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一路奔來,其實姜萱也在留心合适的夜宿地點。

往前走一段,就是兩道小山梁,不高,但很綿長,上頭的植被敗得更快一些,已相較稀疏。

之前姐弟兩個一直跟着小山梁走的。植被稀疏些,不是出色的藏身之地,動物自然偏少的。動物少了,口糧就少,肉食猛獸盤踞的可能性就低。

也不知這選擇對不對,還是運氣致使,姐弟兩個狂奔一路,暫未再遇上像孤狼般無法對付的野獸。

現在姜萱還是選擇沿着小山梁走,太陽越發偏西,她得趕在它下山前找到一個避風的落腳地。

三人走得很慢,腳下起伏不平,還帶着一個衛桓。

姜萱身體素質還行,雖天生偏弱,但這麽些年一直都在有意識鍛煉,是比尋常嬌弱千金要好多的。但說強肯定也遠夠不上,衛桓少年瘦削,但身軀卻頗沉,她撐得挺吃力的。

好在,衛桓并未将體重盡數壓在她這邊,他喘息一直粗重,狀态并不好,只仍在勉力撐着行走,地勢較平坦的地方,姜萱支撐着借力就可以了。

但叢林中,落差大的地形比比皆是,繞不過去的不少。到了此處,姐弟兩人合作,一個推拉一個扶撐,咬着牙好歹過去。

深秋冷冷,姜萱一身熱汗,但她沒敢停,得盡量走遠一些。

沿着山梁一路前行,金烏西墜,天際泛起一抹赤紅晚霞,天色開始漸漸暗了下來。

叢林間,太陽一下山會黑得非常快,值得慶幸的是,姜萱終于找到一處合适的落腳處。

這是一處背風的山坳凹地,茅草環繞頗隐蔽,出去十來丈遠,卻隐了一條平緩小溪,水質清澈能見游魚。

“就是這裏吧。”

姜萱把衛桓挨着山壁放下,重量一卸,她直接一個趔趄險些撞山壁去了,忙伸手一撐。

拉風箱般重重喘息着,一絲名門貴女形象俱無,只現在誰還顧得上這些呢?姜萱一邊讓弟弟不許立即坐下,一邊心裏琢磨,走了至少有一個多時辰,應該也夠遠了吧?

心裏安了些,稍緩過氣,她領着小弟敲打附近的草叢一番,終于癱坐下來。

姜萱解下身上的小包袱,把先前摘的柿子掏出來,有七個,給了姜钰三個小的,自己留兩個,剩下兩個遞給衛桓。

趁着還有些許餘晖,得趕緊把晚飯解決了。

姜萱也沒什麽好法子,打獵她是做不來的,好在包袱還有先前撿的野板栗,不少,也不枉她背它一路。

就是沒有火,生吃也行,但烤熟的話還是會好入口太多了。

衛桓喘息漸平,看了一眼她遞過來的柿子,接了,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長條小竹筒,扔了過去。

姜萱定睛一看:“你有火折?”

她才想問問他,不想他真有,這算是意外之喜了。

姜萱心下一松,終于露出一絲笑,“有火太好了!”

其實她想到火,并非真為了板栗口感,而是在叢林夜宿,火的作用實在太大了。

姜萱精神一振,立即提起長刀,去割茅草和撿幹柴。姜钰也跟着去了,撿枯枝拖幹柴,遇上一叢矮竹,他還抱着砍好的竹節去裝水。

姜萱是不大放心弟弟單獨行動的,但想想她還是沒說什麽。這一路蛇蟲極少,距離也近,她一擡頭就能看見了。

男孩子,太拘着不行。

一輪紅日漸漸西墜,餘晖也看不見,山風呼呼,天色一下子就暗下來。

篝火“噼噼啪啪”燃燒着,橘紅火苗跳動,烤板栗的焦香四溢。

姜钰到底年紀小,吃飽之後,眼皮子撐不住,坐着就睡着了。

姜萱将他放平在茅草墊上,她也累,但她還有事情要做。

幹柴足夠,她分了兩個火堆,剛好把凹地的口子給圍住。完事以後,她洗幹淨手,端着一竹筒水來到衛桓跟前。

“先給你把藥換一下。”

衛桓腹部那傷口,當時怕血重新溢出,就着血帕子就包紮上了。其實這不好,這傷口還脆弱着,若是血幹了一揭,保管撕得鮮血淋漓。

既然都要換藥,早比晚好。

衛桓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姜萱上前,解開他身上的布條。這回衛桓是醒着的,就好辦多,不費什麽力氣,十分順利。

血帕子其實已經快幹了,好在還未徹底幹透,小心翼翼給揭開。

疼是肯定疼的,雖衛桓沒吭聲,但揭到傷口位置時,腹部肌肉猛一下繃緊了。

“很疼吧?我輕點。”

