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準備

威帝二十六年,蕭然正站在慶都的街道上,眯着眼看人來人往。

“公子,往這邊走。”小愛在他後邊輕聲提醒。

蕭然拉了拉雜奴的帽子,低了頭躬着腰跟在小愛身後。

又到了每年晉國進貢的日期。先前蕭然總找不到充足時間與家國中人接觸,也不敢,怕打草驚蛇。而今慶宮的人對他的監視越來越松,他偶爾會借着小愛做的面具,假扮成宮中仆役,和小愛一起出宮采買。

這一次出來,是去會見晉國使臣。

蕭然剛推了門進了客棧一間上房,裏頭的人便撲通一聲跪下:“微臣參見世子。”

他心中一酸,連忙過去扶起人:“父王母親可好?”

“世子放心,晉國一切安好,只是王爺與王妃時常挂念世子安危,郡主也十分想念您。”使臣從懷中取出書信交給他,蕭然接過,先拆了蕭沐信封,裏頭畫了一朵開到極致的千枯花,旁邊簡當幾個字:沐想哥哥,快些回來。

蕭然唇上揚,眼睛卻是模糊的。拆母親的信,飛揚字體“吾兒阿然可安好”一行入目,登時将他的淚花逼了出來。看完再拆父親的信,他拭過淚,神情逐漸冷峻。

三封皆看完,他将信件全部焚毀,與使臣開始交談與商策。

他知道,最遲十年。這是慶國亂起來的時限。

他與使臣商談了半個時辰,方與小愛回宮。

當夜,隔壁那位罕見地過來敲門。

他沒讓小愛去開,仍鎮定地在書桌前畫圖。

對方敲了一會便沒了聲音,他提起的心放下沒一會,忽聽見後窗吱呀一聲,一個柳衣人影跳了進來。

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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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這兩人要起一場大戰,小愛率先遠離戰場,又支不住詭異的興奮之心,趴在門口屏息偷聽。

三秒後,門開了,六皇子含着笑看着她:“我與你主子有悄悄話要講,你先回避可好?”

小愛讪讪地遁了。

澤年這才哐當關了門,身後人冷聲:“你也給我滾。”

澤年轉身,委屈巴巴地看着他:“阿然……”

“不準再那樣稱呼我。”

“好好好晉小世子,”他趕忙湊過來,“我沒別的意思,我帶了樣東西給你,你看了定然高興。”他從懷裏掏出折得四方的紙張遞過去,眉彎眼笑:“你看看?”

蕭然戒備地接過了,展開一看,雙眼瞪大了。

這是……晉宮圖。

他的母親牽着他妹妹,父親在一旁伫立看着。

蕭然睜大眼睛仔細看着,開口時嗓音含了些沙啞:“你……從哪得到這個的?”

父王怕他念家分心,從未捎來半張畫像,他撫着畫上人影,忍不住辛酸。

六年了啊……

澤年暗暗地坐到他身邊:“我在朝中雖職小,但還是有些關系的。這是我悄悄請那位去晉國的大人捎回來的,你千萬保密,可別叫人知道了。”他端詳着他,壓着聲音,唯恐高聲一點擾了他:“阿然,你開心麽?”

蕭然指尖微抖,吸了吸鼻子轉頭道:沒有,你走。”

澤年抿唇:“騙我呢,不信。”

見蕭然沒什麽反駁,他趁熱打鐵:“我以後夜間得空了,能不能到你這兒來請教你些事?”

蕭然抓着那畫挪出老遠:“你來做什麽?”

澤年肅然:“自然是正經事。”肯定不是來騷擾你的。

蕭然上下打量了他許久,眼鋒掃得他後背發涼。

澤年像等待行刑一般,半晌才聽見他猶猶豫豫的回答:“好吧。”

他雀躍得幾乎要跳起來,堪堪忍住沖動,忙站起告辭:“那……那我明夜再來,你好好休息。”

對待這小東西,不能緊逼,得放長線釣大魚!

澤年走到門口,被他叫住了:“等等。”

他回頭,只見他側過臉沒看着他,聲音輕不可聞:“這個,多謝了。”

六皇子一時喜笑顏開。

而後晉小世子咳了咳,指向了後窗:“還有,你從哪裏進來,麻煩從哪裏出去。”

眼見那人委委屈屈地從後窗跳出去,他忍不住低了頭,暗暗地笑。

蕭然撫着畫上的晉宮風貌,一時心緒複雜。

隔日早上邊境十一國衆使臣入殿,各式各樣的朝服混入帝朝,戶部禮部忙得腳不沾地。平冶娶了側妃後逐漸深入朝野,順帶着悄悄将他安入吏部,給他挂了個虛銜,澤年平日混跡其中,結識了不少俊傑,此刻大家都忙去了,就剩他樂得清閑。他便拿着威帝難得賞賜的膳食,自在地邁向了深宮。

路上碰見難得回來但一向拽得不行的大哥皇甫定遼,他便放了食盒行禮:“大皇兄一向安好?”

