻止這件事發生？”

“我為什麽要阻止呢？”李光宇說，“方浣無緣無故鬧着要跟我解約，我就要順着他的意思來麽？而且你怎麽知道這件事被爆出來就絕對是件壞事兒？多大的熱度和流量啊？沒控住輿論風向那是你們工作失職，麻煩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周唯贏咬着牙說：“可是這差點要了他的命！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這些！”

“周唯贏！你別給我裝什麽善男信女！”李光宇生氣了，“你現在跑來質問我？你憑什麽質問我？這種事兒你做的少麽？你在網上控制輿論呼風喚雨的時候你怎麽不覺得有問題？自殺的事兒你見得少麽？現在火燒到方浣身上你受不了了？他怎麽就不一樣了？現在跑到我這裏興師問罪，周唯贏，你不覺得自己有點太雙标了麽？”

他一連串問題同樣激起了周唯贏的怒火，但可他每一句話都是周唯贏實實在在做過的，周唯贏根本無法反駁他。在這個世界裏，從來沒有一個幹幹淨淨的純粹的好人，為了生存，陰損的事情他周唯贏照樣幹過不少。很多事情并非出自他的本意，只是名利場如戰場，一将成名萬骨枯的道理在這兒仍舊适用。

周唯贏覺得自己身體裏的血液在緩慢倒流，李光宇說的沒錯，見過世面的他不應該表現的這麽失态和急切，他也操作過太多這樣的項目和案例，斷章取義捕風捉影是慣有的伎倆，現在僅僅只是因為方浣出事兒了，就讓他推翻了過去的一切陷入狹隘的怒火中麽？

“周唯贏。”李光宇哼笑一聲，有點戲谑又有點無奈地問，“你是不是讓方浣下蠱了？說到底只是個網紅而已，值得你這樣？”

周唯贏擡頭看李光宇，啞口無言。

李光宇卻大約是懂了。

周唯贏側過臉，眼神閃爍，說道：“與你無關。”

“無關個屁！”李光宇把面前的杯子甩在了地上，“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為了這麽個人跑來跟我發脾氣！周唯贏你講理麽？”

“是誰不講理？！”周唯贏憤怒地站起來，“如果你早點把這件事告訴我，犯得着捅這麽大簍子麽？他現在是沒死，一切都有挽回的餘地。如果他死了呢！人命關天你懂不懂！我周唯贏就算再怎麽陰損也不會拿人命開玩笑！”

“是！你多高尚啊！什麽好事兒都是你幹的！行了吧！”李光宇說，“你為了他跟我這兒大喊大叫，我拿你當兄弟，我不跟你計較。但是我跟他的梁子算是結下了！你應該了解我，我這人別的不會，就會玩‘锱铢必較’。他不是想解約麽？可以啊，身家性命全給我留下，完事兒之後他愛幹嘛幹嘛。”

“你！”

“你這段時間也挺累的了，放假休息休息吧。”李光宇平淡地說，“工作上的事情就不用太操心了。這是我的公司，也是你的，我們的利益總是一致的。”

他淡漠地看着周唯贏，周唯贏也看着他，眼神十分複雜。兩個人保持了長久的靜默，似乎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才重新認識了對方。

他們都太熟悉生存的法則了，很簡單的內容，只有四個字：你死我亡。數十年如一日的沉浸當中，從未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只是在周唯贏的世界裏出現了一個方浣，他在森林的深處發現了他，讓這個習慣了撕咬和戰鬥的大型食肉動物察覺到了一個堅強又脆弱的生命。

大貓看小貓總是可愛陌生的，他陪他在森林中嬉戲，保護他占有他，他不光迷失了回家的路，也被遙遠的同類告知：你變了。

“唯贏。”李光宇輕聲說，“你永遠都能做出正确的選擇，是吧？”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周唯贏，周唯贏思考良久，點了點頭。

李光宇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

周唯贏從李光宇家裏離開，去了一趟公司撫慰大家的情緒。現在情況有所好轉，有很多粉絲出來為方浣說話，細數方浣從出道到現在所幫助到大家的事情。他們還投放了大量的物料，把方浣曾經發在外網上沒有搬運回國內的視頻全都挖了出來逐一對比，不斷地給路人洗腦方浣的神仙技術。

大衆的關注點從“欺騙”變成了“你有什麽值得人家騙的，舔屏就是了”。而後又有各路大號帶頭開始讨論血管瘤等一系列影響面部美觀的疾病和創傷的話題——在大家的常态思維中，容貌對于女性而言是很重要的，生活中常有一些女性因為“不那麽好看”而自卑，更何況臉上有大面積瑕疵？這種同理心迅速席卷了女性群體，更有很多有同樣困擾的人站出來分享自己的遭遇和經歷。

令公關團隊意外的是，他們最開始想打女性同情牌，沒想到随着話題的發酵，有很多男性也加入了讨論。疾病和創傷在找上一個人時不會選擇性別，當它發生在一個女性身上，大家會格外同情，覺得糟糕透了。當它發生在一個男性身上，大家又會覺得大男人樣貌無所謂，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沒有人天生願意自己是有瑕疵的。惡毒和排斥眼光和言語，也不會因為對方是男是女而有所改變。