衛桓慢慢放松肌肉:“沒事。”

沒事是不可能的,姜萱暗搖了搖頭,手上很麻利,給他用水快速清洗。

清洗幹淨,接着就該上藥了。姜萱想了想,從懷裏暗袋掏出一個半巴掌大的荷包,取出一個白色小瓷瓶。

這是她自己備的藥。

倒不是沒有其他藥,在山道等衛桓清醒那會,她在那幾個河間軍身上掏了好些東西出來,傷藥銀錢短匕之類,她選着收了一些。

傷藥肯定有的,但都是普通貨色,肯定比不上姜萱自己的。她身上金創藥是精心準備的,最上等,說不遜色于宮廷藥物可不是假話,消炎愈創絕對一流。

現在掏出來,一是救人救到底,畢竟止血不過治傷第一步罷了,消炎不給力後果非常嚴重。

衛桓才十六,比她都還小幾個月,若這麽死了,也實在太可憐了。

二來,如今還身處叢林,三人暫同行,就當增加武力值了。

別看衛桓傷勢不輕,姜萱并不小觑對方的爆發力,若再遇上孤狼之類的,他絕對比她有辦法。

好藥雖然珍貴,但也算用得有意義。

姜萱十分麻利給衛桓傷口厚厚撒了一層,覆上剛才讓姜钰裁一截裏衣疊成的新帕,布條就不換了,沒這條件。

然後重新取了一筒水來,從荷包裏取出消炎退燒的藥丸,讓他和水服下。

“這藥挺管用的,你連服幾日,熬過前頭這幾天,應就不怕了。”

姜萱也是疲得厲害,守夜什麽的實在有心無力。處理好衛桓傷勢,再次檢查一次四周及火堆,就撐不住了,直接一頭栽倒在小弟身側那草墊上,眼睛已閉上。

篝火“噼噼啪啪”,橘紅火苗跳動,姜钰小小聲打着呼嚕,很快的,姜萱的呼吸也變得平緩綿長。

她幾乎轉瞬就睡着了。

三人安靜躺着,深秋黑寂的夜裏,遠遠有零星幾聲秋蟲嘶鳴。

須臾,本以為已睡着的衛桓睑睫動了動,無聲睜開眼睛。

……

夜涼無月,幾點星子孤零零綴在墨藍的天幕上。

衛桓的目光,沁寒尤勝那孤星幾分。

傷口很疼。

只軀體上再多傷痛,也無法掩蓋他胸臆間的憤恸。

這一個月間,衛桓的人生翻天覆地變化,将他一下子從人間打入地獄。

得韓氏吩咐的下仆,連薄棺都不給,一張破席卷了,直接将衛氏屍身擡至亂葬崗。

那天大雨滂沱,冒雨連夜急趕而歸的衛桓跪在泥濘中,親手扒開薄薄的黃土,扒開七八具同坑新骸,最後他扒開草席,看見一具赤.條.條的青白屍身。

衛氏一雙眼睛大大睜開看天,屍身淤青傷痕遍布。

衛桓痛哭失聲。

他十六了,長大了,正在尋摸去路了,他打算再過幾個月,就帶他的母親離開颉侯府。

颉侯冷漠,衛氏失寵日子漸難捱,這公子之位,他毫不留戀,自己總能養活她的。

可今日,等待他的卻是一具冰冰冷的屍體。

母親竟是被人生生折辱而死的!

無心無情的生父漠視,陰險辣手的嫡母設計,最後魂歸離恨天,就這麽被破草席卷起,随意扔了出去。

瓢潑的大雨,漆黑的寒夜,他仰首,痛聲悲鳴。

刻骨恨意!

重新埋葬了母親後,衛桓提刀去了颉侯府,他等了二日,等到了韓夫人攜子出門赴宴。

白刃一閃,鮮血噴濺。

他要将仇人一一親手刃之,已祭奠母親在天之靈!

韓夫人還有一子,衛氏被成功設計,少不了他這嫡長兄的大力配合。

衛桓逃離後,不等傷養好,就開始關注嫡長兄行蹤。

也是上天有眼,托了彭越之功,青州河間聯軍大敗,二者潰逃四散,張大公子身邊僅剩七名近衛,驚惶逃入昌邑東北群山。

衛桓尾随,伺機攻其不備。

只他到底傷未痊愈,又以寡敵衆,血戰一場,兩敗俱傷。

倒地時,頭部重重地磕在石塊上,他掙紮着還是暈厥了過去時,衛桓是極不甘的。

他還沒複完仇!

侮辱害他母親的仇人還沒殺完,包括他那個高高在上生父!