定遼在邊關待得久了,為人冷酷嚴峻,揮手讓他起身并不多語,倒是他一旁的青年含笑行了禮:“參見六殿下。”

澤年眼角掠過青年腰間的翠瑪瑙,心裏有了底,笑了回語:“久聞赫連将軍大名,澤年今日有幸得見,将軍果然如大皇兄先前所言,朗朗風儀,赫赫将氣。”

定遼挑了挑眉,一旁的赫連安有些驚喜地用手肘撞了撞他:“敢情殿下對我評價如此高?軍中只見殿下嚴苛,還以為我在殿下眼中一無是處呢。”

澤年接道:“大皇兄定是對将軍珍之重之,若非前年家宴上三分醉意,大皇兄只怕也是将此話壓在心底,不輕易開口長誇将軍的。”

定遼似是回憶起他所說之糗事,輕咳了一聲:“酒後胡話不得當真。”他轉頭對上赫連安那雙碧色眸子,一臉的肅穆:“我的本心是從未誇過你的。”

赫連安切了一聲偏過頭,又笑意盈盈地向澤年再行了一禮:“末将一直想尋個機會向六殿下道謝,無奈身在軍旅,有心無力。這麽多年來,全賴六殿下悉心照顧長姐愛子,末将實在感激不盡。”

“将軍言重了。”澤年忙伸手想扶起他,但定遼一個眼風掃來,便十分識趣地收了手。

“小世子正直純良,澤年亦是十分喜愛與他來往,只是未幫上他什麽,倒總是給他添麻煩。将軍之謝,實在愧不敢當。”澤年自嘲地笑笑,倒顯得真摯,給赫連安留下頗不錯的印象。碧色眸子掃到地上的食盒,他頗有興趣地問道:“六殿下這是要去看望哪位大人?好精致的食盒,禦前所賜吧?”

“将軍好眼力。”他還想再與這位蕭然的小叔多說幾句,見其身後的定遼環着手兇巴巴的樣子,便長話短說:“我的教養嬷嬷年逾古稀,長居冷宮不去,我此番正是要去看望她老人家,就不與将軍閑話了。待來日得良機,願随同小世子,與将軍把盞不歸。”

說罷向定遼一禮,攜了食盒離去。

赫連安還回身去看那少年,只覺得平生見過的人當中獨此六殿下蘭容柳身,怎麽看怎麽飽眼福。但定遼一臂伸來,拽了他便走。赫連安再看不到人,很是忿忿:“殿下,此處可不再是軍營,您怎行為粗魯依舊?”

“對什麽樣的人,便回什麽樣的禮。”

赫連安掰開他的手,偷偷朝他比個中指後,又好奇地問道:“聽聞六殿下身世尴尬,當真如傳聞所言麽?”

“不假,賤籍低奴所出。”定遼瞟了一眼深宮,語氣淡然:“他的前半生,一腳踏在冷宮中。而他的後半生,注定兩腳陷在東宮之中。”

澤年推開有些沉的舊宮門,便看見老人坐在庭院當中,慢慢地搖動織機縧絲,織出的布錦細膩柔滑,幾乎可與絲綢相比。

“奶奶!”澤年拎着食盒高高興興過去:“奶奶,歇一歇吧,您看我帶什麽來了?”

嬷嬷擡頭,咧開缺牙的嘴:“是年年啊,你等等,奶奶快把這流光錦織好喽。”

澤年将食盒拿到裏屋,搬了張小凳子出來坐在一旁,一邊看着嬷嬷織錦,一邊滔滔不絕地講天講地,祖孫倆曬着太陽,笑意如暖光。

一千句廢話後,他才微紅着臉說出了重點:“奶奶……我有喜歡的人啦。”

“哦?哦!年年看上的,一定是最好看最賢惠的,被年年看上的,一定是福澤深厚、前世積德的!”

澤年忍不住大笑起來:“哪兒啊,他是好看,就是脾氣犟得很,老是推我往外走,對我好也好得偷偷摸摸的,甭提多別扭了。至于我,我哪有奶奶說的那樣好呢?”

“奶奶看你哪都好,模樣俊,又溫柔孝順,哪個姑娘會不喜歡咱們年年?”嬷嬷搖着織機,漾開一臉紋路,“聽你這樣說,這姑娘啊,定是嘴硬心軟,你多加把勁兒對她好,這姑娘家的呢,瞧明白了你的真心,便肯跟着你啦。”

“诶!可不是麽?奶奶的教誨,我記牢了。”他搓着左手暗笑,可惜不是個軟乎乎的姑娘,是塊硬邦邦的臭石頭哩!

嬷嬷織好了錦,幹瘦的手摸上澤年的肩膀,澤年忙站起伸手,嬷嬷比劃完尺寸,又咧開了嘴:“好,好,又長高了,你娘要是看見現在的你,一準高興!給年年做新衣服,有得忙活喽!”

澤年看着老人微笑,突然手臂之中若有一根羽毛搔過,又酥麻又癢,沒過片刻就消失。

因此他并沒有在意。

而此時,六皇子心中的臭石頭,正站在慶都頗具盛名的男風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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