互聯網的熱度不會超過三天，很快就會有其他熱鬧新聞來填滿大家的眼球。人來了又走了，事情就是這麽快而簡單。能留下的，也僅僅是當事人心中的陰影和創傷。

方浣自殺的消息封鎖的很好，周唯贏不準這個消息散出去一星半點。大家從來沒見過周唯贏這麽可怕的樣子，每個人神經都繃很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周唯贏大部分時間都呆在醫院裏看着方浣，方浣情緒倒是恢複了正常，就是不大愛講話，有點渾渾噩噩的，反應也很慢，睡眠紊亂，也不怎麽吃得下去東西。醫生說方浣有比較嚴重的軀體化，開了很多藥，方浣不想吃，每次都是靠周唯贏硬灌。

方浣手上的傷已經好了，只留下了一條淡色的疤痕。心理狀态可以通過藥物調節，但比起藥物來說，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自己重新建立信心和求生的欲望。也許是一個契機，一件事，一句話，一個人來撬動他心上的開關，否則多麽好的醫生和昂貴的藥物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攔住他，卻沒辦法把他從深淵中拉回來。

周唯贏發現方浣鬧時，只要自己抱抱他，他就會很快平靜下來，有時能這樣睡一會兒。他便常摟着方浣睡覺，自己卻不困。這樣靜谧的時刻全被他拿來思考人生。

他是真的變了，會為了方浣去做很多自己以前從不會做的事情。曾經認為是對的，現在看起來反倒是不對。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他确實傷害過太多太多的人了，刀不落在自己身上永遠不覺得疼，李光宇一番話驚醒了他，也許這才是令他疲憊的根源。

一灘孤寂死水就這麽被方浣攪和得天翻地覆。周唯贏垂下眼睛看了看懷裏熟睡的方浣，方浣原本就很瘦，這次遭遇重創更是憔悴得不行，人就剩下了一把骨頭，稍稍用力就能散架似的。他枕着周唯贏的胳膊，周唯贏動也不敢動，只得這麽看着他。

方浣微微睜開了眼睛，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光鑽進了他的眼睛裏，虹膜都成了淺色的。他眨眼看了看周唯贏，夢呓一樣地說：“周叔叔。”

這一次，周唯贏忽覺自己是真的愛上了方浣，愛上了這個人。

然後他低頭吻了吻方浣的嘴唇，低聲說：“我在呢。”

不被承認的愛才驚濤駭浪，接受時往往平靜無波。

俞輝每天都會來醫院給方浣送飯，褚勳幾乎都會跟着來，除了偶爾太忙之外。方浣身邊不能沒有人，他們來替周唯贏，周唯贏才能有時間做點別的。照片風波已經過去，事情漸漸平息，李樂樂來跟周唯贏彙報工作，周唯贏聽後讓李樂樂一切費用走他的私賬。李樂樂不懂，周唯贏也不解釋原因，叫李樂樂照做。

也許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他相信星垂寒野團隊也沒想要逼死方浣，李光宇當初的默許和縱容也沒想到會一發而不可收拾，張明知的隐瞞也并非有什麽難言之隐。他們都不夠了解方浣，同樣，周唯贏也不夠。

但走到這一步，總得有人要負責的。周唯贏一邊總結思考自己的前半生，一邊細細計議這些。

是時候做出一個真正正确的選擇了。

方浣那個樣子也沒辦法自己處理事情，一切由周唯贏代勞。他安撫了很多跟方浣直接對接的合作商，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安慰與問候。當然了，其中還有一部分是方浣的小姐妹，聽說方浣出了事，恨不得立刻從美國飛過來看方浣。

周唯贏覺得這群人真的說風是雨，雖然哭笑不得，但聯想方浣那樣的脾氣性格，有時也覺得有些可愛。

他在衆多信息裏發現了一個人，阿容。

他記得這個女孩兒，跟方浣是同一種病，當初見阿容時覺得怪異，現在想想，方浣臉上除了毛細血管瘤，還有一部分是胎記，阿容臉上的瑕疵遠不如方浣大。

阿容很關心方浣的近況，她在社交媒體上講過自己跟方浣的故事，引起過小範圍的讨論。方浣曾幫助過她，她因為上學的緣故沒有第一時間得知網上發生的事情，現在知道了，她也希望能夠盡自己所能的幫助方浣。

即便她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沒有很大的力量。

周唯贏想了想，跟阿容透露了一些方浣的近況，阿容表示想來看望方浣。周唯贏覺得一個未成年學生跑來這裏不大好，阿容說會讓父母跟她一起來。她非常堅持這件事，周唯贏也只好答應了他。

他想，也許阿容會比他們所有人都能理解方浣的痛苦。

周六下午，周唯贏陪方浣在外面曬太陽，阿容和她的父母已經到了醫院，和周唯贏聯系過後，周唯贏帶着方浣回去了病房。

“怎麽了？”方浣問，“才出來了一會兒。”

周唯贏說：“有個朋友來看你了。”

方浣搖頭：“我沒有朋友。”

“你仔細想想？”周唯贏把方浣抱上了床，給他擦了手，“你有很多朋友的，猜猜是誰來看你。”

方浣真的認真想了一會兒，這時敲門聲響了，周唯贏說了一聲“請進”，一個帶着棒球帽的女孩兒出現在門後。

她有着這個年紀特有的陽光氣息，帶着笑容，臉上有着跟方浣同樣的瑕疵，卻沒有遮掩。

方浣呆愣地望着對方，女孩兒說：“小玫瑰，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