但他實在是撐不住,眼前泛黑,失去意識。

原他以為自己會死的,但最後,他沒有。

隐隐約約的,感覺到有人給他止血包紮。他以為是臆想,深山野嶺哪來的人?就算有,怕是敵對取他性命來的。

不想卻是真的。

衛桓側頭,往左邊看去。

篝火噼啪,紅橘的火苗跳動着,姜萱挨着小弟,微微蜷縮睡得正沉。

山凹不大,三人最遠距離不過兩臂,火光映照下,她側臉極清晰。

小巧唇鼻,一雙彎彎的柳葉眉,長翹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白皙秀美的面龐難掩倦疲。

沒錯,是那個昔日優雅雍容的姜大女郎。

她舊日對他無丁點好感,他亦素厭這些所謂世家公子女郎的高貴姿态,兩人吵過架,兩看生厭。

不想,她會出手救他的命。

衛桓這一輩子,無兄弟姐妹,無深交友人,旁人從不會助他,他更不會幫人。

孤獨跋涉十數年,不想到了背叛親離千裏追殺的絕境底下,卻有人願意出手相救。

她不是極惡他的嗎?

有疑惑,有不解,衛桓的目光有些複雜,定定看了半晌,才慢慢移開。

終究是傷勢不輕,藥效上來了,掃視篝火外幾眼,阖了阖目,衛桓亦沉沉陷入昏睡。

……

姜萱一覺沉沉,無夢到翌日。

她是被凍醒的,睜眼時天還未亮全,林間半昏半明,篝火已燃盡了。

姜萱忙坐起,立即“嘶”了一聲。昨日奔走未停,睡醒後遺症就來了,大腿至足底酸僵,一動,即時一陣麻痛。

但這些都是小問題,忍忍就過去了。她重新撿了些枯枝把火燃上,将昨夜特地剩的板栗也扔進去,才往十數丈外那條溪流行去。

“阿姐!”

簡單洗漱回來,姜钰已經醒了,急慌慌沖出撲過來,抱住她的腿。

“別怕,阿姐在。”

姜萱心疼,摸摸他的腦袋,擡頭看去,見衛桓也醒了,已撐着坐了起來。

方才起身時瞄過,他臉色頗蒼白,好在未見赤色異常,現在是沒發熱的,不過昨夜就不知道了。

遞給他一條濕帕,他接過,姜萱坐下,給弟弟擦臉。

姜钰要自己來,她從善如流,帕子遞給他,只給他重新綁了綁頭發。

擦過臉,姜萱把板栗扒出來,就着涼水便是早飯了。

吃完這頓,下頓得重新找食物了,不過這個不急,姜萱關心的是另外一事。

“咱們該往哪一邊走?”

馬上離開是必須的,最好能盡早出山。這一點姜萱先問衛桓,她自己也勉強能分辨個東南西北,肯定不如對方強。

她頗憂心:“也不知這是哪處,我怕有搜兵。”

衛桓思索片刻:“從此地往東南,行日餘,即是泸水,應有些人煙。”

姜萱登時眼前一亮。

這麽說來,姐弟兩個不擇方向狂奔,倒是往外圍挪了一些。

泸水,貫穿兖青二州的一條大河,正穿昌邑東北的這一片山巒而過。

偏僻人少沒關系,這泸水是一條非常繁榮的航道,有人煙就有碼頭,只要想法子混上船,沿水而下,就能順利離開兖州,到青州去了。

衛桓在昌邑附近已盤桓一段時間,又是确知方位才追進來的,大致估摸一下應差不離的。

姜萱怎能不喜?

只不過,未等她流露喜意,衛桓已接着道:“只這泸水入山處距昌邑城不過七八十裏路,兖州步兵應已趕至,只怕正嚴密搜尋中。”

利大,弊端也大。

前夜潰逃的将領,還有濟濟一堂前來賀壽的青州河間各家公子女郎,最重要是姜琨及姜萱姐弟,東北群山必是重點搜索範圍。

不管是擒是殺,這都是一個千載難分的機會,新仇舊恨,兖州軍的搜索力度可想而知。

“如果不走這條路呢?”

“那只能深入群山,穿行而過。”

姜萱沉默片刻:“那你覺得走哪條路好?”

衛桓淡淡道:“走東南,去泸水。”

姜萱點頭,她想的也是這樣。深山人跡罕至,野獸橫行,危險性比兖州軍更甚,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能這樣了。

“那我們趕緊走吧。”

有方向有目标,就是好的,姜萱打起精神,兩三下把手上的板栗吃了,匆匆起身收拾火堆。

很快打理好,三人便上路。

作者有話要說:終于有方向了,加油加油!!

給你們一個大大的麽麽啾!寶寶們,明天見了哦~(*^▽^*)

另外還要感謝“袖舞”扔的仨雷噠,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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